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后，方琢之问：“你认识她只不过半年吧。”
周远微微颔首。
方琢之笑：“你对她了解多少？”
“足够多了。”
方琢之扬眉，带点嘲讽的笑：“那你知道她成长在一个怎样的家庭吗？你知道她生活的环境吗？你知道的只是她家境良好吧……我想你即使再孤陋寡闻也听说过方氏集团，现在由我执掌。小薇从小在我们家长大，她与你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过的生活也与你截然不同。你要和她在一起，你能提供给她一个怎么样的生活？”
周远心一紧，方氏，原来是他。他保持着平静，淡然一笑：“我也许不富有，但是足够我们快乐地生活。”
方琢之冷笑道：“哼，快乐？真的能快乐吗？周先生，你的年薪不过十几万，税后十万左右。你不知道小薇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吃的食物虽然简单，用的都是最上等的食材，水果也和你能买到的不一样。她喝的水是专门的牌子，穿的衣服是设计师手工制作。每天光她的日常生活就有几个人为她打理，但是她不喜欢别人围着她转，所以出现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照顾她饮食的保姆。以你这点薪水，能为她提供这样的生活吗？”
周远淡然道：“看来你并不了解她，她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并不高，她并不在意自己吃的什么，穿的什么，用的什么。她追求的是你这样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方琢之笑：“她是有追求，我知道，她所有的追求都是精神层面上的，她从来不提物质，为什么呢？因为她觉得太俗气。周先生，你是领过薪水的人，买过房子贷过款，付过帐单交过税，你该知道钱并不俗气，恰恰相反，你想要过不俗气的生活没有钱怎么能支撑。小薇从来不提钱，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东西的贵贱，喜欢的东西她就买，从来没有问过价钱。她的确不在意吃穿，可是她的喜好所花费的比吃穿要多得多。你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太短，还不够了解她。”
方琢之看着对面的周远，见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一言不发。他再接再厉：“你们才刚刚开始，她自然觉得这种生活很新鲜，但时间长了难免不抱怨。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小薇过惯了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怎么可能长期过你那种平民的生活。况且，就算她自己不要求，我们不应该给她最好的生活吗？你怎么忍心让她吃粗糙的食物，穿劣质的衣裳。你忍心让她因为经济上的原因不能继续自己喜欢的娱乐吗？她的马价值多少，你知道吗？她的马受到的待遇都不是普通人能得到的，何况是她。等你们这阵子新鲜劲儿过去，她还能从你这儿得到多少快乐。你敢保证你们的快乐能一直持续下去吗？”
周远垂下眼不答。
方琢之停顿片刻，继续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爱她吗？”
周远抬眼看着他，简短地说：“爱。”
方琢之道：“我也爱她。我爱她的方式是让她保持现在的样子，让她凭着自己的兴趣爱好学习生活，她喜欢什么就给她什么，她不喜欢俗气的东西我就永远不在她面前提，不让她接触这些。你呢？你能做些什么？你忍心看到她陷入柴米油盐之中，做一些处理帐单，打扫庭院，为你洗衣做饭之类的琐事吗？做一些计算这个月的开支，甚至是‘这个月的支出有点超了，那么这样东西这个月就不买了等下个月有余钱的时候再买吧’这一类她以前觉得俗气的事情吗？她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那样会消磨她的美丽和灵气。和你在一起，她势必变成无数平庸妇人中的一员。你愿意看到这样的她吗？你怎么可以为了自己一时的私心和快乐而让她美丽凋零？这就是你爱她的方式吗？”
周远垂着眼睛，方琢之看不见他的想法，但是他不急，他相信只要对面那个人爱小薇，他一定会被这些话打动。
周远突然问道：“方先生，你有没有在餐馆打过工？”
方琢之不屑地说：“没这个必要。”
“我也没打过餐馆工，可是薇薇做过，将近两个月。”
方琢之的拳头在桌子下面握紧，他怒道：“你竟敢……”
周远摆摆手，黯然道：“我当时不知道。我听在餐馆工作过的人说过，很辛苦，站一天下来脚特别疼，可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其实根本不稀罕你给她的生活。”
方琢之哂笑：“她只是做了两个月不到，你让她做十年，几十年试试。和你在一起，她的辛苦要远远大于做这两个月的餐馆工。你真的忍心吗？”
方琢之看着面前周远平静的脸，心说，还不动容，那么再下点猛药吧。他放松地靠在椅子上，笑问：“周先生怎么和小薇认识的？是她来找你的吧，然后告诉你她找到你了。”
周远脸上有一丝惊讶很快滑过。
方琢之笑：“你很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吧，其实早在她认识你之前我就知道了。她心里有这么一个想像出来的人，她甚至画了好些关于她和这个人的素描，并臆想了一些她和他的相遇，相知，相识，初吻之类的场景，用素描表现出来，只是这个人的样子很模糊，她说她不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样子。当然不知道，一个想像出来的人可以长成任何样子，全凭她喜欢。你了解她，应该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喜欢幻想的女孩。”
方琢之身体略略前倾，笑道：“你真以为她是喜欢你？……她只不过是在寻找她心中那个完美的恋人……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呢？因为你不是第一个。”他扔给周远几张照片：“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是不是和你很像？温文尔雅，气质脱俗，虽然和你长得不像，是个很不错的人吧。这个人叫顾凡，曾经帮小薇补习过英文，和你一般大，C大拿的博士学位，年纪轻轻就是外国语大学的副教授了。”
他略带些嘲讽地笑：“这点也和你一样。你看，照片上面小薇多高兴多幸福，和你在一起也不过如此吧。他们好了多长时间？一年都不到。小薇告诉我他们分开的原因是她认错人了，她认为认错了人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刚开始的确难过了几天，现在呢？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吧。你能保证她这次没有认错人吗？也许过段时间她又发现你并不是她想像中的那个完美恋人……你真的认为她有那么爱你吗？她爱上的是自己心中那个完美的人，而你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你愿意做一个替代品吗？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她抛弃。”
周远看着手中那个俊美如神祗般的男子与夏采薇的亲昵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甜蜜那么幸福，他心里的酸意如翻江倒海一般涌上。
方琢之看着周远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心说，你不是骄傲自信吗，不是坚信她深爱你吗，我看你现在还怎么维持这份自信。他笑道：“我该回去了，这几张照片就留给你吧。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大可找她去求证，而且我建议你去问她，你也许不相信我但你会相信她的是不是。”他的笑容里带着嘲讽，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远静静地坐在咖啡馆中，手中仍然拿着那几张照片。他想起了夏采薇第一次见他时说过的话，她说“我见到你后就觉得你很熟悉了”，“你一直在我心里，只是我现在才找到你”。当时他只觉得感动，可是现在想起来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割在他心上。她还说过“你一直在我心里，只是我现在才找到你”，“我一开始认错了人”。以前他一直听不懂她说的那些话，现在才明白，原来她找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影子，他怎么可能比得上她心中完美的影像。周远第一次这么不自信。
是幻想中的吗？周远知道夏采薇是一个非常喜欢幻想的女孩，她会想像自己死了，然后回来找恋人，会想像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经常提到灵魂。他知道她不想长大，也喜欢她的这点孩子气和略脱离现实的美好，他也曾许诺过永远保护她这份心境。可是现在，一旦这份幻想的对象是他自己，他才发觉原来自己是那么的害怕。
我什么都没有了
回到家的周远坐立不安，他想立刻打电话问夏采薇，可是又怕打扰她休息，前两天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都无精打采的，也不愿意说话，问她她说是生病了。周远听出她声音沙哑，没有多问，只是让她多休息，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康复。
他回想了一下刚才与方琢之的对话，很不情愿地承认他说的话有一定道理。他起初只是以为夏采薇是在一个富有的家庭长大，没想到这个家庭不但有钱有势，而且极其显赫。如果要她和他在一起，这样的落差她是否能适应。和他在一起的几个月，薇薇从来没有抱怨过苦，可是他怎么舍得她受苦。他只不过是一个教书匠，能为她提供的条件连方琢之的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万分之一都比不上。而他曾坚信并引以为豪的爱情现在看起来也不堪一击，他可以肯定她现在是爱他的，可是一年后呢？万一她发觉自己又认错了呢？他不能给她爱，不能给她安逸的生活，凭什么去爱她。
周远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法平静，这样急于去做一件事却不敢实践。他强迫自己看书，可是脑海中全是夏采薇的声音“我爱你，我用我的全部爱着你”，“如果我死了，一定不舍得离开你”，“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他啪地把书合上，不能再受这样的煎熬了，他想问个清楚。
听见夏采薇的声音，周远才发觉自己比想像中更想她，只是现在这份爱和怀疑同时折磨着他。“薇薇，病好了吗？”
她的声音仍然是有气无力的：“好多了。”
“嗯，这两天放假正好可以多休息休息。”
“好。”
周远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发觉夏采薇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他沉默片刻，问：“薇薇，我想问你一些以前的事？”
“以前？多久以前？”
“我只想问问你出国前交的那个男朋友的事。”
夏采薇沉默片刻：“以前的事很重要吗？”
周远叹气：“不重要，但是我想知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没有不想说，你问吧。”
周远不知道应该先问什么，思考片刻后说：“他是不是和我有点像？”
“长得不像，唔……可能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吧。”
周远心一沉：“那么，你为什么喜欢他？喜欢他哪一点呢？”
夏采薇干笑两声：“没有具体哪一点，就是……唔，就是，感觉……他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熟悉的感觉，周远的心凉浸浸的，真的是熟悉的感觉。他觉得嗓子很干，清了清嗓子继续问：“后来为什么分手？是因为不爱了还是吵架了？”
夏采薇沉默半晌，小声道：“都不是……是……是认错人了……我，我把他错认成你了。”
周远顿时觉得心都凉透了，果然如此。他极力保持着冷静，声音却有一丝颤抖：“你敢保证这次就不会认错么？”
夏采薇叹息：“这次不会，我一定没有认错。”
“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的感觉告诉我没有错，而且，和你在一起，我想起了好些以前的事。”
周远不明白她说的想起了以前的事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关心，只记住了她说的是她的感觉。他不禁苦笑，感觉，又是感觉，也许不久她又会对他说弄错了。
“薇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找到我了，是什么意思？”
夏采薇一愣，他为什么问这个，他不是一向不喜欢听自己提这个吗。她犹豫地说：“就是……我心里有你，知道有你这么个人，是我爱的人，但是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你……周远，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是这是真的，相信我。”
周远在电话那头沉默不语，听着他的呼吸，夏采薇有点忐忑不安，他为什么问起顾凡？他在意我的过去吗？他不是个会执着于过去的人啊。他又为什么问这个？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夏采薇小声唤道：“周远……”
她听见周远深吸一口气，对她说：“薇薇，我想先冷静一段时间，我们暂时不要联系好吗？”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没有，那句话像惊雷一样炸在她耳边。她只觉得四肢发软，他在意的，原来他在意。
夏采薇很灰心，她想，他是该在意，他在感情上那么干净的一个人，从来不和别人纠葛，而我，我在感情上和别人纠缠不清，再加上现在又……我怎么配得上他。她深吸口气，忍住泪水，小声说：“好的。”轻轻地放下电话。
夏采薇躺在床的中央，床很大，显得她很小。我失去他了，她想。我以为上天对我是垂青的，没想到这一切却是它给我开的一个玩笑，让我看到希望并为之努力，让我得到一点点，尝到一点甜头后又残忍地夺去。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走这么一趟，早知道所有得到的都会失去，为什么还要重回这世上，伤透了别人的心也伤透了自己的心。难道是因为上一次生命惩罚得不够，所以还要再来一次吗？这样的痛苦我还要忍受多久？
我以为自己回来找到他就能拾回往日的爱，没想到我已不再是以前的我，有着不同经历的我也无法与他同行。我和他注定是只有那一点点缘分的啊，那我这么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回想着重回人世后的点点滴滴，因为戒毒而忍受的种种痛苦，因为虚弱的身体而不得不做的妥协，因为思念而不得不忍受的孤寂，因为难以拒绝的爱而忍受身心的折磨。我来这里三年多了，这一千多个日子里到底是幸福多还是痛苦多呢？有过快乐的日子，那只是因为有希望吧，想着他会在某个地方等我，可是现在他不要我了。除了这点快乐，好像其他的时候都是煎熬呢，更不用提自己带给别人的伤心和痛苦了。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留下呢？难道还想带给别人更多的苦楚吗？或是自己没有尝够人世的辛酸。
她扭头看看远处的书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笔筒，镇纸，还有一把裁纸刀，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