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小姐中,黛玉本性聪明,年轻心热,非轻薄脂粉庸俗钗裙,其才情在荣国府有一个宝钗与她平分秋色,但在别处却鲜有人及,何况她为人坦诚并无心机,诸位小姐多是和桑家交好的武官世家出身,性情豪爽,十人中倒有八个和她交好,都说下帖子请她去做客。
终究是文武殊途,徐氏能请到的,除了张学士的二小姐张惠外,余者都无文官出身的。
按辈分,桑婉和桑媛都得叫黛玉为姑奶奶,然则那些世交故旧也有和桑家结过亲的,彼此是亲戚,亲戚又有亲戚,朋友又有朋友,所以辈分有高有低,不过是年纪差不多,能顽到一起去,并不在意辈分。
饶是这样,黛玉认得的这些小姐们,有和她以姐妹相称的,有叫她做姑姑的,算来算去,黛玉或与她们平辈,或是她们长辈,其中后者居多,竟没有一个能做黛玉长辈的。
黛玉颇有些抑郁,私下说给雪雁听。
雪雁又笑又叹,道:“老爷年上三十有五才得了姑娘,就是那些同窗同年家中的年轻姑娘,姑娘和她们比辈分大多也得高出一截来。如今这些小姐多是表舅老爷家的亲戚,舅老爷年将古稀了,姑娘在其中的辈分自然高些。”
黛玉听了此言,方才释怀。
直到进了四月,黛玉别过桑家回荣国府。
这一个月,黛玉开心得不得了,在车上拉着雪雁滔滔不绝地道:“我只道这府里的姐妹们都是世上罕见的,如今见了外头的姐妹们,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井底之蛙!”
雪雁笑道:“我的姑娘,从上了车你就开始说,已说了一路了,口渴不渴?”
在桑家做客时,黛玉不好评论各家小姐,因此出了桑家,就开始说给雪雁听。
黛玉横了她一眼,眉眼上仍旧是染着灿烂的笑意,掰着手指道:“惠姐姐说过几天请我们去她家荡秋千,簪花斗草作诗。五月端午过后墨将军家的新姐姐请我们去她家赏花,说她家有几株石榴花开得极好,到时候每个人都穿石榴裙作石榴诗,定然比花还好看。”
说着说着,不禁沮丧道:“她们月月都有东道,我也想做一回东道呢,请她们到滴翠亭里垂钓赏鱼,然后在馆里听竹看书。只可惜府里终究不是咱们自己家,做不得主。”
滴翠亭离馆极近,出了馆,往西过了桥,就是滴翠亭,所以黛玉说起时,总会将馆和滴翠亭一并提起,何况六月池边垂钓,迎风听竹,最好不过了。
雪雁心疼道:“各位姑娘们都知道姑娘身不由己,定然不会怪姑娘。”
黛玉叹道:“她们不怪,我却怪自己。”
一改先前的欢声笑语,及至下了车,黛玉仍旧难以开怀。
见过贾母,会过姐妹,青年姐妹一月不见,未免有无数的话儿可说,在贾母房里叽叽呱呱,一片莺声燕语,喜得宝玉左边看一个,右边瞧一个,拍手划膝,处处插嘴。
黛玉想起在桑家时很少见过桑越,桑越还是晚辈呢,又听各家姐妹说他们家的哥儿极少在内帷厮混,以免失了刚性儿,偶尔听得几个女孩子说过两句荣国府含玉的哥儿似乎养在深闺跟个姐儿似的,今见宝玉在房中和姐妹一样,便不理他。
宝玉不知其故,见黛玉只顾着和姐妹们说话不理睬他,不觉闷闷不乐,道:“妹妹一去多日,回来不大爱跟我说话了,云妹妹又要定亲了,从此以后家里只剩我一个孤鬼罢了!”
黛玉诧异道:“云妹妹大喜了?”
宝玉听她这么说,赌气道:“什么大喜?我不觉得是大喜!哪里是喜?好好清白洁净珍珠一般的女孩儿家,偏去做那没有宝色的死珠子!”
黛玉知他犯了痴病,并不接口。
倒是贾母听了,嗔道:“你这孩子又说糊涂话!哪个女孩子家到了年纪家里父母长辈不给相看人家?不说你云妹妹定了亲学了规矩好知道些进退,就是过了十五就成亲的女孩儿也好多着呢!你全都担心不成?到了十五岁还不定亲,不知道得有多少人笑话!”
雪雁在旁边听了,险些笑出声来,这老太太又开始夹枪带棒了。
老太太特特给宝钗过十五岁的生日,提醒薛家她及笄了,该嫁人了,但是薛家并不在意,依旧住在贾家。当初梨香院挪出来给戏子住,雪雁想,不知让戏子住在梨香院是否是贾母的意思,毕竟梨香院本来是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怎能给戏子居住?太丢体面了。大约贾母想让薛家搬走,然后才做主把梨香院给戏子居住,谁知薛家挪到了东北上另一座幽静院落,竟是一副长住的样子,就是没提搬走二字,当年进京时说使人去修缮打扫旧宅也成了虚言。
雪雁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方才贾母说湘云定亲后学规矩知进退,莫不是湘云定亲一事中还有贾母之故?
是了,她记得湘云正月过来时还没定亲,没说过做针线活儿累,在住进大观园前被贾母送走,这些原著没有写,但是原著上写她五月再次来的时候就定亲了,而且还知道送礼打点荣国府的四大丫鬟,后来离开时还对宝玉说,如果贾母想不起她,就提醒贾母去接她。
看来当初她拿着戏子比黛玉,的的确确惹恼了真心把二玉放在心上的贾母。
抬头看着屋中的姑娘们,宝钗神色自若,端庄矜持,也不知道她听出了贾母之意没有。
第三十二章 女儿乐张第结新友
宝钗世故圆滑;精明果断,有探春之才,却无凤姐之狠,在贾府中广结善缘,好评如潮,远比凤姐适合做个管家奶奶;若不是滴翠亭一事和人性冷漠的一面;雪雁很欣赏她这样的女子;有心计算不得什么坏事,人生在世;谁不为自己打算呢?凤姐有手段;探春有心计;只是嫁祸他人和漠视人命,尤其是嫁祸一个本就处境艰难的女子,这就是涉及到人品了。
除了这两点让人诟病以外,宝钗样样都出色,没有家世门第的宝玉未必配得上她。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除了宝玉和黛玉以外,没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没有这种志向,在这个时代,宝钗无论身处何地,遇到怎样的打击,以她本性见识,一定能过得很好。
生日宴上宝钗按着贾母的喜好点热闹的戏和甜烂的食物,这也是尊老的一种表现,说她虚伪,当然,其中肯定有一点奉承的味道,毕竟是贾母做的东道,雪雁自己如果在老人跟前,也会这么做,不会全部都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说她深受封建社会的毒害,可是她也看过西厢记一类的杂书,她也能吟诗作赋,她还给宝玉绣过鸳鸯,这些举止都明确流露出与世俗教条不符的热情,并没有一味被压抑被熄灭。
她劝谏宝玉,并热衷于世俗经济,雪雁觉得按着正常的态度来看,她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男人读书就是明理辅国,若是不能,倒不如耕种买卖。她也许渴求嫁得高门,也许渴求做个官太太,但真的不是一味去求什么高官厚禄,做那国贼禄鬼之流,她说的是明理、辅国,这的确是正事,哪怕就在后世几百年的现代社会,辅国治民难道不是正事吗?
曹公自叹,自己连闺阁女子亦有所不及,何尝不是明写宝玉不如?
有人说,曹公赞扬宝玉为人处事的态度,但是开篇很明确,是因为年少无知,生活荒唐,虚度时光,作践绫罗,所以到了晚年十分后悔,加上自己见识不如女子,遂为女子作传。
雪雁是黛玉的丫鬟,对于宝钗总有一分敌意,撇开这个不谈,她倒也不厌恶宝钗到十分,到底宝钗也是个薄命女子,虽然有哥哥,却不如没有;虽然有百万之富,却已经渐亦消耗;虽然有母亲,却认定了和尚道士的话,导致宝钗的心思一直都在金玉良缘上。
只听宝钗向黛玉道:“上个月宝玉烫伤了脸,妹妹可知道?若是知道,怎么不回来?”
黛玉闻言一呆,忙问道:“几时的事情?怎么不传个消息给我?二哥哥既伤着了,我纵然在别人家,也该回来探望才是。知道的说没传消息给我,不知道的还当我冷情冷心,连表哥受了伤都不回来,只顾着贪玩。”说完,面上已是十分羞愧之色。
雪雁亦是吃了一惊,她就说自己怎么有事情忘记了似的,原来黛玉住在桑家的时候,荣国府里正发生了宝玉受伤,并和凤姐被魇之事!
赵姨娘真是心狠手辣,不过是嫉恨二字,竟下此狠手。
贾母看了宝钗一眼,低垂着眼睛,和蔼地安抚黛玉,道:“桑家好容易接你过去一趟,如何能拿府里的事情去打搅你?是我不叫人告诉你的,你很不必自责。”
其实当初贾母打发人去告诉黛玉了,想接黛玉回来,不想途中出了事故,竟未能传达。
宝玉在一旁也笑道:“正是,正是,我如今都大好了,妹妹不必担心。”随即又笑道:“我倒盼着妹妹不知道,这样妹妹就不必担心了。”
黛玉对他虽无情愫,到底视作亲兄,听到这些言语,见他如此体贴,亦有三分感动,忙问道:“到底伤到哪里了?吃的药苦不苦?敷的药好不好?几日才好?可曾留了疤痕?”
坐在下面的探春听了,眼眶一红,缓缓低下头去。虽说当初宝玉对贾母说是自己烫伤的,可是王夫人房里的事情如何瞒得过人?因此探春很快就知道自己的弟弟是罪魁祸首。
见黛玉对自己一片关怀,一双眼睛满是担忧,宝玉顿时通身舒泰,心甜如蜜,轻飘飘地几乎飞将起来,半日才静下心,摆手道:“不过就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蜡烛,脸上烫出一溜火泡,敷过药早已好了,连一点疤痕都不曾留下。”说着将脸凑到黛玉跟前让她看。
黛玉瞅了两眼,果然平滑如初,看罢,她便略略往贾母身上靠了靠。
贾母揽着她在怀里,嗔宝玉道:“你这孩子,别吓着你妹妹!”两个嬷嬷在一旁看着,贾母再宠爱宝玉,也不能由着宝玉在外人跟前失了礼数。贾母之所以疼爱宝玉,不为别的,便是宝玉不管在家里如何淘气,面对外人礼数一丝不差,甚至比大人还强。
贾宝玉听了,只得坐回原处。
宝钗叹道:“那日宝玉才吓人呢,和凤丫头一并喊打喊杀的,又嚷着头痛,真真是吓得阖府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亏得来了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只持着通灵宝玉念诵了一番,叫人将两人抬到姨妈房里,除了亲身妻母外不见阴人,竟渐渐好了起来。”
黛玉听了,不觉目露奇异之色。
贾母道:“什么和尚道士?救人本就是他们的慈悲。”
黛玉笑道:“还是外祖母看得透,济世救人才是真正的和尚道士,不济世救人只为得几个香火钱做什么和尚道士?倘或是胡言乱语的度化人出家,竟是拐子才是!我小时候就有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出家,我父母不许,不然我现在就和妙玉一样了。”
因父母之故,黛玉虽知和尚道士有和尚道士的好处,却一直不肯对和尚道士奉若神明。
说起妙玉,宝玉立时就有话说,道:“真真妙玉是个举世无双的人,气质如兰,才华如仙,竟是有几分高人的品格儿,和世俗大不相同。上回我去栊翠庵里看花,见了妙玉,她说妹妹是真正的风雅,寒夜寻梅,隔墙闻香,还说妹妹明儿闲了去她那里坐坐。”
黛玉点头道:“每回我想到妙玉,就不觉想到了自己,明儿必定去叨扰她。”
宝钗却道:“只是妙玉这个性子太过孤僻了些,我瞧她很不像个尼姑,非僧非俗,行事又高傲太过,似乎全然不将世人放在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黛玉道:“我倒不以为然。妙玉本来就不是正经的出家人,不过是因为自小多病才避祸空门,她心思还在红尘里,并没有看破红尘,行事自然难免还有几分闺阁小姐的娇贵。姐姐说她非僧非俗,我却觉得她保持着本心最是难得。”
宝钗笑道:“罢了,罢了,被你这么一说,我竟是无言以对了。我倒是和这位妙玉没什么来往,只是想起了云丫头。前儿史家打发人来的时候,云丫头有东西送给我们姐妹,难为她忙着自己的大事,还记得咱们。我们都已经得了,只剩妹妹一人不在家,所以没得。”
雪雁听了这话,暗暗叹息,宝钗真真是沉得住气,不与黛玉争执更显风范,黛玉虽然礼仪得人称道,但毕竟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并无如此老成。
黛玉被她一说,果然转移了注意,问道:“什么好东西,值得她特特打发人送来?”
她素知史家为人,湘云万事不得做主,并无珍贵之物相赠。
宝玉听到这里,忙笑道:“就上年送过的绛纹石的戒指儿,前儿才打发小子送来,老太太叫鸳鸯姐姐给妹妹收着了。”说完,一个劲地叫鸳鸯拿给黛玉。
鸳鸯笑应一声,拿了一个手帕来,挽成一个疙瘩,打开送到黛玉跟前。
黛玉便就着她的手一看,果然是四个绛纹石的戒指儿,小巧玲珑,颇为别致,笑道:“难为云妹妹还记得咱们。雪雁,你替我收了,夏天戴这个正好。”
雪雁从鸳鸯手里接过戒指,用自己随身的手帕子一包,装在荷包里。
去年史湘云送过这种戒指,黛玉自己留了两个,剩下的都给她们了,她和紫鹃各得了一个,所以并不是很好奇,所谓绛纹石的戒指,就是晶莹粉嫩的红纹石戒面,间有乳白条纹,价格比较贵重,不然史家也送不出手,但比不上珠玉玛瑙便是了。
黛玉又嘱咐紫鹃道:“别忘记给云妹妹回礼。”
紫鹃笑道:“忘不了。”
贾母在上头听着,目露赞许之色,道:“过两日府里去给云丫头贺喜,一并捎过去。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晚上过来吃饭,才叫你琏二嫂子吩咐人熬了野鸡崽子汤。”
黛玉道:“我就知道外祖母最疼我了。”
遂向贾母告退,又别过姐妹们,径自带着身边一干人等回房。
换好衣裳,黛玉便叫来留守在家的丫鬟,问关于宝玉受伤被魇之事。
他们房里的丫头素来心细,又被黛玉管得心服口服,闻得黛玉询问,忙手舞足蹈将当初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说了出来,把宝玉和凤姐快没气时发生的事情描述得仿佛身临其境。
黛玉叫人抓一把钱给她,叫她下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