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听面前半晌没动静,睁开眼向耿氏投来目光。
耿氏面色涨红,半弯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又被琴桌挡住了,她嗫嚅着道:“贝勒爷恕罪,妾身一时忘了下面的谱子……”。
她说话时,双手很自然地放在琴板上,七弦琴面板漆黑发亮,越发衬得她手莹白如玉,纤细的手腕上缓缓浮起青筋——是用力过度的后果,大指指甲上已经浮现出红色的凹痕来,耿氏痛极,又不敢说。
四阿哥让她把首《潇湘水云》来来回回弹了四五遍。
古琴曲讲究中正平和,温雅雍容,四阿哥这几日爱听的却是这首激越奔腾的曲子,云烟浩荡,水波飘渺,杀伐之气藏形于山水间。
贝勒爷……这是心里有憋闷?耿氏想。
耿氏将头向右很自然地侧了一个角度,带了几分娇憨道,轻拍着琴板道:“还请贝勒爷指教。”。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四阿哥换了个姿势,神色间一派平和淡然,一旁苏培盛察言观色,立即挥手让人送上热茶点心来,不料四阿哥径直起了身,向耿氏走来。
耿氏以为他要教自己,立即起了身,含羞带笑地立在琴案边,将琴凳让了出来,不料四阿哥越过她,径直向门口走去。苏培盛也是一愣,立即追了上来,连赶带推地让那打灯的小太监去前面伺候了。
耿氏动了动嘴唇,还是没忍住,面色惨淡地在背后喊了句:“贝勒爷!”。
四阿哥脚步停都没停,径直去了。
耿氏胸口不断起伏着,一只手扶在门框上,看着远去的四阿哥背影,入秋怯怯地自一旁挪过来,扶住了耿氏,道:“格格……”,耿氏转过脸来,抬手揪住了她的耳朵,尖利地道:“让你准备琴谱,为什么缺了一页?回回都出漏子,你成心想拆主子的台?是不是?”。
入秋吃痛,一只耳朵已经涨得通红,她想跪又不能跪,想躲开又不能躲,带着哭腔,挥舞着两只手,直叫道:“奴才冤枉!格格,奴才是个粗人,又不通音律,那琴谱少没少,奴才哪里能知道!”。
桃枝伏在窗边,听着这边的动静,半晌捂嘴对宋氏偷笑道:“主子,看这动静,耿格格那边,还是没能留下贝勒爷!”,宋氏正坐一旁看着绣花册子,闻言拿了一只鹅毛软垫塞在腰后,用珐琅护甲轻轻挑起一页,见那册子上躺了根头发,轻轻一吹,道:“她琴艺了得,恰巧贝勒爷也是极喜欢抚琴的。爷不过是去她那里图个清静,虽然无心,但终归是个好开头。她若是聪明人,就该懂得适可而止,莫要得寸进尺。”。
入秋似懂非懂地回过头去,见自家主子坐在灯下,乌黑的头发衬着一张纤弱单薄的瓜子脸,脸色温和平静,却是一脸的古井枯水,平静无澜。
苏培盛跟着四阿哥在花园里走着,四周阴沉沉的只是黑暗,他不禁将领口拢了拢,加快了脚步跟上,却见四阿哥不知不觉上了岔道,却走到了武宁的居处前,那院子里已经熄了灯,只茶房里隐隐透出光亮来,窗纸上晃动着人影,守院门的小太监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正要通报,被四阿哥抬手止住了。
他站在院门口,静静看着院子里面,苏培将手反在背后挥了挥,让一众太监们都停下了脚步。院门口影影绰绰,尽是些高低稀疏的草木,夜风清寒,裹着花园里的梅香一阵阵逸了过来,溢满了整个院子。苏培盛见四阿哥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只神色怔忪地盯着那门帘,心里了然。
半晌,四阿哥道:“走罢。”,苏培盛躬身应了,正待走时,足尖却无巧不巧地踢翻了门口一只花盆,那花盆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撞出老大声响,守门的小太监立即弹了起来,直着嗓子嚷道:“谁!谁!”。
苏培盛立即上前喝道:“闭上你的嘴,瞎嚷嚷什么!”,那小太监见是苏培盛,已经吓住了,待得看清四阿哥的脸,赶紧跪伏了下去。
苏培盛也道:“奴才莽撞!方才大意了,扰了武主子静养,四爷恕罪!”,四阿哥看了一眼他,道:“起来罢。”
茶坊里清明荷田听见动静,都赶了出来,两人见是四阿哥,对视了一眼,赶紧上前请了安,荷田已将门帘挑了起来,四阿哥迟疑了一瞬,举步踏了进去。
屋里的暖意依旧夹着药气,缠缠绵绵地笼了一屋子,直往人鼻端扑来,四阿哥的靴子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他抬起手,待要掀起武宁卧室的门帘,又犹豫了一下,那百合花图案的水色帘子便被他攥在手中,揉出了褶皱。
第82章 雍亲王
四阿哥挑了帘子进去,却不料武宁已被方才外面一片请安声吵醒;她摸索着起了身;在床上小声道:“爷?”。
四阿哥在黑暗中低低应了,又道:“我来看看你,吵了你睡觉了罢?”。
武宁抬手要掀被子下床;四阿哥连忙上前按住她,道:“别乱动,你身子还没养好。”,他上前走得急了;黑暗中又视物不清;险些和武宁撞在一起。
武宁只觉得手背上一只冰冰凉凉的手覆过来,她往床里侧靠了靠,给四阿哥留了一片地方,四阿哥在床边坐下了,给她掖了掖被角,又道:“我身上冷,别把寒气带给你。”,说着低头轻轻吻了吻武宁鬓角,道:“你好好睡罢,我改时间再来看你。”,说着看了看武宁,目光中似有舍不得,等了一等,见武宁一片沉默,四阿哥起身垂下了菱花帐子,出去了。
苏培盛正候着外面,清明要撵着婢女们出去,两人一转身见了四阿哥出来,齐齐都呆住了。苏培盛大着胆子上前道:“四爷,您今晚……?”,四阿哥脸上无甚表情,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走罢。”。
出了正月里,福晋总算是歇了口气,日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初夏,这一日,福晋正对着采摘下的荷花作画,却见陈德诺气喘吁吁地进了来,打千儿请安,身后带着苏培盛,也是一脸涨得通红。
他是跟在四阿哥面前的人,福晋少有见他这般失态,当下心里一紧,猛地站起来,顾不得手上笔墨,向前探了身子道:“爷怎么了?”。
苏培盛顺过了气,报道:“给福晋报喜了!今日朝堂上,四爷被晋封雍亲王!”,福晋听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喜道:“还有别的爷被封吗?”。
苏培盛一口气将其他阿哥的晋封说了,待得说到十四爷为贝勒时,福晋点了点头。苏培盛揣摩着她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堆着笑道:“福晋,万岁爷还把圆明园赐给爷了!”,说完这句,果然见福晋整张脸都生动起来,像是后知后觉地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眉梢眼角都有了喜色。
消息很快传开,全府上下一片欢喜,武宁斜靠在矮塌上,正捧了杯暖热的果子露喝着,听见背后动静,回头见是清明进来了,道:“什么事?”,清明上前几步欢喜地将消息报了,又道:“正院里的人递了话,请主子晚上也去正院里用晚膳,庆贺王爷晋封。”。
武宁听她说“王爷”二字时,倒是微微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道:“听你这么称呼贝勒爷……王爷,倒是有些不习惯。”。
晚上,整个府里都布置了起来,回廊折转处都挂上了精致的宫灯,花园里也是照得灯火通明,来往的太监婢女们个个一看就是刻意收拾过得,头面显得分外精神。进了正屋,迎面便是一阵笑语,武宁给福晋和四阿哥请了安,见福晋今日果然也打扮得比平素精神了许多,她面上带着笑容,伸手对武宁道:“快入座吧。”,武宁谢过福晋,走到桌边坐下。
宋氏有意无意地对福晋探身笑道:“武妹妹也到了,就差侧福晋了。想是这几日天气多变,侧福晋的身子怕是又有些不舒服了。”。
福晋听了,身子微斜,露出了些疲态,并不接话。宋氏也不尴尬,转头仍是气定神闲地坐着,便听见外面有笑语声,接着李氏一身水红色旗装走了进来,左右手分别牵了二阿哥和三阿哥,身后带了不少嬷嬷婢女,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来。
李氏到了福晋面前,不急不慢地给福晋请了安,笑得花枝招展,道:“妹妹早上起来,身子便一直不适,来迟了,请福晋莫怪!”,一边二阿哥和三阿哥也站在李氏身后,规规矩矩地给福晋行了礼,四阿哥见了二阿哥和三阿哥,笑意便不自觉挂上了唇角,抬手让李氏起身,领头入了座。
一顿饭吃下来,少不得起起落落,待到二更天,武宁回了自己院子里,才觉得松了一口气,斜了满头簪子,又换上了里屋的单衣,远远地仍能听见花园里动静,清明给武宁上了一杯暖茶,默不作声地拿起了绣花绷子,刚坐下在武宁脚旁,却见荷田挑起了帘子对自己招了招手
清明放下绣花绷子,起身出去,见荷田手中端着托盘,道:“这药膳刚送来,主子这会能用么?”,清明回头看了一眼武宁,道:“你给我罢。”,说着伸手接过盘子,自进去了。
武宁尚未回头,闻到那药味便微微皱眉,道:“又要喝药了?”,清明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端了那药碗送到武宁面前,武宁接过了,极干脆地一饮而尽,苦着脸将药碗递给清明,道:“天天喝,都快成药罐子了。”。
清明将瓷碗放回托盘,柔声道:“也是王爷对主子的心意,要主子好好调养身体。”,武宁不再说话,鼻中闻到夜风送来的荷塘清香,只觉通体舒畅,让清明服侍着睡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武宁刚睁开眼,却见一株荷花在自己眼前微微晃荡,她惊了一惊,身子向后缩了缩,才看清是四阿哥坐在身前,手中执了一株刚采摘下来的荷花,花瓣尖上还带着晶莹剔透的露水。
四阿哥笑道:“知道你喜欢荷花,方才在园中过来时,特意让他们采了,外面还有许多,让清明她们收拾起来,给你每一处都放上些。”,武宁撑着手肘欲起身,四阿哥上前扶了她,她望着那荷花,道:“谢贝勒爷。”,想想又不对,改口道:“谢王爷。”,四阿哥拍拍她肩头,道:“还是干脆叫‘爷’罢,省得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武宁答应了,见四阿哥在房中走了几步,神清气爽,似乎心情极好的样子。又让清明荷田进来伺候着武宁梳洗。
两人在一起用过了早膳,武宁终是没忍住,道:“爷有什么好事?乐成这样?”,四阿哥轻笑着答道:“在府里憋闷不?”,武宁正咬了一口奶皮饼,那奶皮饼绵软酥甜,黏糊糊地粘在口唇上,一时说不出话来,四阿哥将自己的粥碗向武宁面前推了推,道:“这饼哽喉咙,喝点粥咽一咽罢。”。
武宁就着四阿哥的碗边喝了,将那口奶皮饼吞下去,四阿哥注视着武宁的动作,见她脖子后一些没梳上去的细细软软的茸发,在晨曦里分外扎眼,便伸手抚了抚,口中道:“皇阿玛赐了我一座园子,在西北郊,畅春园北边,就紧挨着畅春园,叫圆明园。”。
武宁大口地吞下了一口粥,费力地道:“叫什么?”。
“圆明园。”,四阿哥又重复了一遍,轻轻感叹道:“是皇阿玛亲自题的名。”。
武宁定定地看着四阿哥,足足停了半晌,然后低头又咬了一口饼,只听四阿哥喜不自禁地道:“等忙完了这阵子,咱们都去园子里住上段时间!”。
托四爷的福,经过了一路车马浩浩荡荡,又坐上轿子,武宁终于见到了英法联军劫火前的圆明园。
这大抵还不是它的全盛时期,武宁记得,历史上的圆明园,是一直到雍正登基以后,才逐渐开始壮大完备起来,可是眼前的圆明园仍然美得让人心旷神怡,面积也很大,一时半会儿是绝对看不完的了。
深柳读书堂、竹子院、梧桐院、葡萄院、桃花坞、耕织轩、菜圃、牡丹台、金鱼池、壶中天、涧阁、莲花池……一路看来,楼台亭阁、千转百折,曲径通幽,直让人错不开眼。武宁在池边看了会金鱼,守金鱼池的人立即送了许多鱼虫过来,让她喂着玩。
这样看了一会儿,天上却稀稀疏疏地飘起牛毛细雨来,荷田随侍在后,见状便打起了油纸伞,举起在武宁头上。武宁见雨越下越大,便向金鱼池旁的耕织轩行来,四阿哥站在轩前,手中持了件农具比划着,听见脚步,转头向她一笑,颇有几分自豪道:“怎么样,景致的确不错罢?”。
武宁点头道:“真是让人心旷神怡,若是能在这里多住上些日子便好了。”,四阿哥笑道:“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本就是咱们的园子!喜欢便多住些日子,难道还能被人赶出去不成?”。
武宁摸了摸那农具,见四周摆设了许多甚少见到的农家物事,便走动着看了起来,四阿哥丢了农具,拉住她道:“那些东西上面有许多锋利口子,被尘土覆了,你看不见,别划了手。”,说着拉了武宁过来,两人一起在檐下坐了,看那屋檐下雨水琉璃珠子一般地滚落下来,打在泥地上便是一个个小坑,放眼四周一片轻绿烟笼,这是近日来难得的一场大雨,直将近日的暑气一灭而空。
四阿哥抬手将几处景点细细指给武宁看了,又道:“你喜欢住在哪处?”
第83章 游园
没待武宁回答,四阿哥道:“不如就去‘桃花坞’如何?山桃万株;待到明天春天的时候;景色定然堪比江南。”,武宁想了想,道:“还是葡萄院吧;看着清凉得很。”。
四阿哥略带了几分嫌弃看着她,道:“你倒是有出息。”,又无奈道:“好吧,就依你;我让人把葡萄院快点收拾出来。”;两人边说着边看那雨景,不知不觉已经放了晴,只觉水天之间湛碧一色,清畅无伦。
葡萄院的台阶被石栏围住,中间开凿出方池,大小几乎有一亩,池子中建了一座八角亭子,修了弯弯曲曲的回廊通向亭子,亭子的后方则是土台和假山,有一段时间没修整了,树木枝丫都长得歪歪斜斜,倒塌颓横。苏培盛指挥着人足足忙了三天,才勉强赶工了出来,收拾一新,请武宁入住。
葡萄院不负其名,院中到处都是密密的葡萄架,浓荫覆盖,抬头仰望几乎看不到天,武宁一进来,便感受到一股凉意迎面扑来,身后的太监婢女原随着轿子在大太阳下走了半天,个个热得如蒸锅上的蚂蚁,此时进来,都长长出了一口气,荷田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真凉快!”,又见那葡萄架下设了方形的石桌,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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