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鸿沉声道:“我已说得十分明白,这笔财物乃是岳父留给内子的嫁妆,好容易才藏到如今,旁人无权插手,便是我周家也不会动用一分半个,林族长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因内子无父母依靠就侵吞其嫁妆。”
林族长冷笑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的事情难说。”
赵云抚掌道:“是呢,这话有理。”
林族长道:“你都这么说了,可见是有理的,既然如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如海留下的那笔财物带走,我们林家子孙可都指望着这些吃饭过日子呢!”
赵云疑惑道:“难道当年林大人留下几千亩良田的收入竟不够百十个林家族人吃用?”
林族长脸上登时变色,道:“你怎么知道?”
赵云来了这么些日子,岂能不打探得清楚明白,他看着林族长,正色道:“看着老先生也是读书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国法家规,怎么就不想想国法家规说了什么?国法里的规定适才我已经说了,这些财物留下时林淑人尚未出阁,以此做家资乃是名正言顺。若说家规,据我所知,林淑人一脉方是嫡系,出了五服的旁支有什么家规可以管得了林淑人?”
林族长怒道:“她现今已经出阁,林家还没有送出去的财物便不该归她所有,说到底,你们就是不想给我们是罢?”
周鸿点点头,道:“既是岳父所留,且以写于嫁妆单子之上,岂能平白无故地拱手让人?况且林族长似乎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林族长冷笑道:“那好,我这就出去喊冤去,叫人都知道,林家的女儿胳膊肘子往外拐,为了别人,连自己娘家人都不顾了,端的的冷心冷意,实在是对不住朝廷钦赐的诰命!”
周鸿暴怒不已,但是他越是生气,面色越是平静,道:“也好,明堂正道地请了知府和一干官宦人等过来分辨分辨,到底是出了五服的旁支族人欺人太甚,还是林家之女周家之妇违了国法家规,无情无义只顾自己。”
赵云忙阻止道:“何必闹得人尽皆知?林淑人宅心仁厚,想必不愿如此。倒不如将军明儿上一道折子,就跟圣人言明,本想按着圣人之意将东西运回京都,偏被林氏族人所阻,竟不能得以遵旨而行,你到时候就磕头请罪罢。”
林族长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你说圣人之意?”
赵云微笑道:“可不是,圣人都知道这件事,说这笔财物该当归于林淑人,既然林族长说到国法家规,周将军无计可施,没有办成这件事,只好进京向圣人请罪了。”
唬得一干人等面无人色,林族长险些晕过去,急忙跳起来道:“不敢,不敢,我上了年纪,不过是胡言乱语,还请周姑爷千万担待些,这些都该是大侄女该得的,是我脂油蒙了心!”他若知道长乾帝都知道此事,打死他他也不敢登门来要东西。
周鸿抬眼,双眸沉静,淡淡地问道:“林族长的意思是不要东西了?”
林族长暗暗苦笑,摆手道:“我不过是来试试姑爷是否对大侄女有心,并没有讨要东西的意思。现今见姑爷处处维护着大侄女,我也放心了。这就告辞。”
族老并儿孙们忙都点头赞同,只盼着早些离开。
周鸿抬起手道:“不必忙着告辞。”
林族长顿时停住脚步,苦笑道:“周姑爷还有什么吩咐?”
周鸿将黛玉之前的话说了出来,总不能真的和林家交恶,任由他们等自己走后败坏黛玉的名声,遂道:“内子既有此意,少不得请了刘知府等官宦人等作证,林族长不妨再住一晚,等这件事在刘知府过了明路,林家子弟有了前程,再离开此处回家不迟。”
这番话就好似天上掉馅饼,喜得林族长等人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想到周鸿之威,圣人之意,忙假意推辞道:“这如何使得?我们并不缺这几两银子。”
周鸿似笑非笑地看他们一眼,道:“倘若没打听错的话,祖宅一年租金是二千两。”
一听到二千两,林族长等人立时眼红心热,好半晌,林族长方道:“既然大侄女执意如此,那我们就再住一日,等到此事落定后回去,也好跟族中期盼着读书上进的子孙有所交代。”
次日一早,周鸿果然下了帖子请刘知府等人过来,又请了本地一些德高望重之人。
闻得黛玉之谋,刘知府十分赞叹,道:“此举大善,为了族中子孙真可谓是苦心孤诣。”
一位李姓老者也道:“正是,不管是否家资百万,总要子孙上进方能守得住,可是也有许多子孙家里无钱读书,无钱进京赶考,辜负了一身才气,如海之女既肯援手,可见心性不凡,兼之这笔钱善加利用,如海九泉之下,亦该瞑目矣。”
周鸿点点头,向众人开口道:“好觉诸位知晓,这笔钱数目不小,自然不能让人无缘无故从中吞没了去,因此每年我们都会派人过来收取租金,并妥善安排族中子弟读书一事,若子孙上进,则付衣食读书之资,若是子孙无能,只为了银子过来读书,我们绝不姑息,此事由各位监察,但愿族中子孙争气,切勿辜负了内子一番苦心。”
众人听了个个叫好,何况这笔钱就是他们不出,别人也挑不出错来。
周鸿立下字据,众人都做了中人。
此事一定,周鸿命人摆上酒宴,亲自向各位敬酒,众人连称不敢。
周鸿道:“待我夫妻拜祭过岳父母之后便即回京,这座宅子总要赁出去,还请各位帮忙打听一二,不知哪家愿意租赁,好叫我们处理好此事,尽早启程。”
刘知府想了想,道:“倒是有个人选,想赁个大宅子,待宾宴客也体面些,不过须得问问他,过两日我给周将军消息。”
周鸿道:“那就有劳了。”
第二天刘知府便引着一人过来,原来他是本地的一位极有名的乡绅,姓钱,妹妹嫁给了京城高官,本族却也家资饶富,只是为了子孙计,打算儿子考中进士后进京居住,不愿在家乡大兴土木地花钱建园子,但是平常待客总觉得不尽人意,闻得林第赁出,便有意赁下。
周鸿在这里款待二人,那边赵云已经打发人去打听了,半日回来,朝周鸿点点头,周鸿便知其意,将祖宅赁给了钱老爷,只是得等他们搬走后方能入住。
钱老爷忙道:“理应如此,不过几日功夫,也不急在眼下。”
周鸿见他谈吐文雅,也生了些好感,等他们付了租金拿着契约离开后,方从赵云口中知道钱老爷之事,钱家是极本分清白的人家,钱老爷的祖父是商人,三代不得科举,好容易攒下了家业,叫儿子做个田舍翁,督促子孙读书,传到钱老爷这一辈,遵从祖父意,西夏三个儿子自小请了名师教导,都中了举人,在姑苏一带很有体面,家风良好,没有什么邪心歪意,他家的钱都攒着给儿子做日后打点,因此不愿花上十万八万去建园子。
周鸿叹道:“都是为了族中子孙罢了。”
赵云深有同感,与钱家相比,林氏宗族那些人远远不及。
彼时黛玉作为已为人知,同时,周鸿亦命人不小心传了些话出去,只说黛玉出嫁之时嫁妆微薄,不过得林家少许家产,如今林家剩余财物已为圣人所知,必得运回京都,非黛玉小气,不肯分与族人,只好将祖宅赁出,对族中子孙略进绵薄之力。
这些话一传出来,世人不免对黛玉生出几分既怜悯又敬佩的心思,怜悯的是她小小年纪,家产悉数被吞没,出嫁竟只得到微薄之资,敬佩的是族人争产,她还想着族中子孙前程。
当初贾家和林家争产一事发生在姑苏,如何瞒得过当地人,故他们都知道真相。
黛玉毫不在意,只请人择日,与周鸿前去林家祖坟拜祭父母。
第六十章 甄娘子寻女进京都
林如海夫妇的坟头自有林如海留下的人打理;虽已多年,雨水又多,倒没流走坟头土。
黛玉同周鸿拜祭完,洒了不知多少清泪,尔后重赏了守墓的老家仆,又给他安排了日后的衣食之费;方回转祖宅,择日启程,乃是七月初六。
雪雁忙同紫鹃带人收拾行囊;并采买各色土仪礼物等等。
紫鹃不爱出门,黛玉又嫌别人买的东西不好;故雪雁带人出门,已是轻车熟路。
正值夏日;姑苏的香扇香珠十分精致,雪雁想到他们回京之后已进八月,便没有大肆采买,反将那些朴拙直巧的昆石和泥人儿、缂丝等物买了许多,黛玉已非闺阁女儿,既然回来一趟,自然得多多带些东西回去送人。
但凡各处铺子的掌柜大概都知道林家,并不敢抬高价钱,反略低了些卖给雪雁。
雪雁莞尔,她过来买东西,自然要了雅间,并不是在堂上看货,乃对掌柜地道:“掌柜赚不到钱,岂不是我的罪过?竟是按着市面上的价钱算罢!”
李掌柜忙笑道:“并没有不赚,卖给姑娘的价钱仍是高于进价,只是比别处略低些,林淑人好容易回乡一趟,犹记得当年林大人的风采,咱们都敬佩得很,哪里能抬高价钱卖给姑娘?我们都成什么人了。”
雪雁听了,倒也明白他们的想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黛玉为三品诰命,其夫为圣人心腹,不仅能庇佑宗族,还能庇佑一地乡民,只同乡二字,他们便有了诉说委屈之处。这也是林如海何以深受敬重之故,据她所知,在林如海为官之时,本地乡民也少了许多委屈,因此他们都愿意结一份善缘。林族长那些人起先为了钱红了眼睛,事后反应过来,都忙不迭地打发妻媳过来奉承黛玉,其心思态度变化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当初林族长等人敢上门一闹,未尝不是他们都知道黛玉不会对他们动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得偿所愿最好,得不到黛玉也讨不到好,有人说她不顾娘家族人,她还不能倚仗权势对他们如何,这也是因为宗族常常凌驾于官府之上,许多宗族里的事情官府都不能插手。
雪雁心想,黛玉之计着实是好,既没有得罪本家族人,在外面的名声也非常好,受了委屈仍然记挂着族中子孙读书上进,何等胸怀!
想到这里,雪雁不觉记起黛玉担忧家财进京之事,不过她相信黛玉一定有法子避免。如今她无事一身轻,在周家以后就是黛玉的生活了,须得她自己做主,自己保护好自己,即便她有法子也不能为黛玉出谋划策。
这原是一家土仪铺子,各色东西齐全,东西又好,在本地名声极佳,雪雁索性都在这里采买了,好容易采买完了,雪雁付了帐,带着丫头婆子走出铺子,命人将东西装车。
忽见赵云携着小厮过来,雪雁不禁一笑,道:“赵先生也过来买东西?”
赵云初时远远见到一位打扮不俗的姑娘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站在门口看人装车,知晓必是大户人家的头等丫鬟,不敢抬头直视,闻得雪雁此语,方抬起头来,敛去眼里的诧异之色,笑道:“原来是雪雁姑娘,这是买些土仪东西回去?”
雪雁笑道:“正是,初六就启程了,多多采买些,回去做个念想儿,或是送人都使得。想必赵先生也是如此,先生随意打发谁采买便是,何必亲自过来?”
赵云爽朗一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金贵人,走一趟也无妨,我身边两个小厮吃东西还好,买东西哪知什么精致,什么粗俗,我也想买些回去送人,何况既来一趟江南,少不得各处风景之地都去一回。”
观月不满地撇了一下嘴,眼里却没有愤怒,只有笑意,显然被打趣的时候多了。
雪雁见状一笑,见车已装好,便福身别过。
等她上车远远去了,赵云仍旧站在门口,垂头沉思。
观月道:“大爷,雪雁姑娘真真是好,从来没有瞧不起人,且还不怕大爷脸上的伤。”若是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脸露嫌恶之色了,就是在姑苏这些日子里,赵云出去游览各处胜景,凡所见之人十个中有八个人眼含畏惧鄙弃,观月不禁为自家大爷暗暗心疼不已。
赵云拿着扇子敲了敲他的头,道:“你再胡说,下回就不带你出门了。”
观月连忙住嘴,跟他进了铺子里。
却说雪雁回到家,见黛玉不在房中,一问小丫头,方知钱太太来拜。
钱家既要赁了林家祖宅,又知黛玉在京中地位不低,夫君权势颇高,也是书香门第,再说本家儿子将来还得进京赶考,有同乡在京城,少不得也能便宜一二,故钱老爷忙叫妻子带着三个儿媳过来给黛玉请安,她们都是没有品级的民妇,拜见黛玉十分恭敬。
黛玉见钱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纪,生得慈眉善目,言语温柔,再想起周鸿说钱老爷为人亦好,便放下了心,虽说将祖宅赁出,却也希望租客品格清白。
钱太太去后,又有知府太太等人过来,一时之间,来客络绎不绝。
黛玉这边忙碌不已,周鸿那边亦不消停,日日都见姑苏一带官员仕宦,他在战场拼杀久矣,颇不喜此道,婉拒刘知府晚间宴乐一事,自回家歇息。
黛玉也是十分疲倦,洗完澡,对周鸿道:“比在京城里还累。”
周鸿笑道:“在京城中,凡是应酬自有母亲出面,你在这里却是独自一人面对,底下又都想着奉承,自然劳累些。且忍两日,过几日便回去了。”
黛玉点点头,遂与他同寝,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周鸿婉拒各处邀请,陪着黛玉去玄墓山蟠香寺一游。
黛玉道:“外祖母家有个栊翠庵,妙玉师父就住在那里,想当初她说过在蟠香寺住了多年,这里的梅花极好,可惜正值盛暑,见不得香雪海之景。”
周鸿安慰道:“你若爱梅花,明儿我叫人移几株栽在家里。”
黛玉笑道:“长得好好儿的移栽作甚?倒破了咱们家原先的布置,竟是不必了。何况咱们家也有几株极好的梅花,不必眼馋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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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日,雪雁出门回来,忽见一个老妇在门外求见黛玉,门房不知她来历,不肯放行,她便走过去问道:“你见我们夫人作甚?”
却见那老妇年纪极老,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虽是荆钗布裙,却还干净,言谈举止十分不俗,雪雁隐约觉得眉眼有些眼熟,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便重新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