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校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炕那边,好像在说:时机成熟了。叶大夫随即上前:“老人家,你听我说!现在,咱们都是盲人,再说,这在单位上哩……我看你也好着哩,是不是歇一会就可回家了!”
满屋的人却静了下来,好像顶蓬下面悬浮的那层烟雾也在静候老人的“圣音”一样。我担心老汉回再次不合作,但由他这么久不说话判断,他至少不会发货了。半天,等房子又快恢复吵杂,烟雾已不再听话时,老汉终于说话了:“我在这儿怪不舒服的,我家还有牛哩……”
“连你都没人养活,你还养活牛哩。”郝校长说,“老人家,你看这话能说吗?这事能说倒,咱们就说,不能说的话——”
老汉自我见到以来,第一次心急起来,扔掉烟蒂,说:“能说,能说,我家里还有……”
“我知道你有牛哩,牛就是你老伴。”郝校长像很沉痛,“这话能说,跟谁说哩?”
“跟我说。没人管我,我没人管……”
郝校长看了我一下,迟疑起来,叶大夫忙拉我出了门,他说:“七十不管家,一个老昏头的‘死狗’说话怎么算好?我上次就跟人家老汉同着熟人说了三千二百元,并且写了‘契约’、订了‘和约’,到头来怎么样?老汉儿子不同意……”
“我看这老汉遭惨事也多了,兴许这次要积德……”辛年出来了,推测着说。许多人也附和起来。
我左右为难:和老汉直接说吧,怕日后反悔;叫亲戚说,又怕夜长梦多,人多口杂,把事弄大……我没了主意,在地上转开磨磨来。这时,郝校长也从房子出来,大伙将目光全聚向了他,他却说:“我也想通啦,还是叫个亲戚的好,大家还记得原来在咱们小学里的赵老师吧。他调到三中后,摩托也撞伤了一个老年人。当时有人劝他掏钱将那个老人打发开,他不同意,说:‘这么点伤,花二百元就治了’。结果怎么样?”郝校长停了下来,像是要提问人群中的某个人一样。等大家已急了,他才说:“结果使:他给人家百病包治,养老送终了。”
十四、祸不单行(4)
大家都吃惊地咂吧着嘴唇,各自露出自己最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还是我个亲戚,好作见证。”我说。
郝校长说:“我刚才问了,老汉有个女儿出嫁在石盘村南组……”
等回到房子问清楚了,叶大夫说:“她女婿叫白正义,是我同学!”
我心里一惊。老汉说:“正是的,正是的……”
叶大夫骑着小解摩托,捎着我不几分钟就找到了白正义。当我们说明情况时,白正义一点不惊,他的妻子心急火燎,好像老头子就要死了一样。我俩一连说了几遍,她都带听没听。她动员了几个本村的小伙子,组成了“专案组”,像是要打架一样,我换骑一辆自行车,老汉的女儿坐着我借的摩托。我心里想: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好个孝顺的女儿!
已经十二点。太阳暖烘烘的,我心里一阵燥热。
小学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我房子里的几包烟早抽光了,这些“专案组”人员一个个叼着纸烟在校园里乱转,好像那厕所里的粪便里都含有“案情”一样。
这时,教委和小学召开了个联席会议,据说是整顿机关作风,我自然没有去。等老汉和女儿接触以后,那女人便成了我的“尾巴”,不间点地跟着我:“你看咋办哩?”待我反过来用原话问她时,她又说:“你看我爸咋办呀?”老汉则美等人问地嘴里不时嘀咕着:“我不咋办,我在这儿住几天呀……”
我赶紧向“整顿会”求助,黄主任说:“我一会就来。”
郝校长却跟了过来:“你要干什么哩?”
见郝校长没好气,老汉说:“我没儿没女,我这儿住呀……”
郝校长气得脸色铁青,半天说不上话,最后才盯着在地上跟着我的那女人问:“你算不算你大的女儿 ?”
“我是女的,不拿事!”
“谁拿事哩?”
“我哥,他在高桥乡哩。”
“……”
我,郝校长,叶大夫三人“研究”了一下,认为人多恐怕不利,决定拖一拖。
一点钟,程军听说此事后来了,他一进门便说:“还拖什么?宁可钱受症,不叫人受症,破财消灾。”
他这一来,算救了我。这一阵子,我不知脑细胞都死去了多少,快要昏厥过去了。为了早些摆脱难熬的苦恼,只好被“老死狗”牵着鼻子走了。
大约三点钟,程军又走了。我一个人躲在周红的房子,拨开窗帘不断向外张望着。突然,我看见志宁哥从校门进来,便在房子里等着他。
一会,进来的竟是黄主任,他好像比我还苦恼,说:“这两天,学校里事怎么这么多。你碰了的这老汉,虽然你没碰,但可能要出钱哩,这老熊我清底着哩。我刚调到这儿的那年正月十五,他们村耍社火,一直跑到镇上。这时一辆车把一个耍社火的小伙碾死了。那小伙便是这老熊的大娃。老家伙跟司机一张口就是五万……”
“这不贵啊!”我不禁道。
“不贵!”黄主任比我还吃惊,“八四年的五万元相当现在的多少?最后,那人命价说了一万二,相当于现在的十来万。”
我一定是太吃惊了。黄主任继续说:“你别惊!还有,前年的事情,当时街东一家盖房,这老汉的小儿子去当小工。房立木那天,一根绳子挂在了房附近的电线上,主人让周围的人不要动电线,忙去关电。不想,等主人关电出来时,所有人围了一圈,看时,老汉的儿子已气绝身亡。原来,这小子跟周围人逞能,打赌说他如果能取下绳子而不死,众人便给他买一箱‘露露’,如果他死了,等于阎王爷想他了,叫他团聚哩……”
十四、祸不单行(5)
“那叫老死狗跟阎王爷要儿子算啦?”
“正是他老熊闹着要去见阎王爷,王老五没办法才给了他两万元的人命费……”
“是王老五家盖房啊?”我说,“王老五刚才说,让我用五元钱将这老汉打发掉算啦,你看……”
“那只能说明,你真的没碰上这老熊。——王老五当时可能看得一清二楚!”黄主任心急地说。
“老头耍赖啥目的,还不是要钱来啦!”
“那你快给他塞些钱,哪怕是二十块,也划算着哩!比你受熬煎强。”
“那你给我处理一下这事!”
“哎,我烦着哩。你给你那志宁哥说一声,别找教委麻烦……”说着,他出去了。
快五点的时候,叶大夫闯进了周红房子,对我说:“人叫来了,摩托出了一点小问题……”
“摩托怎么啦?”
“真邪乎!后减震掉了两次,差点出人命……”
“怎么回事!人怎么样?”
“人好着哩!老死狗的儿子根本就没有摩托,回来时,我捎了两个人,负荷重了点……你处理吧,我要回诊所了。”
也大大夫走后,我只好去见老头儿那个不管老子的儿子。谁料,我一进门就看傻了眼,这不是在金田庙会上打胡龙的那精瘦小子吗!瞧,那小子也认出了我,他背转过脸去,问起老头的情况来……
我一下子来了劲,回身出门朝郝校长那儿走去,可是老汉的女儿却跟了回来。见我有话,郝校长摆摆手,支出了那女人。关上门后,郝校长问:“那‘长毛’小子来啦?”
“来啦,这家伙是个小偷,打过胡镇长的儿子,我要报案……”
“要报案?是投案吧,首先给你判个‘无照驾驶’,罚几百元。”
“我不报警拘捕他,他肯定今日要报‘一箭之仇’……”
“你俩有仇?”郝校长问,很快又说,“那就更不能拒捕他,因为一旦他被拘捕,原先没人养老的老头,肯定要缠着你不放,你就麻烦大啦!”
“开门,开门!”随着急促的敲门声,传来粗暴的吼叫。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定是“瘦猴”在吼。
郝校长打开门,厉声问:“什么事,怪声怪气的?这可是在文明单位……”
“文明单位!文明单位怎么不干文明事情!”
“谁不干文明事啦?我认识你哩!天下就数你干文明事哩!你想干什么?”郝校长拿出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来。
“瘦猴”一愣。他躲过郝校长,盯着我:“你怎么办?我老爸年龄这么大啦,能受得了你这样的碰撞……”他眼中放出凶光,走了过来。
对于这种东西,我早就鄙视惯了,从来不会有所惧怕,于是,我迎了上去……
很快二人对峙了起来,郝校长则像拳击教练一样地站在我俩中间。
房子里静极了。教室里的讲课声不断传了进来。
在四目相对之下,“瘦猴”终于移开了目光,歪头吼道:“我父亲要住院,快往医院搬……”
“你父亲患啥疑难病症了?怎么不早去医院?”郝校长瞅也不愁对方地说。
“瘦猴”直接对着我嚷:“快打发我们走医院……老人身体你们负责得起吗?”
“走就走!”我豁出去了。
郝校长吃惊地瞅着我,“瘦猴”眼睛瞪得滚圆。
“那快走,那快走……”“瘦猴”边说边走了出去。
我瘫软在床沿。
郝校长长叹一口气:“我的‘研究生’,咱们有几个钱,能填满那‘穷坑’、‘病罐子’?”见我不做声,他又说,“咱们拖,拖着。我看那小儿能尿多高?无非是想耍滑头、钓大鱼哩!”
十四、祸不单行(6)
……
就这样,漫长的一个小时过去了。
在这一个小时里,“瘦猴”成了我的“尾巴”。我的“尾巴”不断对我叫嚷着:“快往县医院搬,再不搬我就要自己叫大车了……”
黄昏时分,程军来到小学。他手里捏着一封信,递给我说:“你的信,不知怎么寄到中学了。”
我一看信封,知道不是芬的,便装进了口袋。
双方“谈判”开始了。我的首席代表是郝校长,另有程军。周红则不断地在我房子和他房子之间走动着,给我传递“谈判桌”上的情况。
第一轮“谈判”下来,郝校长对我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啊,人家开口要了一万……”
我的脑袋“轰”一下“炸”开了,几乎站立不稳。
“不过,这只是那无赖的一个梦而已!”程军说,看着众人,“他需要个天文数字,我们就给他个天文数字吗?我们就那么好欺负吗?可,话又说回来罗,他这么随口胡要,我们的确不好还价哪!人家说一万,你不可能说五块吧!那样的话,只能谈崩。这,真是混账所期望的……”
“你和郝校长看着办吧!总不能为难你们哪!”我痛苦地说。
“你要做最坏打算……”郝校长犹豫地说。
第二轮“谈判”下来,索赔降到两千元。但这对整个校园来说,无疑是个比上午发生的这事更新鲜的怪事。我看到,连正在发光的蜡烛也在异样得“流眼泪”。
郝校长说:“一会如果一千五拿不下来,那我就撒手不管了……”
终于,周红在写“协议书”。人们可以看到——
关于路明摩托撞倒朱欺天之父事故的处理协议
1997年3月27日上午十时许,朱欺天之父在石盘镇办事骑车回家,行至石盘小学大门前公路时,与路明摩托车相撞,摔倒在地。事故发生后,路明叫来医生给朱父诊治。后经双方商议,朱父同意回家就诊,路明一次性付给朱父人民币壹仟肆佰捌拾圆整。以后朱父身体出现任何变故,路明概不负责。
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当事人签名画押:
公证人签名画押:
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七日
上苍何其无情。我怀着极端厌恶这个世界的愤懑之情在“当事人”一栏填上了“路明”,从此记下了这桩耻辱,也记住了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七日。
人间自有真情。辛年早来动员我写借条了,程军从兜里掏出伍佰元……
在昏黄的烛光里“换文仪式”结束了。
“瘦猴”——不,请我们记住他的名字——朱欺天“容光焕发”地掏出一包烟,给众人散着。当他递给我烟时,我迟疑了一下——我要辨别。看他身上是否能闻到血腥味。我接住了他递过来的“哈德门”——我要审视,看他的烟身上是否写着“罪恶”二字……
“瘦猴”进行了“精彩表演”,接下来的“节目”是:他伸出罪恶之手和众人握着。我拒绝和他们握手——我拒绝和朱欺天握手。
朱欺天向郝校长:“表叔,你看咱这熊人,脾气不好,望您见谅……”
蜡烛在风中不停晃动着。“瘦猴”恍如鬼影地在昏暗的房子里“表演”着……直到人们已全散去,直到蜡烛流干眼泪。
房门口,早已停了一辆“奔驰”——“瘦猴”的神通还真够大,请来了连地委书记也坐不到的“好车”。朱欺天还真孝顺,给“老死狗”来了个“总统待遇”。
司机一下车便握住“瘦猴”的手说:“昨夜你打电话就为了这?”
“对呀,六哥!西安这两天秩序怎么样?”
十四、祸不单行(7)
“不怎么样,董哥都跑了……里面说……”司机走进了房子,“弄了多钱?”
“才一千多,我父亲碰得太轻,没办法……”大概是见我进来,“瘦猴”压低了声音。
终于,“专案组”的“同志”缠着可怜的老头儿走出了房子。我辛酸地对老人说:“走好,走好……”
在泪水滂沱中,我听到可怜的人在对我说:“年轻人,麻烦了,再见!”
……
房门大开,黑暗的房子里,床上,我昏然躺着。冷风吹进屋里,吹透了房子。吹凉了我心……
突然,一声尖叫。就在门口。我知道,是谁起夜撞到了摩托。心想,别慌,我不会跟你要钱;或许是摩托“撞翻”了人,我隐约担心起来:明天是否有人“索赔”……
不知过了多久,好心的谁闭住了房门。可我还是睡不着。于是,看起那封不知谁的信来——
路老师您好:
我是您的学生康明,您一定认识我,因为您教过我,而且教得很好。您很有才华,也很正直老实,正儿八经。
我的文学爱好是您培养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