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干什么。”
“其实找也是白找,我假期在省城呆着,回来时正赶上开学。所以,今天才……”
“你在哪里上学,学什么专业?”
“县职中微机班。”
“几年时间?”
“三年。”
“三年!”
“三年。长么?”
“不长!你们班有男同学吗?”
“当然啦!”她快活地笑笑。
“里面好闷,我们出去溜达一圈。”
“Yes。”
我想捉住她,反让她一蹦跳出了门外。俩人朝学校背后走去,清晨的空气湿漉漉的,宅前屋后的菜地里,不时有人摘个辣子、拔只萝卜回去做饭。我问芬会做饭吗?她使劲摇了摇头。
穿过村庄,我们来到一个沟畔。青草萋萋,草枝被露珠压得半弯着腰;白雾茫茫,这么一沟雾气,慢慢游游的,一直浸润到我俩的脚下……
我问芬冷不冷,她笑了笑。我俩便观起这弥天大雾来。在我们的脚下,浓雾扑朔迷离,山峁若隐若现,给人似幻犹真的感觉。我俩便在这沉沉昏昏的迷雾里,人随景化,情同境迁了……
许久,许久,我说:“咱们唱支歌吧!”
“行!”她动情地说,“我们随便唱,看能不能唱在一起。”
“好,唱吧!”
我俩一同唱了起来:“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逆流而上,偎依在她的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我俩都为这神奇的默契而激动不已。芬的眸子里闪动着泪花,问:“你喜欢诗吗?”
“有时喜欢。”
“你想听听我朗诵一首诗吗?”
“非常想听!”
芬等了一下,就用诚挚柔美的腔调吟诵起来——
青春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倦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八、最后的瞬间(2)
轻轻的风,轻轻的雾,轻轻的昏昏沉沉。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就这样一去不回,
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色的落霞我都想紧紧依偎,
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在那片遥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泥,
带着点眩目的光华象一个美丽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
以后我夜夜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
在泪中我能自由地飞,
梦里的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的睫毛下。
梦里的日子很多,
我却开始想要回家。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
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期待着终于有一天它们在世间传说,
纠缠的雾,纠缠的风,纠缠的晨晨昏昏,
流失的泪,流失的梦,流失的年年岁岁……
这美丽的诗行,像是从她心间流出,向我心间流入一般,令我俩沉醉,令我们泪飞。最后,她终于泣不成声,终于抽抽噎噎地钻进了我的怀中……
日上三竿,我们踏进了一家餐馆。饭毕,她坚持要付钱,我硬是不肯,馆主说:“哪有女的吃饭掏钱的?”
她说:“我是为路老师庆祝节日的!”
馆主连忙接住了她递上的钱,说:“那你就让咱许芬表回心意吧!”
……
回到学校时,冰南却等在门外。我俩紧紧握手。我问:“下面还行吧?”
“凑合。”他低下头说。
进到房子,他问:“你俩怎样了?”
“没怎样。她成学生了。你俩呢?”
“闹腾了一番,总算离了,她自由了!”他长叹着。
“你几时结的婚?怎么又离了?”芬吃惊地问。
我俩都笑起来。芬被弄得莫名其妙,扑闪着两眼直瞅我。
我便对她说:“不是他俩离,是离了以后他俩结。”
“这就更不懂了。”
“这叫动人的故事永远说不清。”
“说不清!说不清,你俩说吧,我要走了。”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盒子,“这个给你,节日快乐!”
我拿出抽屉里的《宋庆龄传》,递给她说:“这个给你,永远伟大!”
她默默地接过书,迅速翻了一下扉页,睁大眼望着我:“你太吓我了!宋庆龄是什么人哪,这么高档的书送我?”
“她是女人,你是女人。你俩可以穿越时空,平等对话嘛!”
“哎,许芬。”冰南拿起那个纸盒用手捏着,一副热心的样子:“你的礼物可以现场揭秘吗?”
“当然的啦!”
“那我就代人而劳,不客气啦——”
“嘶”的一声,包装纸已被扯开,露出楠木底色。我忙夺了过来,只见深红颜色的背景之上是四个苍劲的黄色鎏金大字:“节日快乐”。我又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遍。
芬问:“还缺什么吗?”
“不缺,不缺!”我说,“冰南,你瞧瞧!”
“我瞧,我瞧就免了吧!你瞧,无独有偶!”冰南拉开了自己的包,拿出一只同样大小,同样颜色,同样精致的“节日快乐”!
“哇,这么巧!”芬惊呼着。
我问:“是不是郑丽寄来的?”
“不错,我今上午专程来取的。她现在为躲开麻烦,到广西百色同学那儿度日子了……”
我感慨良深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如何,女人的心是多么地相似啊!”
“因为他们都傻!”芬说道。
……
送走芬后,冰南给郑丽写了封信,就在床上昏然睡去了。我的心情却一直平静不下来,目光在字里行间徘徊,思维却在作无边的漫游……特别是芬走时的那深深的一瞥,已深深地烙在了我心上。我反复想着她叮咛的两句话:“记住这个日记!”,“别把两个礼物换了!”
八、最后的瞬间(3)
……
下午,冰南出去了。晚上,新闻联播已结束时,他和程军、周红涌进房子,说是“贺程军喜得千金”。我问程军:“几时生的。”
“八月一日。”
“噢,满月过了。怎么过的?”
“没过。”
“怎么没过,是不是重男轻女……”
“此言差矣,本人已领了‘独生子女证’。”
“哪为什么?”
“没钱哪!”
“你们中学再发工资了没有?”
“发了三百元。可娃满月时,我正是勒紧裤带的时候,连孩子看病都倒挂帐上了……”
“那么,今晚补上这一课,不迟吧?”
“没得说!”
我们四个一起朝粮油贸易楼下的“良友”酒家走去。路上话题不用讲是围绕小宝宝展开的。最后,程军宣布:“谁赶到饭店能给‘接班人’起个名儿,今晚免酒!”
我、周红、冰南,一时全紧张思索起来。程军忙说:“走好,走好!”
周红急急地说:“程小敏。”
程军道:“这是曾被我老婆否决过的。”
“程怡青或程怡心!怡,竖心旁一个‘台’字。怎么样?”冰南得意地说。
“不行。”程军断然道,“和她小姨名连着。”
“你妻妹怎么如此不道德?硬将贤侄女这么一个芳名给破坏了!”冰南道。
大伙都笑了。这时,已到了酒店门口。我说:“我保留意见,到席间定为令千金献上美名!”
没等程军动嘴皮,光棍委员会的另两名成员“倒戈”了:“我抗议,机会均等!”
没办法,程军又说:“咱们在这等一分钟,让老同学发挥一下聪明才智,怎么样?”
冰南抢着说:“我有个名,叫程戈,‘金戈铁马’的‘戈’……”
“太硬啦!让人头皮发麻。”周红反驳道,“不如叫程一丹……”
“那不是和娃她姨进而和娃她妈成姊妹了吗?”冰南“发难”道。
大伙又笑了一通。程军道:“干脆叫程建军,一脉相承,名符其实!”
我笑得肚子都疼了。
这时,酒店老板娘出来了:“噢,人民教师!怪不得‘老鼠钻书柜——咬文嚼字’的!”
大伙一愣。老板娘又道:“快来坐,人民教师,可喜可贺!”
“坐个屁!”程军咆哮开了,“我们是老鼠,还敢进酒店?”
“哎,我说程老师,你怎么这么小肚鸡肠。我可没叫你‘程老鼠’……”
“闭上你那臭嘴!”程军极不理智地向那妇人冲去。
我们慌忙拉住他。
那妇人这下扯开了破锣嗓:“你看你那素质,你能为人师表?你误人子弟哩!”
我气不过,走到那妇人跟前说:“你以为你能教?程老师怎么样,还轮不上你数说!”
那妇人愣了一下,程军才缓过气来,气急败坏地说:“既然共产党将我派在这儿,证明我就能弄!”
“你能弄个熊!看看你教的学生,吓人哩!”妇人露出了泼妇像。
我示意冰南和周红将程军拉走。程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素质好?你给心情如水的小学生都起‘街道十婊子’的恶名,你还不是婊子吗?你光有几个破钱!你什么都不是,你只会造谣中伤……”
这时,饭店的师傅和服务员出来拽着妇人双臂往回拉。那妇人却越发来劲了。只见她双脚一蹬,在那地上蹦起老高,唾沫星乱溅着:“我就有钱,有钱哩!你有吗?穷教师一个,连街道卖麻子的‘王老五’都不胜!你滚,我嫌你占座位哩!你们不嫌寒酸,竟跑到本店‘咬文嚼字’来了……”
我气晕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周红拉了我一把,我们就又拉起程军往“迎宾”酒家走去。我心如刀绞般难受,感到脊梁骨都在发寒。周红在我耳边说:“为了程军,为了咱‘光棍委员会’,为了我们教师,今晚这酒咱喝到底!”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八、最后的瞬间(4)
夜幕全然降临,街灯该亮的都亮了起来。人们坐在店铺门前纳凉、消闲,没想到有如此“插曲”,于是都喉咙发热起来:“教师恓惶,几个月几个月不发工资。灯没油了黑起来,人没钱了鬼起来。”
“没钱你别胡骚情,惹得人家痛骂了一顿。真是‘门缝夹狗——内外不是人’……”
“那婊子还真卖力,肯定将臭裙子跳扯啦!”
“那你快去看呀!”
……
走到“迎宾”酒家门口,旷师早前来搭话:“哎,你们也真是,到那里吃饭就不怕倒胃口?”
“别提啦!”程军长吁短叹着,“我走到饭店门口才想起一件事来,加上那‘疯婆娘’出言不逊,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算啦,算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我这儿一场子下来,保你忧愁全无!”他揭着门帘,“和那些泼妇骂仗,老哥教你一招,你光说:‘原话过来啦!’”
大伙都笑了。笑时,已到了桌前。四人坐定,服务员端上热茶。面对袅袅茶香,几人一时无语。我忽而有所触发,便问:“你的‘征名’结束了没有?”
程军道:“没有令我满意的,继续!”
“你看,叫‘程茗’,怎么样?”
“噢,对啦!”程军来了兴致,“草头加‘成名’的‘名’,妙!妙!”
周红和冰南也连夸这个名字的文化底蕴和双关意味。
“那么,我要‘弥猴而冠’,荣幸地成为‘酒司令’了!本司令提酒去也。”
我提了两匝“黄河”,心想:权作虚张声势,今晚只喝一匝便作罢。
冰南见我进来,大声说:“我提议,坐里边。今晚咱哥儿们不醉不罢休!”
我便把酒提进了雅座,冰南动手抹起了桌子,几个人就又重新坐定。
“怎么,桌下是什么?”周红嚷道。
“该不是狗吧!”程军也注意到了。
几人慌忙离开座位,揭起台布一看,竟是三只屁股,却怎么也看不清头来,怎么叫也叫不出人来。这时,旷师进来了:“你看这娃娃傻得,老师又不吃人。快出来,快出来!”
一连喊了几遍,三个家伙就是不出来。
我问:“是哪里学生?”
“好像是初中新生,面生生的。”旷师说。
“有没有能叫上名的?”程军问。
“好像有一个叫‘土包子’……”
“杜报纸,出来!”程军厉声喝道,又对大伙,“你看这小子钻在桌下报负大志着哩,岂不枉费了先人的心机?”
“杜——呦,你小子出来啦。你今天班会上检讨是怎么做的?”
“老师,我错啦,我错啦,我——”三个男学生全都勾着头,鸡叨米似的不断说着。
“你把啥错啦?”程军没好气地问。
“我们不该出来吃炒面?”杜报纸嗫嚅道。
“是啊!老师,我们不该吃饭……”其余两个附和着。
程军摆了摆头,两手一摊,满脸痛苦地坐在凳子上。
周红问旷师:“这是怎么着?”
“三个娃娃天黑来的,说他们是住校生,馍被人偷了,要吃饭……”
“你们吃毕了么?”程军改变了腔调,温和地问,“吃好了么?”
“吃毕了,吃好了!”三个学生诚惶诚恐地道。这情景,活象封建时代朝堂上“三呼‘万岁’”的一幕,令人心寒。
“那你们可以走了?!”程军闭上了眼,仿佛不忍看到眼前的景象一般。
三个学生一溜烟地溜出了店门。
冰南忙喊旷师:“你大方,不收钱?”
程军抢着说:“钱我开上!”
其实都不用你开,他们压根没吃饭……
“没吃饭?”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他们正在要饭,你们进来了。他们就钻进了里面,不想,你们又追了进去,他们只得走了!”
八、最后的瞬间(5)
“救救孩子!鲁迅当初的呼声,今天依然急迫!”冰南不无感慨地说。
“不用担心,他们兜里有的是票子,知道买着吃,不会饿死的!”旷师说着出去了了。
雅座里归于寂然。听到操作间里鼓风“嗡——”的响声,里面夹杂着叮哩咣啷的炒菜做饭的声响……
一会,旷师老婆端来了第一道菜——牛排,并连声说:“让你们久等了,久等了!你看那几个娃娃把我害得手到面盆里糊了一回,他们倒走了……”
我们被他这一唠叨弄“醒”了。从沉闷中解脱出来,却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