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雁初看看她,起身回了屋子,不多时,又回到岳如筝身边。他肩上搭着床单,单膝跪地,微微斜着肩膀,将床单放在她肩头,道:“你不想进去,就披着它吧。”
岳如筝展开大大的床单,披在头上,将自己包裹在里面,只露出一双熠熠生辉的大眼睛,带着温暖的笑意望着他。唐雁初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了她身边。
风吹梨花素影动,满庭月光一地霜。岳如筝忽而将床单一展,分出一半来,披在了唐雁初肩头。
他震了震,岳如筝替他拉住了边角,道:“你也别着凉呀,小唐。”
唐雁初抬眼很快地看了看她,旋即便移开了目光。他望着苍穹群星,那星空璀璨静逸,却又遥远得永远无法触及。
夜深的时分,岳如筝倚着他的肩膀睡着了。她的手里还紧紧抓着床单两头的边角,将二人裹在中间。唐雁初没有手臂的支撑,坐得很累,可是不敢动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女孩的面容。她有着粉雕玉琢般的脸庞,好似从未经历过什么苦难,与她认识以来,也从不曾想到她有那样一段流浪天涯的岁月。或许,正如岳如筝所说,她与他,一个遗失了记忆,一个则封存了过去。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又好像回到了幼时的时光。
常年体弱的母亲,虽有着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却敌不过病痛的侵袭。记忆中的童年,他便是一直守在她的床前,小心翼翼地侍奉。他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照顾自己,照顾母亲。别人家的孩子在村前玩耍或者去私塾读书之时,他只有干不完的活,煎不完的药。可是他还是觉得很幸福,哪怕是母亲的病情稍有缓解时,教他练武,教他发暗器,他也会乐此不疲地认真去学。因为这是母亲与他在一起的记忆,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温柔。
很多个风雨之夜,他依偎在母亲身边,听着屋顶漏下的雨水打在床边,滴滴答答,彻骨寒凉。他会伸出双臂环抱着母亲,给她最初的温暖。他没有父亲,或者应该说,在他的脑海中,完全没有父亲这个概念。很小很小的时候,被旁人取笑后,他也曾哭着回家问过母亲,但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于是他学会了沉默,用沉默来对待一切可能伤及自己,伤及母亲的话语与目光。
尽管如此,他一直很努力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他在默默等待,等待自己长大。幼时的唐雁初觉得,即便是没有父亲,总有一天,他会长大成人,然后就可以更好地照顾母亲,过上与其他人家同样的平凡日子。九岁生日那天,他高兴地对母亲说,再过一年,我就满十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母亲给他换上了难得的新衣,还用竹篾给他做了从未拥有过的纸鸢。那一天,春风送暖,花团锦簇,他至今还记得,母亲拉着他的手,在原野中奔跑,燕子纸鸢在风里高高飞起,钻进了碧青云霄。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起纸鸢。那只有着乌黑眼睛,尖尖尾翼的燕子纸鸢,随着人生的惨痛转折而湮灭不见,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已过半夜时,岳如筝醒了一下,朦胧中还以为自己在屋里,却又觉腰背酸痛,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何时竟倚着唐雁初睡着了。他好像并无睡意,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树影婆娑的地面。岳如筝急忙坐直了身子,轻轻推了他一下,道:“你怎么不叫我?”
唐雁初看了看她,神色好像有点黯然,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道:“醒了就回房去吧。”
岳如筝裹着床单站起身,他上身微微前倾,也站了起来,却有些摇晃。岳如筝跟在他身边,忙扶住他的腰,他略微侧过脸望着下方,低声道:“我没事。”
岳如筝还想说话,唐雁初却自己走进了屋子,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忽然低落了下去,只得站在原处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第二十章 今夕何夕恨未了
清早的阳光刚刚透过窗纸照进屋子,唐雁初就听见房门被敲了几下,他还未起来,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岳如筝那浅绿的衣衫在门后微微露出,他刚要坐起,就看见她伸出手来摆了摆。
“你不要起来。”岳如筝隔着门小声道,“昨天你也睡得晚,我去做早饭。”说完,她也不等唐雁初回答,就又将房门关上了。
唐雁初躺在床上,听到外面响起了打水的声音,随后便是岳如筝的脚步声,应该是去了厨房。他其实真的还是困乏背酸,可却怎么也睡不着,怔怔地躺了一会儿,便坐了起来。
岳如筝手忙脚乱地在厨房煮粥,不是找不到勺子,就是忘记加水,好不容易收拾齐全,她已觉自己的耐性即将耗尽,恹恹地坐在灶台边的椅子上守着。屋外的阳光亮的刺眼,她趴在椅背上望着望着,便闭了眼睛想休息一会儿。
不料这一假寐便没了分寸,待到再醒过来的时候,竟然发现唐雁初蹲在灶台前,在看着火苗的势头。岳如筝惊了一下,站起身急道:“我是不是把水烧干了?”
“还没有。”他淡淡地道。
岳如筝才松了一口气,他却又笑了笑道:“不过也快了。”
岳如筝沮丧地要去揭开锅盖,唐雁初用肩膀撞了她一下,道:“不要去动,我已经加过水了。”
“我刚才真的睡着了?”岳如筝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了下去,支着腮望着他的侧脸。
“你要是困,就回房去休息。”他转过脸说了一句,又道,“差不多了,不然又要没水了。”
岳如筝揭开锅盖,盛出粥来,因还滚烫,便放在灶台上凉着。她见唐雁初站在一边,便转身将他按坐于椅子上,道:“我不是叫你不要起来吗?”
“我不起来,你会把整个院子都烧光。”他从容淡定道。
岳如筝捶了他的肩头,伏在椅背上道:“小唐,你今天还进山吗?”
“不了,我要到镇上去,把草药卖了。”
“让我去帮你卖草药好不好?你留在这看家。”
“为什么?”
“不为什么,哪里有那么多原因。”
“你会迷路的……”
“怎么可能?!”
……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趴在他肩后,你一言我一语,难得有这样的时光。岳如筝有一瞬间觉得好像可以如此直至长久,平平淡淡,不惊尘烟。她喜欢与他说话,哪怕他并不回应,只是安静地看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岳如筝也会感受到那种淡然宁谧的目光。她此时就趴在他的身后,他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回头,饶是如此,岳如筝还是很想去仔细看看他那双深澈的眼。但她又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惊扰了这个让她捉摸不定的少年。两相矛盾之下,岳如筝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个大胆的念头,垂头丧气地站直了身子。
唐雁初回过头看看她,有些疑惑地道:“我怎么觉得你这次回来之后,就变得有点奇怪,总是忽悲忽喜的。”
“哪有?”她心虚地说了一声,便将温热的粥放在他面前,道,“吃吧。”
唐雁初瞟了她一眼,抬脚搁在灶台边缘,夹着勺子,俯身吃着她做的早饭,表情有些隐忍不发的感觉。
那粥果然因为先前烧干了水的缘故而有点焦味,岳如筝抢在他之前匆匆忙忙吃完,便背着竹筐出了院子。
山路崎岖漫长,加之背上那满满一筐的药草,岳如筝走到半路就觉得双肩被绳子勒得生疼,她才知道原来小唐所做的这些看似寻常的事情,其实也饱含着艰辛。与他的生活相比,自己在印溪小筑中除了练武之外,似乎尽是闲适。师傅的祖辈曾是当朝武将,只因与同僚政见不合才自行退隐还乡,故此,印溪小筑虽处于幽静之地,却也不乏财物支撑。岳如筝尽管算不得花钱如流水,却从未因缺钱而犯愁,更不会为了区区几十文钱而走上那么远的山路。
她来到镇子的时候,已近中午,肩膀疼得像是快要断了似的,又转了一圈才找到唐雁初说的那家收草药的铺子。一进店门,那老板与伙计便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似是在奇怪为什么来了这样一位完全陌生的姑娘。岳如筝有些局促地放下竹筐,向老板说了自己是替别人来的,老板才点点头,让小伙计给那些草药过秤。这当口,老板随意地问岳如筝是替谁来,她回答了唐雁初的名字,老板却愣了愣,好像不认识一般。小伙计一边看秤,一边道:“是不是那个没有手的小唐?”
岳如筝心里一堵,不悦地道:“你不能就叫他小唐吗?为什么还要多说那几个字?”
小伙计一时没弄懂岳如筝的意思,老板却大咧咧地道:“咳,我当是谁呢!我们这里都这样叫他。不然哪里记得住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很奇怪吗?!有什么记不住的?”岳如筝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也大了起来,把老板和伙计吓了一跳。
“你是他什么人啊?你去问问别人是不是也这样叫他?他自己都习惯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小伙计气哼哼地把秤放下,插着腰对岳如筝嚷嚷。
岳如筝紧抿着唇,冲过去一把拎起竹筐,怒道:“不卖了!”说罢,也不管老板在身后大声叫喊,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店铺。
她背着竹筐一股劲地往回走,走到半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都未曾吃点东西,又累又饿又气。岳如筝闷闷地坐在山路边的石头上休息,看看那一筐药草,忽然想到如果这样背回去,唐雁初肯定会追问原因,但她一点都不愿意将自己吵架的事情告诉他。不管他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在意别人这样说他,岳如筝就是不允许,她咽不下这口气。但她也清楚,小唐若是知道了这事,必定会告诉她,他真的无所谓,还会怪她冲动多事。可他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只是绝对不会对别人说。岳如筝思前想后,只得将草药偷偷倒在了树林里,随后再背着空了的竹筐朝着回去的路前行。
回到院中,岳如筝尽量装出欢悦的样子,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铜钱给唐雁初看了看,道:“我帮你放到房里去啊!”
唐雁初却蹙眉道:“你把钱弄丢了?”
岳如筝怔怔地道:“什么意思?”
“不应该是这些。”他看了看她手里的钱,道,“所以我问你是不是路上弄丢了。”
岳如筝脸上发热,强撑着道:“你以前不是说过价钱吗?”
“那是你上次在的时候说过的,现在时间不同,自然收的价格也不同了。”唐雁初淡淡道。
岳如筝低下头,从怀里又掏出一些钱,放在一起,道:“这些够了吧?”
唐雁初一愣,道:“我又没有怪你,丢了就丢了,何必这样做?”
岳如筝不想多解释,握着钱走进他屋子里,将钱放在桌上,转身就往外走。唐雁初在房门口挡住她的去路,沉着脸道:“岳如筝,你干什么?把钱拿回去。”
岳如筝伸手就去推他,他却不肯退让。两个人默默站了一会儿,岳如筝撑不住,侧身就要硬往外挤,唐雁初用肩膀一顶她,道:“你又是怎么了?”
“我饿了,我要去吃饭不可以吗?”她没好气地道。
他一怔,道:“你没吃饭?不是叫你去镇上吃了再回来吗?”
岳如筝自觉失言,心虚加恼火,便闭口不言,只想往外走。唐雁初有些忧虑地道:“你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路上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不想说。”她颓然地倚在门上,神色失意。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道:“以后你不要替我下山了。”
“你也不要去那店里卖草药了!”岳如筝忍不住道。
唐雁初静了一下,打量了她一番,道:“你果然又生事了。”〖Zei8。Com电子书下载:。 〗
“什么叫我又生事?”她委屈地道,“好像什么都是我的错。你连问都不问,就觉得是我又犯傻了吗?”
唐雁初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用力将他推开,自己走到院中拎着那竹筐就走了出去。
“如筝!”唐雁初在后面大声喊她,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只低声说了句“我去把草药拿回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雁初不明白她这次下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他又不想在这时候再去惹怒她。他在院门口站了片刻,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便离了小院,朝桃林而去。
山林中一片寂静,并不见岳如筝的身影。他快步走着,心里还在猜测着岳如筝生气的缘故,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悦耳动听,却又含着隐隐的冷意。
唐雁初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风中飘来几片淡粉色的花瓣,零落翩舞,拂过他衣袖,吹向远方。林中的光线有些阴暗,而在那桃树之后,慢慢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子。她一身翠羽轻罗长裙,乌发高挽,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眸子亮丽晶莹,灵动善睐。
唐雁初见了她,不由微微蹙眉,女子袅袅走上前,唇边带笑,斜睨着他。
“你是……”他注视着她,声音很低,带着一丝犹豫。
女子以碧罗云袖掩着朱唇,挑着黛眉一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她又转到他身边,打量着他,轻叹道,“不过也难怪,已经十年不见,不要说你不认识我。就是我,要不是看见你这两条断了的手臂,也险些认不得你了。”
唐雁初听她说话,眼神一寒,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侧过身子,看着远处,道:“是你?”
女子笑了笑,注视着他道:“你终于想起我是谁了啊?连公子。”
“不要这样叫我!”他一直没有看她,声音中有着压抑的痛苦,“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不想看到你。”
“你以为我想看到你这没有手的怪物吗?”女子一步转到他面前,忽然扯住他的衣袖,拎到他眼前晃了晃,讥诮道,“他们不是说你在这里过得很好吗?听说你很厉害啊,没了手,竟然还能一个人活到现在。我可真想看看你是怎么用脚吃饭,用脚穿衣……哈哈,唐雁初,还不赶紧给我表演一下,让我也开开眼界!”
唐雁初强忍着情绪,用力抽回衣袖,后退了一步,低声道:“你说够了没有?请你回去。”
“干什么?赶我走啊?!你这个废物到现在还是怕我吗?!”女子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亏你还是唐韵岚那个狐狸精生的!那贱货缠着我爹不放,胆子大得很,你怎么会那么窝囊!”
“住嘴!”唐雁初脸色变了,狠狠盯着她,怒道,“你再敢说一句试试!”
女子毫不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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