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听得哭着转身走开了,山东汉挑着水跟着回了家。
从此以后,山东汉每天都是早早起床,挑水、习武。上午帮女人,下午带着这一对小姐妹到河边散步,捉鱼,唱歌。
日子过得飞快,布谷声声,小麦拔节。等到姐妹俩唱会了那两支歌,待到两个小妹妹唱歌时不再啼哭,捱到这一对能识几个字时,她们的“红军哥”便走了。
那天早晨,阳光已照过桃林。桃花、翠花从被窝中爬起,却不见“鲁大哥”在院里习武!她俩忙去问妈妈,妈妈也不在。姐妹俩不顾一切地朝村口,河边寻过去。不见妈妈,更不见“鲁大哥”!
她俩往桃林里跑去,不见她们的“鲁大哥”!
“鲁大哥!鲁大哥…鲁…大…哥……”桃林声声,没有“鲁大哥”的影子……
呼声变成了哭声。河水潺潺,欢快地流过……
哭声变成了歌声。青草萋萋,抖动着含泪的叶瓣……
……
日上三杆。桃花、翠花像变了个人样的回到家。妈妈交给她俩一张字条
桃花、翠花:
记忆里,你俩永远是两朵动人的“花”!忘不了你俩的小手拣的“地软软”,掐的苜蓿芽……
暂别了,翠花、桃花!亲爱的妹妹,坚强的生活吧!受苦的人就要得解放……
请原谅,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忘记我,忘记我的“红军帽”……直到有一天,“红军帽”会飞到你们身边,那是我们“诀别”的纪念!
鲁一烈
民国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
自此,桃花、翠花对她们的“鲁大哥”总是“哪达里想起哪达里哭”。
斗转星移,转眼十年过去了,到了1947年春。
蒋介石发动的全面内战开始了。胡宗南、马步芳的部队几出陕甘,对延安部署重兵进行残酷进攻。桃花、翠花的母亲被“马回子”凌辱而死。姐妹俩痛不欲生,但想起鲁大哥,便活了下来。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五、九龙河轶事(4)
瓦子堡战斗打响了。火线上的伤员不断被转移下来。参加“战时救援组”的桃花和翠花,担惊害怕地照料着伤病员。每死一个人,她们都要看看,看是不是她们的鲁大哥。她们不敢打听,生怕那不幸的消息传来。这种时候,姐妹俩都深信: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然而,不幸的消息还是来了。夏天,周大勇奔袭陇东高原的部队从前方捎来一顶红军帽,姐妹俩一看,心直往下边沉……
九龙区区长及时了解到这一情况,派人对她俩“执勤”,防范意外事故发生。姐妹俩渐渐冷静下来。但,在严酷的生活面前,她俩还没学会什么!
正在这时。一天,从弯弯的川道小路上,却一跛一拐地走来了一个人。姐妹俩看时,竟是亲爱的鲁大哥!姐妹俩忙奔了过去,三人相视,不顾一切地拥在一起,恸哭之声震荡着凤凰山……
哭毕,看时,却见亲爱的“红军哥”已断了胳膊。跛了腿,姐妹俩又掉了许多眼泪。
山东汉说:“胡宗南没要俺命,拿了俺一只胳膊给他们陪葬去了……”
但,无论如何,姐妹俩亲愿养活鲁大哥一辈子。三人一齐生活了三个月,村里人的闲话来了:“二花事一男,不要脸!”
“他山东汉也太贪了,当心累死……”
“山东汉真福气,宁在花前死,做鬼也*……”
姐妹俩起初并不在意这些。但时间长了,亲姐妹间竟磕磕绊绊,别扭起来了。比如说,做个鸡蛋,桃花端给鲁大哥,翠花便不高兴了;每天起床,翠花起得早了,桃花就会跟着,生怕她钻鲁大哥的被窝……
鲁一烈这边,更难堪了。他本来不愿回来,但大部队撤离已远,加上自己现在成了一级残废,对革命贡献不会很大。所以,他便回到了朝思暮想的亲妹妹跟前。想在九龙川平静地度完一生,不想……
鲁一烈是块“硬骨头”,他绝不听信命运,然而,这回他没了办法。要说爱,这一对她都爱,然而,他能伤得起谁?
鲁一烈性真烈,他做事从不牵连别人。这天中午,他艰难地爬到凤凰山对面的南山顶上,望着河水,主意已定。
他先朝河中扔下了红军帽,然后唱起了《十送红军》。刚听歌声回荡,便见桃花发疯般地哭叫着从河滩里跑来……
可怜的人!花一样,十八岁的姑娘,别了!鲁一烈热泪滚滚,泪水直入河中……
“鲁大哥,鲁…大哥!你瞅瞅我,瞅瞅我……”桃花边尖叫着边跑。
鲁一烈紧闭上了双眼。别了!梦一样的女孩…可怜的人……
“鲁大哥…你瞧瞧,翠花来了……”桃花死命地喊,狂奔而来,已到了河边,仰头瞧着鲁一烈。
鲁一烈猛睁双眼,却不见翠花。他的的确确想看翠花最后一眼,但是这只能留作今世的遗憾了……别了,诗一样的姑娘…可爱的女孩……
鲁一烈重又闭上了双目。桃花嚎叫着站在了九龙河里,也闭上了双目。
一秒钟,两秒钟……五秒钟,一分钟……
怎么?什么也没发生!是不是在作梦……
桃花迷茫地睁开眼睛,南山顶上什么也没!桃花吓呆了…这是怎么回事?鲁大哥呢?
可怜的女孩!她忙穿过河,向南山上爬去。待她惊魂未定地爬到半山腰时,一转身却发现一道沟渠里躺着两个人:是鲁大哥和妹妹!她明白了,是翠花救了鲁大哥,忙连跌带撞地向沟渠跑去。
幸好!两人都没伤着。三人便呆坐着相视无语。
半晌,鲁一烈动了动嘴皮,又不动了。
五、九龙河轶事(5)
许久,许久。沟渠里的荫凉都有些使人冷了,桃花竟又哭开了。哭了好久,才泣不成声地说:“鲁大哥,好妹妹……让我去吧!你俩……好了……算啦……”说完便又抱头哭了起来。
“不行!”鲁一烈的声音。
“姐姐,还是让我去吧!”翠花声音颤抖着,“我见鲁大哥要作践自己已经几天了……与其他去,还不如我让出去……”说着,便呜咽开了。
“不行!”鲁一烈斩钉截铁地说,“这对你们都不公平。”
姐妹俩都盯着鲁一烈。鲁一烈则神色严峻,直盯着斜刺里伸出半天的欲倒不倒的南山,郑重地说:“我已经将同我生命一样宝贵的红军帽从南山顶放流了出去,证明我已死过一次了。在我死的这一回里,我从根本上认识了你们俩。你俩的灵魂是高洁而光彩夺目的。现在,我是在活第二回人。我必须处理好这事!”他顿住了,深沉的目光触向了南山。南山倾斜地遮着河面。他又续上了:“我看这南山也支撑不下多久啦。南山一倒,河流就要改道……”
终于,这位二十八岁的汉子说不下去了。
“干脆,”桃花说,“咱们定个日期。赶八月十五南山不倒,我退出,鲁大哥归妹妹。八月十五前南山倒下,翠花退出,鲁大哥归我!”
……
日子很快流了过去。已是八月十二日。这天早晨,天下起了大雨,九龙川里笼罩着一层凝重的水汽。十三日,继续大雨,但奇怪,河竟没涨。原来,上川没下雨,阳台村下的雨,只能涨九龙河下游。
十四日早晨雨停了。起得早的人隐约看见南山顶上像立着个穿白带孝的人,便告诉了村里人。人们出去看时,天已大亮。远远看去南山顶上竖着一根白木棍,木棍上吊着一绺白布,白布上写着七个血红大字“剑不伤人,情伤人”。红字上,还不断往下滴着血一样的东西……
人们看呆了。
忽然,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南山扑倒下来……
人们惊呆了。
再看时,发现白布血字不见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桃花失踪了。
鲁一烈和翠花找遍了九龙川,也不见桃花的影子。他们忙找来乡亲挖倒下的南山,可只找到了“剑不伤人,情伤人”的白布,却不见桃花。
鲁一烈便把这白布血字拿回来,挂在自己的窑里,他对人说:“桃花没谢,她去追那红军帽了。总有一天,俺也要去追桃花……”
……
见我和韩校长都还沉浸在往事里,老太太便又说:“五十年过去了,已半个世纪了,老鲁再也没提起桃花。他是把桃花记在心里了。”
“前天下午,新闻联播都快开始了。老鲁从睡梦中惊醒,说是他梦里在凤凰山下碰见了桃花。我知道小平他爹要走了,便流着泪和他聊了半夜……”
“忽儿,我梦见那咎血字白布被风刮走了,刮到凤凰山上便不见了……我惊醒过来发现老鲁不在身边,就忙叫小平起来寻他爹去。这时,便听到一声巨响。我心一惊,完了,凤凰山倒下了……”
“不一会儿,便有人来说小平他爹在凤凰山下被埋了。”
我和韩校长正要安慰老太太时,她却说:“听,送葬的人回来了!”
我俩忙打伞出去看。只见从院子背后的泥坡里,一路人正轮换地用铁锨支撑着,缓慢滑下来。等走到不远的分路口,大伙都散去了。鲁平大喊着:“不要走,回去吃饭哩!”接连喊了几遍,也没顶事。这下,除了两个吹鼓手,走来的全是清一色穿白戴孝、头上裹着白纱的人,不过是来个。他们每人上半身都穿着白布做的孝褂子,头上的白纱从背部直垂到孝褂子下面,鞋一律用白布蒙了,人人孝褂角上直往下掉着水柱,个个浑身哆嗦着,到了院落跟前,吹鼓手便又吹起了祭灵,两只喇叭碗上直淌着两道瀑布……。 最好的txt下载网
五、九龙河轶事(6)
我和韩校长忙把伞拿上去给年龄大的两个人,那两人像没看见一样地走了过去。这时,鲁平上前来,他眼圈红肿,神情有些木然,带着疲倦面容,激动地说:“韩老师,老同学,辛苦了!”
我俩连说“没什么”。我问:“还顺利吧?”
他犹豫了一下,说:“还行!”
我忙回去帮着端饭。大伙都换上了干衣服,全呆呆地坐在祭桌前,谁也不吃饭,韩校长动员了几次,鲁平才带头端起了碗。不料,刚端过碗,他便“哇”地一声哭开了。顿时,屋里呜咽四起,我也不由地淌下了眼泪。韩校长噙着泪花说:“侄姨子弟,亲戚们,大家要节哀,不要过度 忧伤……”大伙都更加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韩校长便走到鲁平跟前说:“鲁平,你止住声!这娃,你听话!要节哀顺便哩。你先止住声……”
我见鲁平竭力抑制着自己,可还是不由地哭出了声,便对他说:“大个子,你有委屈,你哭吧!”
鲁平嚎啕起来,好一会子才平静下来。
老太太用手帕沾了沾眼角说:“小平,你爸去了,可妈心甘着哩,你爸也心甘着哩!我娃,你已尽了心了!你是个好娃,像你爸着哩……”老太太说不下去了。
好一阵子,她才又问:“那血字白布陪葬了没有?”
“陪了!”鲁平回答。
“那这事就算结束了。大家抓紧吃饭吧!”
韩校长示意我换些热饭,我连忙又把早已凉冷的饭端了回去。
……
快两点时,大伙安顿得像有了点眉目。我和韩校长便告辞了,向姑妈家走去。
韩校长在门外等,我去里面看了看。玲睡着了。我就没打搅,问了些情况,便出来了。
……
雨又下了三天,我和张镇长被滞留在学校背后的饭点上,整日睡觉,吃饭,下棋,聊天,但更多的是想这两天发生的这许多事,生活就像互不相容的两种溶液,稀稠不匀。有时一天等于十年,一百年;有时十年,一百年发生的事情还不及一天多。
这天,吃过早饭,雨小了。“治安小组长”、“临时破迷小组执行总干事”鲁平来了。
我们紧紧地握手。看来,他已经从丧父的沉痛中挣扎了出来,或者是暂时将这种感情埋藏了起来。总之,精神很振作。
谈起那晚“破迷”的事,我揭开了他的迷。他哈哈地笑着:“十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思维敏捷。对!根本就没那么多家伙,只有一支警棒,是当保安时弄的。因为这个,他们才拉我当什么‘治安组长’……”他用大舌头舔舔厚嘴唇,有些不好意思。
“也因为这个,我们才也拉你做‘临时破迷总干事’的呀!”我揶揄道。
他肃然了:“那哪是拉?是我主动投诚的。”
的确,当时多亏了这个“鲁大个”。看来,几年不见,他不光个儿变大了。而且胆略也大了。听玲说,他现在财气也挺大。
对于刚刚逝去的那个十年,那个时代,我俩都感慨良多。老同学侃侃而谈:十年前他“投军从戎”,这一去就是五年,91年退伍后,“在珠海闯荡”。
“说说看,有多少家底?今后啥打算你们这些‘款爷’……”我没敢小看他。
他想在城原市郊开个琉璃瓦厂。看着他这么有条有理地谈设想、谈计划,我知道他已做了这方面的市场调查和可行性论证,就差甩开膀子干了。有了这些,加上他素有的大刀阔斧,拼命三郎劲儿,他会成功的。但愿大个子小心些。
见我沉思的样子,他解嘲道:“瞎折腾呗!成事者天也。不像你老同学大大一个文人,墨香过海,笔透纸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五、九龙河轶事(7)
嘿!真有这家伙的,捧起人来一套一套,叫你无话可说。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突然问:“你发消息了么?这儿没人报。”
“发了!第二天上午王春山捎去的。”我说,“‘破迷’后,王主任冒雨去镇上,说是‘向镇上打防涝报告’……”
“他!他会把稿子好好投出去?没准擦了屁股……”
张镇长插话:“不会的!春山这人爱热闹,思想弯子却转得鬼快……不过呀,我给你们说哩,我虽然是共产党员,但这神神鬼鬼的事你有时要信哩。”他并且极有经验地讲述了据说是去年的一桩事:他们培训完毕去旅游观光,到“”*寺跟前时,一同接受传道布经,并且合影。末了他语重心长地添上:“想想,连文宣传部长也信以为真,带了资料给地委张书记看……我主观地认为,张书记老婆的病现在肯定被根治了。”
他不言传了,用假设的事实结束了谈话。
我们一阵哑然,都将目光投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