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乌云和一片广袤的黄土地在遥远的边际连接成一条直线。几只乌鸦在树上呱呱叫个不停。
交易场地除了刘宗劲和他的牛车以外空无一人。他浑身上下淋得透湿,只能紧紧贴在牛肚子上借此暖暖身子。他不知不觉睡着了,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洛阳,回到那古色古香的家里,姑妈和姑父以及表姐都来欢迎自己。。。。。。
突然有人叫他,打断了他的美梦。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老农正在问他:“小伙子你还在这里等什么?你这丹皮准备怎么卖呀?”
“随你开个价吧,”他总算等到一位顾客,但是心已经跌到谷底。
“火柴价行吗?”
他给朱士白的是一张张大团结,而如今收回的却都是零零落落的碎钱,连一分两分的都有。
“自己怎么就如此倒霉?本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如今却又遇到债务缠身。”他想到这里彻底没气了:“这笔债何时还得了?我这辈子算是完了,还不如当时一死来得爽快!”
回来的路上,他脑子里始终离不开一连串的大呼上当:“朱青兰的介绍,杨运达又是怎么知道西花镇的,为什么朱士白不告诉我要开一张合作社证明。。。。。。”
等他赶着牛车回到山阳,已经是身无分文,几天都没有进食。物是人非,刚来时还算个人样,如今却一贫如洗彻底破产。
七
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径直来到朱士白跟前等待发落。
“年轻鲁莽,被宠坏的一代。”朱士白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天了,所以说得干脆问得同样也干脆:“余下的准备怎么办?”
“抵押物品我肯定是要的!”刘宗经面无表情,即愤怒又绝望。“除了出劳力給你白干,还能怎样?”
“哪可是你自己说的?”朱士白又转过话题:“除去吃饭、利息,每月按十五元计算也需要两年。”
“可以。”刘宗经不假思索地回答。
“做事情别敷衍我。”朱士白毫不留情,又关照,“如果中间想跑,抵押物就应该归我。”
“我不会跑,死也要死在这里!”刘宗劲坚定地说。
“有志气。”
与朱士白趾高气扬的姿态对比,刘宗经显得极其渺小,几乎可以被生吞活剥。
“你不能这样做,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这是奴隶制的做法!”朱青兰焦急地跑了过来,瞧了瞧刘宗劲的一副狼狈相,唯恐玷污自己心中纯洁的形象,忍不住对父亲大声说:“社会主义实行的是按劳分配原则,多劳多得不劳不得,以勤俭为荣骄奢为耻;资本的原始积累非常丑陋庸俗不堪,每个毛孔都沾满鲜血和剥削这点道理你也不懂吗?”
“什么奴隶制?我剥削他压榨他的血汗了吗?”朱士白狠狠扫了她一眼;“我没有像你一样读那么多的书高尚隽永懂得一套套大道理,我只知道按规矩办事!”又说,“我没有强迫他,他完全可以来去自由!”
“那你把东西还给他!”
“这是他愿意画押签下的合同,我为什么要还他!”
“他欠你的钱由我来还!”
“你走开!”朱士白命令,“我做事从来不希望有人阻拦。”
“你走吧!”刘宗劲同样满脸逼人的怒气,对着朱青兰说,“我不是纨绔子弟,不用你怜悯我!是我欠的钱我自己会还!”
朱青兰看着他的脸色,感到无所适从,问:“你为什么要责怪我?我是在帮你?”
“帮我?”刘宗经讽刺意味,“我没这份福气。”
“我究竟得罪你什么了,你要这么拒绝我?”
“父女齐上阵沆瀣一气!搔首弄姿挤眉弄眼,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穿起连裆裤!还用我多说吗?”他无法克制声音中流露出来的情绪。“我如今已经是一穷二白了,是不是还嫌不够?是不是还要用‘你出钱帮我还’来取笑我!”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让你这样无中生有地教训我?”她笑容僵持没想到会遭此羞辱,满脸绯红地站着一动不动。
再苦再累的活刘宗劲只要扛得住决不叫一声苦。他希望能尽快还清债务,拿回他的贵重物品,不至于寻找黑斑皇后牡丹的愿望落空。但是面对一败涂地,这漫长的两年又将如何度过?为此常常夜不能寐,叹息命运在生与死交织中的跌宕起伏,使他几乎丧失了当初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精神,勇气和动力。
朱青兰因为自己的牵连始终心绪不宁,但她并不因为刘宗经的不理解保持沉默。
一方面她继续和父亲交涉:“你不能这样残酷,让他干这么重的活!”
但朱士白并不给面子,说:“这种年轻人不给他一点苦头吃吃,他是不会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连这点苦都吃不起,还找什么黑斑皇后牡丹?”
“他是城市里来的读书人,你就不能手下留情?”
“我还是坚持我的原则,我对洛阳人没有好感。”朱士白板起脸孔说完,又说:“他不值得你爱,就别这么帮着他说话了!”
“这和爱不爱没有什么关系!”
“我是在提醒你,你如果想爱他是不会有结果的!”
“他招惹你什么了?让你没完没了地赌咒他?”
“我是曾经沧海,碰到的比你要多得多!”朱士白粗暴地说:“他只是一个过路烟云来去匆匆,他的心事完全是放在黑斑皇后牡丹上面,和你接近也是为了黑斑皇后牡丹,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你就不要这么痴心了!”
“我觉得你的话没有一点价值!”朱青兰气呼呼地回敬他。
另一方面她几次主动来到刘宗劲面前表示歉意想修复裂痕。但是都遭到刘宗劲的强烈拒绝。后来当她再次邂逅刘宗经,这次她干脆挡住他的去路问:“就因为我介绍你去推销丹皮,所以你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一样?”
他似乎并不领情,还是用生硬的口气回答:“都是我的错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完全没有必要同情我向我道歉!”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一蹶不振,难道真得没有路可走了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刘宗经表情冷淡,昂着头说。“请你让开。”
“我是在真心诚意的帮你,我始终搞不懂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我不想回答你。”
“如果你不愿意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你可以选择逃跑,我可以提供你方便,你的贵重物品我可以想方设法拿出来;”朱青兰仍旧苦苦地为他出谋划策,“而且我也愿意和你一起离开这里,到其它地方去再找份工作,结婚成家;要知道我真的很爱你!”
“我现在的心容不下你的爱情。”刘宗劲直截了当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不会逃跑!跟你一起私奔,我不仅没有还清老账还欠了你一笔新账,凭我的个性,不值!再说,你爱我,我现在是什么人?囊空如洗,和被人唾弃的劳改犯又有什么两样!多少女人嫌贫爱富,你却为了捍卫爱情拒绝财产,真是闻所未闻!就现在这种情况,你就是跪下来求我娶你我也不会同意!”
朱青兰执意不改又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忘了曾经吻过我?”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你最好别再提了。”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和你爸不是很要钱吗?还是去找个有钱人吧!”说完转身走了。
她望着他飘逸而去无限惆怅,心房顷刻间被疲惫完全攫住;所有的期待嘎然而止,任何关于爱的辩解也无济于事,除了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之外别无他法。
八
刘宗劲每天的工作虽然十分辛苦,但是也有忙中偷闲的时刻。那就是能让他大开眼界,看到朱士白培育的高品质牡丹。他惊叹头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牡丹,即使是在洛阳也难觅其踪。所开的花,不仅花盘特别大,而且同一株的叉枝上还盛开着五六朵颜色各异的花朵,让他由衷地佩服朱士白的技艺。
“既然朱士白不肯带自己为徒弟,那现在不就是绝佳的机会?”刘宗劲认为找到了捷径:“我可以偷着学!旧社会当学徒的不都是这样的?”
所以,刘宗劲时时刻刻都在注意朱士白的一举一动,只要他一接近牡丹,刘宗劲就会躲在角落仔细观察。
朱士白也不是一盏会省油的灯,对于比如嫁接、选土、肥料那些关键性的技术,他通常都会在房间里进行。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就是正大光明的看也看不清楚,何况还是偷窥。但是为了能看清楚,刘宗经往往会使出浑身解数。
刘宗经的一举一动哪里逃得过朱士白的眼睛?他早就觉察到刘宗劲鬼鬼祟祟的行为,一次他被朱士白逮了个正着。
“我希望这是纯属巧合,我不想被人监视!”朱士白出于对他好学的态度,留有一点面子,“心地不正的人是学不到真正优质牡丹培育种植技术的,即使学到也不可能培育出精品牡丹。牡丹之所以发展到今天靠的就是礼仪,谁会愿意将礼仪传承给一个心地不正的人?”
锣鼓听音,刘宗劲领会他语言中的分量,顿时面红耳赤感到无地自容。
不过朱士白也会有疏忽的地方。有一次,刘宗劲发现院子里的那座地窖,平时都是紧锁着的,可是那天不知何故却大门敞开。于是他好奇地走进去想看个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的吓一跳!这里简直就是一个聚宝盆,让他一饱眼福。里面摆放着各种千姿百态的奇草异花,其中几个巨大的盆景更是气派轩昂,看了会使你立即联想到原始林里高山巍峨溪流潺潺的景色。
“简直太神奇了!”正当他看得忘乎所以,准备走进下一间暗室的时候,就听到身后朱士白的大声吼叫:“谁让你进来的!”
“看看也不行吗?”刘宗劲吓了一跳,回转身茫然不知所措地问。
“出去!”朱士白的口气好像是洪水冲了龙王庙,一边推搡着刘宗经一边专横武断地说:“我这些盆景除了每年参展评选拿出去亮相一下,平时是没人能进来的,除非是很要好的朋友。你算什么人?敢乱闯我的禁地!”
“对不起。。。。。。”刘宗经连声打招呼,“以后不再进来了。”
朱士白充满鄙夷和不屑的神色,稍稍松了口气说:“因为这里的温度比外面低;里面一间更低,是闭花用的,而且这一间下面还有隔层,如果需要闭花我就在隔层灌入山上流下的雪水,这样这间暗室就和原始森林里常年的温度一样。”说完,他又骂骂咧咧,“你知不知道你会把身上的温度带进去?以后别再这么冒冒失失!”
“哪什么叫闭花?”刘宗经把他的指责丢在脑后,好奇地问。
朱士白似乎忘记了刚才的发火转变态度,说:“闭花就是让开花期延后一点,这需要很高的技艺;相反就是催花,催花就是让花期提早,火候可是极为难以掌握,稍有不慎就全部报废。”
刘宗劲暗暗叫绝,不由自主地夸奖起来:“看来你真的名不虚传,功底这么深厚!”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朱士白得意地说,又有点后悔:“我说得太多了!不过你还嫩了,告诉你也只是对牛弹琴。”最后关照:“人经常进出会使地窖温度提高;温度一高,植物就容易生病。今天就算了,以后好好干你的事情没有我的同意任何人不许进来!”
刘宗劲刚一走出,朱士白就“哐啷”一声把门锁上。
从此,刘宗劲不仅留了一个心眼,每当走过这座地窖,总要回头瞧一瞧,脑海里琢磨着“闭花、催花”这两个概念,猜测里面肯定还有的更多秘密。
同时他把朱士白冷酷无情、唯我独尊的态度等同于金矿老板丑恶嘴脸,尽管表面上奴颜婢膝俯首帖耳,而内心深藏不露充满憎恨,发誓决不向挫折、粗暴、无礼低头,总有一天会以牙还牙。
姑妈也来过几封信问他情况,但是他不想让姑妈知道,如果姑妈知道肯定会亲自赶来帮他还清债务,那这是他宁可去死也不愿意接受的;所以每次都隐瞒真相说:“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一切都很好。”
九
刘宗经的倒台让杨运达对朱青兰的爱慕与日俱增。他每天都在关心她的一举一动。他经常会等在学校门口,一见到朱青兰也不管她高兴不高兴上去就打招呼,而且频频表现出怜香惜玉的媚态。朱青兰本来心情就不好,看到他的傻劲更是火上浇油。
那天又碰上了。
朱青兰没好气地问:“今天你又想说什么?”
“我看你最近心情好像不是太好,想和你谈谈。”杨运达嬉皮笑脸地还是那句老话。
“你昨天不是说过了?”朱青兰一甩手,说:“别烦我,我没时间!”
“不!我今天有两张下星期的电影票,你愿不愿去?”杨运达跟在她屁股后面,战战兢兢地问。
“对不起,我下星期没空。”朱青兰一边走一边回绝。
“那么再下个星期,我去买戏票!”杨运达大献殷勤紧跟着问:“你想看什么内容的?”
“我都看过了。你还是赶快走吧!”朱青兰想甩开他径自离开。
杨运达像哈巴狗一样紧随其后,问:“我好像没那么值得你这么讨厌吧?”
“废话真多,哪来那么多的废话?有完没完?”朱青兰停下脚步,瞪着眼睛,大声说:“请你别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杨运达悻悻望着朱青兰而去。虽说每次都无功而返,但越是煞费苦心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感到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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