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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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州月-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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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在了那里,慢慢直起腰,默默站着不动。

“我最讨厌你这样!你别老是作践自己好不好?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法来安慰我!”岳如筝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大声嚷嚷,想把所有的怒火都朝着他发泄,“你以为现在装作诚心诚意我就会原谅你了?你之前乱发脾气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本来已经不想再纠缠于这件事了,你现在又这样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雁初怔怔地望着她绯红的脸,眼神黯淡了下去:“我以为,你会高兴。”

“我不会!”她一下子把锦盒砸在桌上,眼里泛着泪花,“我看到你这样低声下气我能高兴的起来吗?!”

“对不起……”他低声道。

“你又要说对不起!我不要听!”她愤怒地朝他大喊。

唐雁初的双肩微微发抖,垂着头,吃力地道:“那你觉得我能怎么做?”他忽然抬起眼,悲伤地望着她,声音颤抖,“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我除了说对不起,我除了吃你送来的东西,我还能为你做什么?!我知道你觉得我很无能,我很没用!可我不懂你到底怎样才会高兴,我不明白你的心!”

岳如筝被震住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脸色苍白。

“岳如筝,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没有办法!我断了手臂之后就没跟陌生人相处过!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讨好人,也不知道怎么才可以算是道歉!我能做的我都已经试着去做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可我的道歉在你看来是我在作践自己!是没有自尊的低声下气!对不起我无能为力了。如果你觉得跟我做朋友很累的话,以后也不用来看我了。”

他情绪激动地说完这番话,就立马转回身,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抬起脚,用力地关上了房门。

岳如筝疲惫地扑倒在桌上,脸贴着微凉的桌面。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以前和他不熟的时候,倒可以相安无事,而现在却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闹成这样。她明明是已经原谅了他,可为什么又会无端发怒。她也明明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求得她的谅解,但竟然还对他大发雷霆。

她同样也不明白,唐雁初为什么会时而暴怒时而卑微,他生气的时候她会很害怕,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有不断地逃。他卑微的时候她又会很心酸,心酸得不想再看见他作践自己,恨不能狠狠揪住他,大声地命令他挺起腰来,不准再自怨自艾。

或许,真如他所说,他不明白她的心,她也同样看不透他的心。

她到现在还不清楚唐雁初为什么会是忘情阁的少主,他又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甚至不清楚他的双臂是因为什么缘故才没有了。

岳如筝独自坐着,想了很多很多,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雨势也慢慢小了,只有屋檐下还稀稀落落地滴着水珠。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唐雁初的房里也没有任何动静。她开始坐立不安,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以前这个时候,都是他去厨房做饭来给她吃,现在屋里屋外一片漆黑,没半点人气。她悄悄地站起身,走到他房门口,门紧紧关着,什么都看不到。岳如筝沮丧地坐回桌边,过了一会儿,她将锦盒藏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门前,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没有点灯,唐雁初躺在那狭小的床上,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他脱掉了外面的短襦,只穿着素白的底衫,这衣衫的双袖不到寻常的一半长度,将他的双臂遮掩了起来。岳如筝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回想刚才对他的那通发火,感觉有点伤心,又有点不忍。

她轻轻挪到他床前,他只是静静地睡在黯淡的阴影中,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愤怒失望的神情。她仔细地看着他,忽然坐在床沿上,打开盒盖,右手拿起一个散碎的杏仁饼,自己咬了一口,左手拿起一个还算完好的玉兔糖糕,递到他嘴边。

他紧抿着唇,眼睛也没有睁开。岳如筝硬是把那只已经歪了的玉兔糖糕塞到他唇间,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随后就一声不吭地侧过脸去。

岳如筝这次没有发火,她只是自己咬着那个没了味道的杏仁饼,继续把糖糕塞向他的嘴。

唐雁初挣扎了几下,她却更加任性,往他嘴边甚至脸上送,他最后只好张开嘴,咬了一口。然后皱着眉,咽了下去。

岳如筝忽然笑了出来,得意地咬着饼,又塞给他吃,他被迫吃了一口又一口。

“都没味道了是吧?”她看他吃完后,才道。

他屈起双腿,用力挺着腰坐了起来,白了她一眼,道:“那你还硬塞给我吃。”

“你刚才不是自己要吃的吗?”她搬过锦盒,凑到他面前,指指里面那些更不像样的点心,道,“这些都是你的。”

“我不要吃了。”唐雁初没好气地用膝盖顶开锦盒。

“你不要我送你的礼物了?”她哼了一声,斜睨着他。

他叹了一口气,只好低下头,凑向那个锦盒,咬起一块绿豆糕,但那块糕已经被雨水浸湿,被他一咬就完全散了。

岳如筝笑嘻嘻地用手拾掇起那些碎屑,自己吃着较小的部分,又将完整一些的托给他吃。他好不容易才咽下去,直起上身道:“我还是去做饭吧。”

“不准!”她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道,“要不是你,我这些精挑细选的糕点怎么会变成这样?今天你非要把它们都吃了不可!”

他叹着气,道:“我以后再也不想吃糕点了。”

岳如筝笑着道:“本姑娘不是在陪你一起吃吗?”她又端起那个锦盒,左看右看地道,“这盒子也不错啊,虽然吃的东西坏了,但你可以留下它放别的东西。”

唐雁初愣了一下,双眉紧蹙,本想说什么,但看到她笑意融融的样子,便低下头不做声了。

“喂,小唐,这个好像还可以嘛!”她又找到了可以吃的东西,惊喜地叫道。

于是,这两个人在幽暗的夜色里对坐着,你一口,我一口,吃光了那些已经淡而无味的糕点。

若干年后,无数个清冷孤寂的夜里,她曾梦到这个场景。梦中,唐雁初和她都被夜色轻笼,面容朦胧。两人一边吃,一边互望,她故意强迫他吃那些相对较好的糕点,他则微带愠色,却又掩不住眼神柔和。

第十八章 冷香寂寂翠萼遥

第二天清早,岳如筝起床梳洗完毕后打开窗子,便望见屋前晾着她的几件衣服,浅绿黛紫,如阳光下的彩蝶,在微风里飘飘摇摇。

唐雁初则背起了竹筐,正要准备出去。她急忙喊住他道:“等我一下!”说话间,匆匆忙忙地追出房门,就要跟他一起走。

他瞥了瞥她,道:“不吃早饭了吗?”

岳如筝想了想道:“好像现在还不觉得饿……”

他有些无奈地朝厨房侧了侧身:“去拿着,路上饿了没地方找东西吃。”

岳如筝跑进厨房,见桌上有准备着的馒头,便用布包了拎在手里,回到他身边道:“小唐,还是你最了解我。”

他有些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没说别的,只是默默出门朝着山谷而去。岳如筝此次脚上无伤,走路很是轻快,再不用跟在他身后。上坡的时候,她甚至可以爬的比唐雁初快,但是她还是有意悄悄地放慢了脚步,等他一起上来。

她跟着唐雁初来到平日采药的山谷,此处四周群山环绕,白云悠悠,溪水清清,昨夜那一场雨水滋润了大地,也滋润了山石间、树林中的各种药草。岳如筝按着唐雁初的指点,小心翼翼地在树下石后挖掘,不一会儿两手上便都是污泥。她又生怕弄脏了身上这件唯一干净的衣衫,便跑到一侧的小溪边洗手。唐雁初走过来,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看着她的背影道:“我还没有问你,为什么又会回来了?”

岳如筝一边洗手,一边道:“不是说了,上次打搅你很久都没有感谢,这次专程来看望你吗?”

“就这样?”唐雁初声音微微有点沉。

她抬头望着他的侧脸,笑了笑,道:“那你还想怎样?”

“你不怕又遇到极乐谷或者别的什么仇人了?”他低头看着脚边溪水,潺潺流淌。

岳如筝站起身,坐到他身边,道:“这次我又没有受伤,再说,不是还有你在吗?”

唐雁初侧过脸望了她一眼,又转过身道:“你脸上脏了。”

“啊?”岳如筝愣了愣,伸手抹了抹脸颊,道,“好了么?”

唐雁初微微地皱着眉,下意识地往她身边靠近了一些,岳如筝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怔了怔,望着他不说话。唐雁初却又往后退了一下,垂着眼帘道:“左边脸上。”

岳如筝以衣袖一拭左脸,果见袖口上有一些污痕,她蹙眉道:“就剩这件干净衣服了,现在倒好,也弄脏了。”

“早上不是帮你将昨天淋湿的那些衣服都晾出去了吗?”唐雁初道。

岳如筝一笑,道:“小唐,你怎么这样细心呢?”

唐雁初淡淡地道:“我就依靠自己生活,难道像你一样迷迷糊糊?”

“我哪有?!”岳如筝侧身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一看到他的目光,便忍不住收了那假装的怒色。

此时不远处的山道上有樵夫路过,一边走,一边唱着当地的山歌,调子悠远绵长,樵夫嗓音虽沙哑,但伴着那潺潺溪水之音,倒也别有韵味。

岳如筝倾听这山歌声渐行渐远,不由回头问唐雁初:“小唐,他在唱些什么?”

唐雁初本来好似在出神,经她一问,不太自然地道:“都是些寻常的山歌,没什么好说的。”

“你欺负我听不懂这里的方言吗?”她回身望了望那樵夫的背影,道,“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自己问他去。”

“他说了你也听不懂。”唐雁初扫了她一眼,依旧不肯松口。

岳如筝有点恼火地推了他一下,但也没有真的追上那樵夫,只是失望地托腮望着天边的白云,忽而又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说话的口音跟他们不太一样?我上次听过连姑娘说话,她的话好像跟这里的方言也差不多……”

唐雁初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我并不是平阳人……”

“可你也没有再说下去啊!”岳如筝抱着双膝,扭过脸正对着他,认真道:“小唐,为什么每次都是要我问了,你才会隐隐约约说上一些,从来不肯跟我交心。如果你想知道我的过去,我能说的,一定都告诉你。”

他抬头看着她,眼神有点落寞,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觉得我口音与本地人不同,大约是因为我从小跟着母亲……她是蜀中成都人。”

“蜀中?”岳如筝黛眉一蹙,便立即想到了江湖上那一支闻名遐迩的宗族,不由脱口而出,“小唐,你不会跟蜀中唐门也有关联吧?”

唐雁初静静望着她,道:“我母亲是唐门前任族长唐仲严的小女儿。”

岳如筝目瞪口呆,她曾听师傅说过唐门的很多传奇事迹。这支古老的宗族在江湖中长久屹立,依靠的不仅仅是他们赖以成名的暗器与毒药。他们的不败之处,更在于拥有近乎苛刻的族规家法。唐门中的任何一人,即便是地位尊贵的族长一脉,也必须严守一切规矩,不得有违背抗逆之举。当然,与其他庞大的世家宗族一样,唐门内支脉复杂,关系盘结,外人要想理清他们之间的亲疏好恶,也并非易事。

但唐仲严一脉,一直是唐门内最嫡系的血亲,他有二子三女,长子唐旭乾,娶江南慕容世家的七小姐慕容仪为妻,二人郎才女貌,当时羡煞众人,可惜婚后不到一年,唐旭乾便在与仇家的对决中丧生。慕容仪守寡多年,现已成为唐门中流砥柱,协助唐老太太执掌制毒解毒事务。次子唐旭坤,娶崆峒派掌门之女周氏为妻,现执掌唐门暗器招数研习之事。三女唐韵苏,招华山弟子杨展弘为婿,琴瑟相合。这三人,均性格平稳,恪守唐门规矩,不曾有什么特别之事发生。而接下来的四女唐韵馨,则特立独行,不肯遵从父命嫁与指腹为婚的夫君,而是执意要与当时初出茅庐、一无所有的衡山青年剑客蓝柏臣成亲,最终与其私奔而走。这件事在当时的江湖中曾被人广为传播,津津乐道。但不曾想,除了这四小姐之外,数年后,唐仲严的幼女唐韵岚也离奇失踪,她向来温和内敛,甚少与江湖中人交往,但自失踪之后,唐门中便对其缄口不提,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然而现在,唐雁初居然说出自己的生母便是这失踪多年的唐门五小姐,怎不令岳如筝惊愕万分?

“原来你真是唐门的?!”岳如筝不禁睁大了眼睛,转念一想,又诧异道,“难道,难道当年唐门五小姐曾经与七星岛岛主连海潮成婚,然后生下了你?!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唐雁初抿唇不语,岳如筝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看了看他的神色,小声道:“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迫你的……”她见他没有生气,才又试探道,“难怪你说自己姓唐,那你有没有回过唐门?”

“没有。”他又是很简短的回答,低着眼眸,道,“我既不会去七星岛,也没有资格去唐门。岳如筝,我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

岳如筝沉寂了一会儿,两人默默地坐在那淙淙跃动的溪流边,四周极为安静,天边云朵漂浮,阳光在溪水中折射出耀目的光彩。

“走吧。”过了片刻,他才好像恢复了一点常态,站起身,走到树下去背那竹筐。岳如筝跑过去,抢在他之前背起了竹筐,展颜道:“你就让我多为你效劳一些吧。”

岳如筝随着唐雁初又朝山中走去,她虽然脸上含着笑容,心里却更加疑惑不解。小唐是连海潮的儿子,已经让她很是惊讶了,而现在,得知他还跟蜀中唐门有剪不断的血脉关系,又是出人意料。她想到了出发前师伯叮嘱过的事情,想到七星岛还与师傅以及邵飏的父亲有过过节,这些事情交错在一起,让她一时间心乱如麻,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唐雁初回头看了看她,停下来道:“你是不是累了?”

“没,没有……”她慌慌张张地追上来,站在他身边。

“你早上什么都没吃,”唐雁初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道,“现在都快近中午了。”

岳如筝解开手中的布包,咬了一口馒头,道:“小唐,我怎么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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