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林家接到圣旨,林锦楼剿匪有功,提正四品指挥佥事,授明威将军,另有御赐白马一匹,黄金百两。这一则消息令林家上下震动,老太爷林昭祥登时命摆香案,请圣旨开祠堂祭祖,远近大小官员闻风而动,纷纷上门道贺,一时林家门庭若市,族中的长辈也纷纷打发人来贺喜。
众人原以为林锦楼要再过一年半载方能归家,万没想到今日忽然回来,不由惊讶,全府都忙碌起来。
林锦楼不慌不忙,将马鞭交给吉祥便往里走。吉祥乖觉,问道:“大爷可要先回知春馆梳洗,换身衣裳再见长辈么?”
林锦楼淡淡道:“不必。”径直去给林老太爷、林老太太磕头问安。林昭祥对长孙向来满意,这孩子虽说桀骜不驯,在外头荒唐了些,可心里头却样样有数,才半年便挣了个四品将军回来,再过几年,林家动用些人脉,便可去兵部任个两三品的高官了。
林老太太脸上一派慈爱,心疼大孙子一身风尘仆仆,暗自琢磨着大孙子爱妾死了,身边儿没个知疼着热的人,自己身边又两个丫头不错,模样俏不说,还知情达意的,回头她做主送到孙子房里头去,倒要看看赵氏敢不敢说个“不”字。拉着林锦楼的手问长问短,说着说着便又抹了一把眼泪儿。
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林长政和秦氏来了。林老太太红着眼眶笑道:“都是爹娘惦记,瞧瞧,等不及儿子登门去请安,自己就到了。”
林锦楼立刻给爹娘磕头。林长政见儿子愈发雄威沉稳。不由欣慰。秦氏却看林锦楼眉宇间的风霜,心里发酸,泪便涌了上来,她一哭,勾得林老太太也流泪一场,众人劝了许久方才好了。
叙旧一回,林昭祥将林长政、林锦楼父子唤到里屋,林锦楼搀着他在摇椅上坐下,又亲手奉上水烟。林昭祥“咕咚咕咚”抽了两口,问道:“仗打完了?这么快就回来,当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林锦楼冷笑道:“有什么隐情?军队废弛,一群酒囊饭袋,到了战场上不尿裤子才算见了鬼了,军中全是老弱病残,几乎没什么可用的人,军饷也都是空的。我只好用自家人马干了几仗。匪徒虽凶猛,却还没成大气候,可倒有那卖国求荣的汉奸勾结倭寇,从水旱两路夹击。我命人当众杀了五十个,剥了皮吊在桅杆和城门上示众,方才算震慑住了。那些魍魉精魅眼见匪患要平息了,纷纷跳了出来,鼓动圣上派自己人过来抢功,又怕我翻脸,这才升官发财堵我的嘴罢了。”
林长政道:“可你这样私自回家也不妥,到底要进京面圣才是。”
林锦楼道:“皇上哪有功夫见我?朝里的人也不乐意让我回去,我往那儿一戳,他们还怎么把功劳往自个儿脸上贴?我已奏报圣上,说战时伤情复发,先回家休养,再进京面见圣上。”
林昭祥手指点了点摇椅扶手道:“楼儿倒是有分寸,眼下京中局势正乱,连阉党之间都萌生不和,不如再观察些时日。”又对林长政道:“你也是,眼见孝期要满了,回头给你谋个外放,先离开京城是非之地,躲两年再说……咳咳……多少大家望族都覆灭了,唯有咱们家沉沉浮浮不倒,靠得便是趋利避害罢了。”
林长政父子点头受教。
林昭祥叹口气对林锦楼道:“你二叔虽也在军里,可自家人清楚得紧,他是个庸庸碌碌之人,偏还有野心,倘若他求到你,你万不可帮他行事。”
林锦楼点头应下。
103回家(二)
待出了屋,早有个老嬷嬷在外候着,将林锦楼引到拙守园。秦氏正坐在榻上,手里捧着手炉,幼子林锦园在一旁炕桌上描红。见林锦楼进来,林锦园立刻丢了笔,下榻扑过去喊道:“大哥哥!”
林锦楼把林锦园举了举,放下来摸摸他的头,笑道:“又长高了。”
林锦园咯咯直笑,他方才六岁,生得虎头虎脑,粉嘟嘟的一张脸儿,大眼睛又圆又亮,抱着林锦楼的腿,一叠声问道:“打仗有没有趣儿?母亲说哥哥上战场要用大刀的,我也要一把!还有,还有哥哥带我去骑马罢,我要去骑大马!”
林锦楼点头笑道:“好好好,回头带你去。”在椅上坐下来。林锦园扭着小屁股立刻往他身上爬。
秦氏道:“园哥儿别闹,我有事同你大哥哥说。”
林锦园装听不见,胖胖的小胳膊环着林锦楼的脖子,小脚丫一摇一晃的。秦氏只得命奶娘和丫鬟们抱林锦园走,林锦园死活不依,赖着不肯动,林锦楼拍了拍林锦园,口中道:“不走便不走,让他呆在这儿罢。”点了点林锦园的小鼻尖。
秦氏便挥手让众人退了,看了看林锦楼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你去打仗,怕你分心,有些事还不曾告诉你……”
林锦楼一边逗弄着弟弟,一边淡淡道:“我知道,青岚死了,肚里的孩子一尸两命。”
秦氏讶道:“你知晓了?”长吁短叹道,“罢了,也是青岚没福,回头你去给她上炷香,真是可怜见的。”
林锦楼低头“嗯”了一声。
屋里一时静下来。
秦氏轻咳一声道:“我娘家远房亲戚里有个女孩儿,今年十七岁了,生了一副好模样。性子也温柔,等过了年我领来你瞧瞧,若是中意便纳进来,身边也好有个伺候的人。”
林锦楼抬头看了秦氏一眼,捏着林锦园的小脸蛋儿道:“再说罢。”顿了顿道:“我要抬举我房里的画眉。”
“画眉?”秦氏蹙了眉头。画眉家里着了大火,之后便杳无踪迹了,林家未曾找见人,画眉家里也不曾上门来闹,此事便放了下来。
“嗯,画眉。她哥哥把她送到我那儿去了。儿子在外辛劳,全赖她一人照料。”
秦氏眉头拧得更紧:“她私自去找你,也没禀告家里一声。这还得了?”
林锦楼道:“此事我已罚过了,日后她必然不敢了。”拍拍林锦园的小屁股,把他放到地上,林锦园立刻迈着小腿儿跑出去找奶娘了。
秦氏见林锦楼护着便不再说,只问些打仗的事。身上可否受伤等。林锦楼一一答了,又问了家里的情形,秦氏道:“家中一切都安好,没出什么事,就是亭哥儿这次科考没能中举,旁人尚可。你二叔虽不曾说什么,可我瞧着脸色不是太高兴。”
林锦楼道:“举人哪是这么容易的,你也能考上。他也能考上,岂不是不值钱了?老三才多大,日后再考就是了。顶不济考不上了捐个官儿做,家里又不是掏不起银子。”
秦氏道:“你二叔要的是那个脸面,宋家那小子考了个解元。亭哥儿名落孙山,这两相对比有些扎眼了。他一直想在老爷子跟前要个好儿。可老爷子偏生看不上他,如今亭哥儿未考中,你又升了官,二房恐怕心里别扭着,你说话要小心着些。”
林锦楼冷笑道:“但凡二叔少往外头鬼混,少点钻营,多花心思在正经事上,也不至于到如今的境地了。”
秦氏叹口气,她与二房太太王氏妯娌间交好,王氏同她哭诉过几回,她也只能从旁劝解一番罢了。母子俩又说了些旁的,林锦楼告辞出来,往知春馆去了。
赵月婵狠狠将一口恶气咽下,脸上不带出一丝不悦出来,垂着眼帘看着喜鹊在地上摆了软垫,画眉低眉顺眼的给她磕头。
画眉头戴明晃晃的金凤含珠钗,穿着滚边猩红缎面云珠袄褂,脖子上带着手指宽的赤金璎珞圈,手上戴着的金镶玉的戒指,比赵月婵手上的那个还好还大,脸上脂光粉艳,衬得整个儿人愈发娇丽,又带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派出来,若是同赵月婵站在一处,一时还真认不出哪个才是林家真正的大奶奶。
赵月婵手里绞紧了帕子。
画眉礼毕,站了起来,对赵月婵道:“奴当日家中失火,正巧大爷打发人来接,便随着去了,蒙大爷垂怜,抬了姨娘,日后还请奶奶多多教我。”措辞谦逊,可话里却无一丝恭敬之意,反带了挑衅之意。
迎霜怒得瞪圆了眼。赵月婵将要把指甲在手心里折断了,脸上仍淡淡道:“那倒是辛苦你了,大爷也是,若是想接个人过去伺候,也不告诉我一声,累得家里找你许久,还只当你死了。”
画眉巧笑道:“托大奶奶的洪福,奴倒是命大得紧。哥哥还立了些军功,又升了一级,也是个好事了。”
赵月婵只装没听见,道:“如今你回来,又受了大爷的抬举,房子我已命人下去收拾,回头再给你添个伶俐些的丫头过去伺候。”
画眉立即道:“不必劳烦大奶奶,大爷回来时已说了,让把东厢让给我住,我也不挑剔,先前伺候岚姨娘的丫头留下来伺候我便是了。”
赵月婵冷笑道:“岚姨娘是有了身子,太太才特特拨了三个丫头过去,寻常姨娘身边儿不过只跟一个伺候的,再给你添个小丫头子已是不合规矩了,若想按岚姨娘的份儿,便肚皮争点气罢。”
画眉眉头一挑,也不争辩,脸上仍挂了笑道:“原来如此,那是我轻狂了,奶奶可别怪我。”
赵月婵将茗碗端起来,阴阳怪气道:“我哪敢怪你,偌大的林家你都不放在眼里呢,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招呼都不打一声,比老爷太太的谱儿还大,我怪了你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画眉只装听不懂,不答腔,脸上还是笑笑的。
赵月婵见她这滚刀肉的模样恨得想去抓花了画眉的脸,可如今林锦楼未归,情势不明,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正此时,林锦楼进了屋,赵月婵和画眉都站了起来,林锦楼在上首的位子上坐下来,问道:“安排妥了?”
这话即是问赵月婵也是问画眉。
赵月婵冷笑道:“自然妥了,画眉说你答应她住东厢呢,还要原先伺候岚姨娘的丫头。大爷要抬举她是她的福气,要住岚姨娘原先那房子也没什么,可丫头我得问问太太才能做主,生的太太回头说我没规矩。”
林锦楼微微挑高了眉头,看了画眉一眼。他是答应抬画眉当姨娘,可从未说过要将东厢给她住,更别提给她原先伺候青岚的丫头了。
画眉仍然装傻,只低着头看裙子上的花纹。
赵月婵又道:“虽说画眉走是大爷接的,可大爷也好歹跟家里通个气儿,否则这个恶例一开,今儿个你走,明儿个他走,整个家里还要不要规矩,我日后想管束谁,别人来一句‘大爷房里的姨娘还这样呢’,叫我怎么办?”
林锦楼又看了画眉一眼。画眉是让她哥哥送到浙江的,可一来一往竟被说成“画眉是让他接走的”。公然在他跟前抖了两回机灵儿,林锦楼心中不悦,但这些时日画眉到底温柔小意,事事伺候妥帖,还有个嘴甜会哄人的长处,林锦楼这才拾了些旧情,如今恩爱还没淡,多少给画眉留脸,便没有吭声。
可林锦楼这一眼却将画眉看得心凉,一动都不敢动了。
屋中一时静谧。
林锦楼终于开口道:“你既想住东厢便住罢,丫头多少就按府里的头例儿。你私自出府,未曾知会家里却该罚。”看了赵月婵一眼道:“你是大奶奶,你做主便是。”
赵月婵一怔,登时心花怒放,画眉万没想到林锦楼会这样说,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全然是惊讶之色。
赵月婵强忍了得意,道:“回去跪祠堂一个时辰,抄《女训》三遍,再革半年的例银罢。”心道:“你再如何得意,我也是林家的正房奶奶,在我跟前作妖,我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锦楼却皱了眉道:“大冬天跪祠堂恐是不妥,这一条免了,其余的照办罢。”赵月婵听他怜惜画眉,心里又恼怒。画眉心头委屈,却也有警醒,林锦楼在她添油加醋的挑唆下,曾不止一次说要休赵月婵回家。可如今见面虽摆了张冷脸,可仍尊赵月婵为正房夫人,她不明白林锦楼这样霸王式的人物为何会对赵月婵退让,可她心里多少不拿赵月婵当回事。加之林锦楼对她又逐渐看重,便生了同赵月婵叫板的心。可方才林锦楼敲打下来,她立刻便明了了,恭顺道:“是,是奴错了,领罚。”起身便拜。
此时只听外头有人道:“大爷、大奶奶,老太太赏了两个丫鬟,我把人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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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守着的丫鬟挑起帘子,林老太太的大丫鬟雪盏走了进来,笑道:“老太太说大爷在外辛劳,书染过了年又该配出去,便让送两个丫头来,都是在老太太屋里调教的。”
林锦楼笑道:“回头我得好生谢谢老太太,这样的小事还替我想着。”
雪盏心道:“大房至今无嗣,这怎么能算小事?”瞥了赵月婵一眼,只见她脸色阴沉,顿了顿道,“人在外头,让她们进来给主子磕头?”
林锦楼点了点头。雪盏便将门帘子掀开,从外走进两个十四五岁的丫鬟,生得一般高矮,一个一肌妙肤,弱骨纤形,细眉细眼;一个略丰腴些,明眸皓齿,袅袅婷婷。气质都是极端庄的。进门便跪了下来。
雪盏指着道:“她叫可人,她叫莲心。说起来也巧,可人是书染的堂妹,如今来伺候大爷也是一段缘分了。”
林锦楼的眼风在这二人身上溜了溜。美人他见得多了,这二位虽美,却都是大家侍婢的品格,到不了让他惊艳的程度,只觉着赏心悦目,道:“既是老太太赏的,不可跟旁的一样,都按一等的例儿,回头西厢里头单独安排个屋子出来便是。”
莲心是个眉眼通挑的,连忙磕头道:“给大爷、大奶奶磕头。”她这一拜,可人也只得跟着磕头,脸上却带了不情愿的神色。
林锦楼道:“日后就在知春馆伺候罢。”看了这两个丫鬟忽又想起香兰来,问道,“原先东厢的香兰呢?”
赵月婵心中打鼓,脸上却做了漫不经心的神色道:“那小蹄子偷我房里的钗环首饰,让我卖了。”
林锦楼原本端了茗碗要喝,闻言手上一顿,双目凌厉。朝赵月婵看过来:“卖了?卖哪儿了?”
赵月婵道:“牙婆领走的,我哪知道卖到什么地方。”
林锦楼冷笑一声,手里的盖碗“当啷”一声扣下来,道:“你好得很,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是越来越能耐了!”
屋中气氛骤然一变,雪盏立时缩了缩脖子,心说:“大爷看上东厢的香兰,要抬举,府里头谁不知道。大奶奶转手就把人卖了,大爷那脾气还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儿来,我还是早些走。免得卷入人家夫妻的家务事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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