雪雁在一旁笑道:“方太太有所不知,鸳鸯姐姐原是奶奶外祖母老太君的大丫头,当年立誓不嫁,奶奶佩服鸳鸯姐姐的心气,便不曾为难过她,倒不是故意拒绝了你。”
方太太诧异道:“竟有这样的事儿?”
宝琴也笑道:“正是,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情,我也知道。”
宝琴心里暗暗后悔陪着方太太一起过来了,原想着方太太和雪雁也有几分交情,说来拜见黛玉,才请了自己同她联袂而至,没想到她竟是打着鸳鸯的主意。她如今经历世事,大约也明白了方家的心思,无非是因为雪雁嫁给了赵云,赵云也受周鸿十分倚重,方千总虽有谋略,但谋略不及赵云,论起武艺,又不如柳湘莲,因此出此下策。
鸳鸯上前跪下,朝方太太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太太抬爱,只是我早已发下毒誓,一生一世服侍奶奶,我不过是蒲柳之姿,而方千总英雄气概,也只太太能匹配得上,且苍天菩萨在上头看着,不敢有所违背,因此还请太太原谅。”
黛玉也笑道:“正是,凭别人怎么好,十个百个也不及方太太,反倒玷辱了方太太的为人,因此回去请方千总千万见谅。”
方太太听了,目光看向其他的丫头,非是汀兰等人,而是后来□上来的二等丫头,现今都是一等的了,汀兰等人都到了年纪,在出京前,被黛玉按着她们的心意一一发配了出去,独汀兰嫁给周家管事,不似紫鹃有了身子,所以也跟了过来。
雪雁见状,道:“你快别看别人了,奶奶家里有规矩,丫头们也有志气,早早地求了恩典,等到年纪大了放出去,由家里做主择配,不论身份贵贱,要做正头夫妻的。”
她的言下之意十分明白,要么让方千总明媒正娶,要么就此作罢。
方太太本是随着方千总同甘共苦过来的,好容易熬到了六品,哪里肯自请下堂,让方千总另外娶妻,她本想着哪个男人不是三房五妾,家里也有两个妾,黛玉身边的丫头到了自己家里还不是任由自己使唤,不想周家却有这样的规矩,鸳鸯又立了誓在先。
想了想,方太太笑道:“我们竟晚了一步,也是我们没福,得不到这样的好人。”
一句话便将此事揭过去了。
不欢而散后,黛玉便告诉了周鸿,周鸿皱眉道:“不必理会,若因为此事不愿对我忠心,我也不会重用他,在军中靠的是真本事,可不是这些手段。”
说着,又安抚了黛玉一回,道:“虽说女眷们联络情分,但是也不能失了风骨。”
黛玉自从拒绝了方家所求,她心中便甚是忐忑不安,唯恐自己没有解决周鸿的后顾之忧,反给他惹来烦恼,听了周鸿这句话,她方放下心来。
雪雁也说给赵云听了,赵云并不在意,只说:“这边的将士并非一心,上下也不是铁板一块,既有沈将军的心腹,也有南安郡王从前的心腹,虽然调职了,还有一些人在军中的势力不容小觑,但是周将军带来的大军却是随着周将军一同平了平安州的叛乱,非同小可。”
就是说,别看家眷们亲亲热热,实际上沈睿也颇为忌惮周鸿。
雪雁叹了一口气,外患未除,内里倒先倾轧起来,也不知道会生什么事情。
不久,方千总到底纳了一妾,却是讨了沈夫人家的丫头,示了忠心,方太太亲自去讨的,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纳妾,宠爱得什么似的,方太太方都靠后了,也不知道后悔了没有,没几日,方千总被调到了沈将军身边,品级虽未升,却比在周鸿身边得到重用了。
柳湘莲气得暴跳如雷,道:“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只因林夫人没把丫头给他做妾,他便投奔了沈将军,虽说沈将军比周将军品级高,权势重,但是谁不知道周将军只是因为周老大人在朝中贵为一品文官,才没有掌兵权的。”
宝琴叹息一声,劝道:“为这个生气,何必呢。”
柳湘莲道:“到底心气难平。”
宝琴道:“方千总既走了,说了也无济于事,再过个把月,哥哥就该回来了。”
薛蝌四月方回到西海沿子,先去各处拜见,送上礼物,又将账册送了一份到雪雁处,雪雁粗粗一看,再三道谢,任由他继续做生意。
紫鹃等人亦到了,黛玉见到她,十分欢喜,忙请了雪雁等人过去相见,共叙别来之事。
好容易忙乱完,紫鹃抱着大哥儿细细看了一回,方交给奶妈,自己说起荣国府抄家后的事情。
黛玉闻得葵哥儿和巧姐儿都被王仁卖了,忙问道:“可找到了没有?”
紫鹃想起寻找奎哥儿和巧姐的艰难,临出京时去探望凤姐,凤姐日日跪在牢里求神拜佛,只说后悔做了那事,报应在儿女身上,遂叹道:“谁承想竟是得了刘姥姥的济,我们这会子来得晚,便是在金陵托薛大爷找寻,我将从前琏奶奶给的首饰都给了刘姥姥,芸二爷找到了葵哥儿,倒是刘姥姥找到了巧姐,花钱赎了出来。”
雪雁听了,道:“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琏大奶奶只怕也没想到罢?”
紫鹃点点头,想起贾芸在一富商家找到葵哥儿,刘姥姥在青楼赎回巧姐儿,心中唯有一叹,这事只能私下跟黛玉和雪雁说,却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以免伤了巧姐的声名体面。
黛玉问道:“我先前嘱咐你的事情,可都做了?”
紫鹃忙道:“奶奶放心,我都依从奶奶的吩咐,咱们家太太将贾家的几个主子赎了出来,安置妥当了,花的是三姑娘和四姑娘没有用的那四百两黄金,只可惜周姨娘在牢里没了。另外二百两,我交给了珠大奶奶。”
说到这里,紫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起京城发生的事情,道:“珠大奶奶在府里出了名的贤惠,里里外外谁不说大奶奶是个菩萨,对下人也是和气的,也替平儿做过主,还敢说琏奶奶的不是,再想不到大难当头,竟只顾着自己,对于公公婆婆一家子叔叔妯娌不闻不问。”
众人闻言,顿时怔了怔,问道:“这是怎么说?”
紫鹃道:“抄家不久,珠大奶奶因是节妇,几日后便被放了出来,又将财物发还,珠大奶奶当即便带着兰哥儿回南,说是投奔娘家叔叔,别说替老爷太太他们打点了。珠大奶奶这些年一年四五百两的进项,加上奶奶留给他们的二百两黄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是竟不肯拿出一文钱来打点,也不知道将来对兰哥儿有什么好处。”
雪雁却道:“也怨不得珠大奶奶。珠大奶奶心里苦得很,这些年,谁对他们好过?吃的顽的用的几时想到兰哥儿?兰哥儿这么大了,也没能说上一门亲事,珠大奶奶为了兰哥儿,多少不好的名声都愿意背负,那些积蓄牵扯到兰哥儿的前程,日后还要打点使费,珠大奶奶如何不俭省些?珠大奶奶若救人,是她慈悲,若不救,也情有可原。”
黛玉微微颔首,道:“但凡府里当初对他们母子两个略好些,何以如此。”
紫鹃亦点了点头,道:“可不是这么说,府里头人人都怪珠大奶奶时,我就说,当初珠大奶奶在府里吃的苦,谁又看到了?谁又额外帮衬了一点子?就是一个月二十两的月钱,也是老太太在时,见她寡妇失业的可怜,才命人提到和太太们等同。”
雪雁听了,问道:“谁怪珠大奶奶呢?”
紫鹃想了想,道:“珠大奶奶被释放后,大太太和二太太等人在牢里久等珠大奶奶过来打点不至,闻得珠大奶奶已经南下了,咬牙切齿地痛骂珠大奶奶。倒是那时大老爷二老爷还没斩首,大老爷听了这话,反指手画脚痛骂了二老爷和二太太一回,京城中无人不知。”
雪雁道:“大老爷怎么骂的?骂了什么?”
紫鹃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道:“还能骂什么?就是骂二老爷房中做的那些事情,我去时,正骂在兴头上,二老爷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只因大老爷骂得有理。”
黛玉和雪雁素知贾赦之性,听了这话,幽幽一叹,黛玉问道:“大舅舅和二舅舅都判了斩首?可曾有人收殓?”
紫鹃低声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都是斩首,珍大奶奶和琏大爷是流刑,二太太也是,斩首之后,是我叫我爹娘过去收殓的,现今停灵在铁槛寺,和老太太的灵柩放在一处。想当初老太太没了,大老爷二老爷本该扶灵回乡,让老太太入土为安的,只是他们吵着分家,彼此又有了嫌隙,没能成行,如今也不知道靠哪一个孝子贤孙将其送回祖坟。”
贾母一生富贵安康,走时也没受到什么折磨,只是这身后之事终究让人笑话了。雪雁唯有一叹,道:“二舅太太被发配到这里来了。”
紫鹃一怔,道:“我只知道是发配西南,不想竟是西海沿子。哦,对了,于总管托我给麒哥儿带了许多东西来,还有于总管听说你现今在薛家的生意上凑了一份子,便做主将旧两年他收着的租子交给了薛大爷买京货南货回来,让我们告诉你一声,你知道不知道?”
雪雁笑道:“薛大爷将账册给我了,也说了。倒是大舅太太和宝二奶奶他们仍在京城?京城虽好,却哪里及得上族中有家有业,还有祭田。”
紫鹃慨叹道:“大太太和赵姨娘琮哥儿环哥儿回南了,原来琏奶奶已经跟大太太说在族中自己添置了许多祭田,让大太太回乡,不必在京城里让人笑话,依附别人过日子,又说若能见到葵哥儿和巧姐,好歹抚养两个孩子长大,将来是要给大太太养老送终的,大太太无有不应的,因此薛大爷启程时,除了我们,便是他们也跟着一路同行,到了金陵,方各自分开,如今葵哥儿便跟着大太太,巧姐随着刘姥姥跟芸二爷进京了。”
黛玉忙问道:“怎么巧姐儿没有留下来跟着大舅母?”
紫鹃微一犹豫,道:“明儿再跟奶奶说罢。”
黛玉犹未解,雪雁却听明白了,岔开道:“宝二奶奶没有跟着一同回去?”
紫鹃摇头道:“没有,宝二奶奶留在京城里了,现今和麝月做些针线活儿卖了度日,除了咱们安排的那些,还有袭人帮衬着。袭人出府之后嫁给了一个赎了身的戏子,就是当初宝二爷挨打的那个蒋玉菡,又叫琪官的,琪官攒了不少家业,袭人如今也是管家奶奶了,当初荣国府里丫头下人变卖时,她赎了麝月出来,送给宝二奶奶使唤。”
雪雁听了一笑,正要说什么,却见紫鹃眼里闪过一抹怜悯,道:“袭人的日子过得也不甚好,无非是熬日子罢了,不管她从前做了什么,如今她为宝二爷打点,又供奉宝二奶奶,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雪雁顿时好奇道:“你方才说蒋玉菡攒了不少家业,我记得他是忠顺王府赎身出来的罢?如何袭人的日子过得不好?”
第一百章 于总管深夜遇更夫
像蒋玉菡这样的戏子;即便是赎了身脱了籍;自己也有一腔志气,盼着脱离戏子的行当;买几亩地做个田舍翁;奈何挡不住达官显贵的权势。他起先在忠顺王府时,旁人虽觊觎他温柔标致,但是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他从忠顺王府出来了,没了忠顺王府的庇佑,和他交好的薛蟠贾宝玉冯紫英一干人等死的死;监、禁的监、禁;他也不过是任人鱼肉罢了。
紫鹃并没有对黛玉和雪雁直言;只是长叹一声。
依她看来,袭人对宝钗宝玉二人有始有终,尽心之至,少时无碍,时间长了,蒋玉菡心中未必还能一如从前待她温柔体贴,毕竟当初蒋玉菡被忠顺王府找到,皆是宝玉所为,怎能容得下自己的妻子眼里心里还记挂着宝玉。
基于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紫鹃临来前也劝过袭人一回,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
晚饭之后,房内只有黛玉、雪雁并鸳鸯等人,紫鹃方说明这段来龙去脉,叹息道:“不仅琪官身不由己,便是袭人,也只能由着那些人折磨作践罢了。戏子尚且任人作践,何况戏子之妻乎。不管她从前有多少不是,落得如此命运,也叫人着实可怜。”
雪雁听了这话,暗暗吃了一惊。
她常和忠顺王府有所来往,知晓蒋玉菡虽是戏子,却有志气,多年来唱戏,得了不少赏赐,攒下了不小的家业,原本还想着袭人嫁给他,既是蒋玉菡之福,亦是袭人之幸,如今看来,竟非如此,紫鹃说得隐晦,但是雪雁却听明白了,他们夫妇两个都是任人玩弄。
黛玉微微蹙眉,道:“怎会如此?难道竟没法子避免?”
紫鹃叹道:“避开了这个,还有那个,蒋玉菡生得好,琪官名满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惦记着呢,他们搬了几次家都没用。奶奶不知道,我遇到袭人,哭得泪人儿似的,一肚子的苦没处诉,饶是这么着,还不敢告诉宝二爷,只说琪官待她甚好,丰衣足食的。荣国府一干主子下人发卖时,她本想赎了宝二奶奶,只是叫咱们家先赎回来了,她便赎了麝月,送到宝二奶奶身边作伴,原本还想赎平儿,不想平儿被过路的客商买走了,好说歹说,也没能买下她。”
周家只买下了邢夫人等主子,并没有买下下人,按着她婆婆的说法便是,被别人买了也一样是去做下人,不过就是从这家换到了那家,横竖没有性命之忧,同时吩咐紫鹃不得倚仗周家之势强买强卖,因此在平儿等人身上紫鹃亦是爱莫能助。
黛玉想起荣国府当年的热闹,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个个肆无忌惮,笑容如花,哪能想到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从此天各一方,而自己终究如先前所言,对他们鞭长莫及。
雪雁问道:“姐姐的家人可赎出来了?”
紫鹃忙笑道:“当年你提醒我,我也劝着我父母赎身,偏生他们舍不得府里的体面,竟是不肯,我便撒手不管了,如今他们后悔得什么似的,抄家时,因是家生子,所有家业一概抄没,七八千两都折进去了,幸而我陪嫁了一处宅子,现今给他们住着。”
说到父母兄嫂侄子的下场,紫鹃忽又道:“赖家也被抄了。”
雪雁一怔,忙问道:“我在这里,不知道京城的事情,敢问姐姐,不知祖母和干爹干娘等人如何了?虽说祖母和干爹干娘是府里的家生子,但是大哥哥和欣荣姐姐都是放出去的,且欣荣姐姐在京城里,想必无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