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珺初低着头,眼帘垂下,脸颊略显清瘦,让一旁的岳如筝有些酸楚。她总觉得自己虽备受坎坷,可是与小唐比起来,自己又算是幸运的。至少她被师傅收养后,度过了很长一段的平静生活,而小唐虽与她差不多年纪,但在她徜徉于梅林花海间的时候,他却不得不面对悲凉的绝望,一次次地跌倒,又不得不一次次地站起。
有纸灰被风吹起,打着旋儿飞到了连珺初的衣襟上,岳如筝伸手给他拂去。连珺初忽然低声道:“如筝,我娘看到了会高兴的。”
岳如筝眼中一湿,急忙掩饰过去,低着眸子道:“她知道我是谁吗?”
连珺初抿着唇笑了笑,朝着墓碑低声道:“娘……这是如筝,印溪小筑的岳如筝。我能遇到她,是最最美好的事情……”他望了一眼岳如筝,又继续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够成亲,可是她答应我,会陪我回到南雁荡,一起采药,一起做饭……”
岳如筝几乎要哭出来了,但见他真的是发自肺腑地在与母亲说话,也不忍去打断他。她只能默默地燃着纸钱,不去想那无法解决的难题。
她虽没有在墓前说些什么,可在心底深处,却牢牢记住了连珺初所说的话。
这一生,只想陪着他,一起采药,一起做饭。
风势渐大,厚厚的云层很快就卷过了山头,雨点滴滴答答打落了下来。好在祭奠已经完毕,岳如筝将他扶起,朝四周张望着想要找个地方避雨。
“看,那大树后有个草棚!”她发现了那松林内有间摇摇欲坠的草棚,便急忙拉着他朝那边奔去。
这草棚没有窗子,只有一扇破旧不堪的木门,还是用绳索栓着才没有倒下。门并未锁住,在大风中不住开开合合,里面空无一人。此时雨势渐渐大了,岳如筝也顾不得其他,便伸手将木门推开,与连珺初一起弯腰走了进去。
棚内光线晦暗,棚顶的柴草很是稀疏,好几处地方在漏着雨。两人站在门口,见两边空无一物,除了前方地上有几个以石块垒砌的墩子,上面架着一张竹塌,歪歪斜斜,也不像是有人常住的样子。在这竹塌一头的地上还有一堆高低错落的杂物,有些是空了的瓦罐,还有一些不知何物,被一块粗糙的麻布遮盖了起来。
“也只好先在这里躲一会儿了。”岳如筝微蹙着眉道。
两个人在那吱呀作响的竹塌上坐着,虽是同处一室,可却再也不敢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在一起卿卿我我。岳如筝有意无意地与他稍稍隔开了一些,两人各自发怔,只有棚顶上漏下的雨珠打在地上,发出滴滴答答之声。
片刻之后,岳如筝忽觉得有一阵奇异的味道漂浮在周围,但又说不清哪里奇怪。正在思索之时,听得连珺初道:“如筝,你冷不冷?”
“不冷,不冷。”她怕他担心,忙扬起笑颜道,“小唐,再过几个时辰就是你生辰了呢。”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连珺初一怔,望着前方那黑黢黢的泥地,淡淡笑了一下,道:“怎么又是下雨天?”
岳如筝知道他是在说四年前那场初遇,心头一动,不禁往他身边靠近了一些,小声道:“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怎么想的?”
他有些迷茫地转过脸望着她,“我没有多想什么……”
岳如筝眼中的他虽比以前成熟了一些,可是现在这眼神却还似十九岁那样,如幽静的深潭,清冽得让人不忍打破。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以指尖轻轻地抚过他的脸颊,只是那么微微地一点而过。他便一如既往地低垂着眼帘,静默不语。
“我的小唐,很快就要与我一样大了。”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念着。
连珺初能感觉到她指尖微暖,拂过脸庞时就如同柳枝垂于湖面,清风徐来,枝叶柔柔地点漾出数圈涟漪。
“如筝,你说这话怎么像……”他本来是微笑着的,可是话说到这里,忽然就停了下来,本来清澈的眼神也随之黯淡了。
岳如筝怕他想起了连珺秋,正想安慰他几句,他已站起身来,道:“我现在就去对面的寺庙,先打听一下他们是否知道是谁来祭奠过,若是庙中有地方可以留宿,我再来接你过去。”
“现在?”岳如筝有些担心,好在这场山雨来得迅疾,去得也快,此时外面风雨声渐渐变小,草棚上方漏下的雨点也从先前的接连不断变成偶尔才会坠下晶莹。
“我跟你一起去吧。”岳如筝双手撑在竹塌边缘道。
连珺初微微摇了摇头,“外面雨还没有停,山路不好走。你就先在这等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
“那好吧……”
他走出草棚,岳如筝跟在后面,但连珺初见雨势还未完全停止,便不让她再送。于是岳如筝就站在了木门前,直至他远离了视线,她方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了棚内。
独自坐在棚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岳如筝再度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在她身边的正是那堆杂物,几个明褐色的瓦罐参差相叠,上方茅草缝隙里滴落的雨水正打在罐口,溅出微小水花。
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这瓦罐里幽幽散发出馥郁的芬香,这香味既清淡又醇厚,让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沉浸其间。
就好像,她幼时躺在姑姑怀里,一口一口抿着的甘甜酒酿。
只是现在这滋味更为浅淡,却正是这若远若近之迷离,更令人为之倾心。
岳如筝仿佛回到了过去,她的思绪飘向远处,身不由己地蹲了下去,伸手便抚过这冰凉的瓦罐。花纹并不精致,底里残留的正是酿造酒酿所剩的江米。
原以为这是个无人居住的草棚,但这江米看似并不像是许久以前遗留下来的东西……岳如筝拧眉想着,又望到那一袭麻布遮盖着的杂物,看样子方方正正,像是什么木箱柜子之类的东西。
怀着好奇心,她轻轻拉起了麻布一角。
一只质地粗重的樟木箱呈现在她的眼前。
铜环相扣,上面已经长满青绿色的铜锈,木料也并不上乘,可能是年代已久又加之环境潮湿的关系,那箱子色泽暗沉,像是用力一按就能渗出水来的样子。
岳如筝的心头弥漫着薄薄的水雾,灵魂好像迷失了方向。这箱子,像是在梦里曾经相见,却又与记忆不能够完全重叠。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手去,用力抬起了箱盖。
……里面并不是像她梦中那样,装满了美丽的海螺与贝壳,闪着幽幽的微光。
但却也不是空无一物。
相反,整个樟木箱中,堆满了碎屑。
一片片,一粒粒。惨白惨白的,暗黄暗黄的,质地冷硬的碎屑。
惨白的是贝壳的碎片,仿佛是被人用尽全力碾碎又碾碎,砸烂再砸烂,终至化为了什么都不是的碎末。
暗黄的是海边的沙砾,本已枯暗无光,却因着雨天潮湿而凝结成团,粗糙冷漠,像心头滚过的刀伤。
岳如筝的手变得冰冷,不知为何,看到这一箱并不与她记忆吻合的残物,她的呼吸竟会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荒凉画面……衰草漫天,乌鹊乱飞,幼小的她赤足跟着前面的女子,小小的绣鞋早已不知丢失在了何处,她只能踩着尖利的石子在山径上跌跌撞撞地追着姑姑。
“姑姑,我走不动了……”她扁着嘴,忍着哭声,想要乞求一点关怀。
姑姑怀中抱着沉重的箱子,回头斥道:“你怎么会这样娇气?!快跟上,天黑了,狼会出来将你叼走!”
四周密林风起,似是真有凄楚苍凉的狼嚎在远处响起。小如筝吓得瑟瑟发抖,顾不上别的,踉踉跄跄地在石子路上追赶着永远都无法追及的姑姑。
……忽而又是一盏孤灯,她们不知流浪到了哪里,寄居在古庙之内,檐下的风铃在晚风中发出低泣般的声音。
姑姑独坐于古佛之旁,一管紫箫吹吟出千种愁思,凄凉的身影投映在青苔满满的墙壁上。
小如筝习惯了这种孤单,自己坐在门槛上哼唱歌谣。
贝壳做成的风铃在窗口不住地摇晃。
绵软的歌谣在昏暗的灯光下飘飞,她唱着唱着便伸手去拨弄那串风铃,姑姑忽而止住了箫音,厉喝道:“筝儿,不准去摸!”
如筝还未收手,姑姑已将飞快地冲过来,用力将她的手臂一扯,谁料反将贝壳风铃的绳子也拉断了。雪白的贝壳散落在地,顿时便裂了开来。
姑姑惊呼一声,扔下如筝便扑了过去,心急如焚地抓起碎片,却发现已经无济于事。如筝见自己做了错事,不由缩在墙角,咬着手指不敢吱声。
“叫你不要去乱碰!”姑姑怒极转身,声音中有些许的颤抖。
她越发后缩,几乎想要逃进墙壁中去,看到姑姑朝她快步走来,不由放声大哭,“不要,不要打我……”
姑姑本已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如筝抱着双膝嘤嘤啼哭,过了许久,忽觉身上一暖,睁开眼看时,姑姑已将她揽在怀里。
“我的孩子……”姑姑近乎痴迷地紧紧搂住她,眼中含泪,口里念个不停。
“姑姑……”岳如筝就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心跳不已,再定睛一看,眼前仍是那古旧的箱子,空荡的草棚,什么都没改变。
连珺初还没有回来。
“砰”的一声,她重重地关上了箱子,逃一般地躲到了竹塌那头,再也不想往那边看一眼。
此时天色变暗,雨势已止。岳如筝实在无法忍受这里的环境,便想开门出去寻找连珺初,可就在她即将打开木门的时候,自远处传来一阵清冷的箫声,哀婉萦回,低沉压抑,好似波澜暗涌漩涡盘旋,又似阴雨绵绵永无止尽。
岳如筝心头一震,屏住了呼吸,倚在木门之后,不敢向外张望。可这箫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便是沙沙的脚步声,终于,箫声渐渐低沉,直至消失。
岳如筝忍耐了片刻,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才透过门缝往外看去。
风吹云散,新月初现,如一道银钩悬在空中。就在这幽冷月华之下,竟有一白影站在唐韵岚墓前,不言不语,久立不动。
惊恐又忐忑的感觉弥漫于岳如筝全身,此时却见那白影缓缓绕着墓碑走了几步,念念有词:“唐夫人,你一个人常年住在这儿,会不会寂寞无奈?不过好在有我与你相伴,总算还能让你不会闷得慌……”
听这说话声音,虽然极轻,倒也分明是个女子,只是她一直背对着草棚方向,让岳如筝无法看清她的长相。
白裳女子左手持着一管长箫,右手本是抚着墓碑,现又收了回来,岳如筝望见她胡乱地往发髻上理了理,似是在整顿妆容。
“你看,转眼又是春天了,我新学了一曲,吹来给你听听,你给评点评点。”她顾自说罢,便又低头品箫,长袖在风中微微飘拂,箫音便幽幽萦绕在这坟墓松林之间。
草棚内,岳如筝的呼吸越发急促,她的手指紧紧抠在木门背后。
一曲既罢,白裳女子缓缓抬头,朝着墓碑微笑道:“你倒是说说看,我在这乐理上可有进展……”
她话音未落,不远处的草棚内忽传来一声低呼,让她不由地回过身去。
衣袂拂动,她五官虽是尚存昔日娟秀,但眉间眼角早已布满细密的皱纹,与她那高挑曼妙的身材相比,竟不像是出于同一个人身上。
岳如筝怔怔地站在草棚外,身后的木门在夜风中还在不断地开开合合,发出嘶哑的声音。
白裳女子忽而警觉地后退数步,紧紧握着紫箫,目光清炯。
“你是谁?!”
岳如筝摇摇晃晃地朝前迈了一步,吃力地唤道:“姑姑!”
第八十八章
风声回旋,松针上滴落浑圆的雨点,洒在岳如筝的长发间。她只喊出了这一声,竟再也无法多说一句。
白裳女子的嘴唇微微发抖,良久才又问道:“你究竟是谁?”
岳如筝含泪道:“我是筝儿……姑姑,你忘记我了吗?”
女子的眼神原本是清朗透澈的,可当岳如筝说完此话后,却忽然变得错杂起来。她偏过脸,斜斜地盯着岳如筝,瞳仁缩小成针。
“筝儿?”她低声念了一句,突然又狠狠地瞪着岳如筝,提高了声音斥责道,“你休想骗我!我知道……你是连海潮派来害我的……你们抓走了我的孩子,现在还假装成她,到底是要干什么?!”
“我真的没有骗你!”岳如筝急切地想要朝她走去,她却挥臂以紫箫直指着岳如筝,厉声咒骂道:“滚开!回去告诉连海潮,要是他不把我的筝儿交还给我,我就算是上天入地,也不会让他有好下场!”
“姑姑……”岳如筝见她竟好似已经忘记了自己,一时伤怀,更急着想与姑姑相认,便一把将项下璎珞取出,紧紧攥在手中,伸到她面前道:“姑姑,姑姑!你看一眼这个璎珞,难道不是你将它送给我的吗?”
女子为之一震,双眼死死地盯着璎珞,忽而扑上前来,用尽全力抓着岳如筝的手腕,拼命将那璎珞抢了过去。
她将璎珞反反复复颠颠倒倒看了无数遍,眼睛中饱含着热切的光焰。
“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一边痴迷地念叨着,一边又将璎珞贴在自己的脸颊之上,她似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不顾岳如筝的呼唤。
岳如筝忍着伤感,来到她跟前,悲声道:“姑姑,你难道只认得璎珞,却不认得筝儿了?”
“筝儿?”女子这才一回神,怔怔地注视着岳如筝,“我的筝儿,怎么会那么大了?”
岳如筝勉强露出微笑,眼中还含着泪水,“你还记得我们在客栈失散了吗?我从楼上跳下,迷失了神智,自己糊里糊涂地离开了姑苏。后来我被印溪小筑收留,从此就留在了庐州……”
女子又重新打量了她一番,似是在努力回忆过去。许久之后,她才握着那璎珞,颤着手扶上岳如筝的肩头,语无伦次道:“筝儿……我认不得你了……你怎么就不见了……”
“姑姑!”岳如筝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她轻轻握着姑姑的手腕,哽咽道,“我找了你好久,还以为再也不可能见到你了……”
“我的孩子!”姑姑悲声泣道,“他们将你抓走,你定是吃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她顾自说着,忽然便扣住如筝的手,硬要将她带走。
“姑姑,你要带我去哪里?”岳如筝惊慌道。
“走,走!不能在这里了,连海潮必定会派出人手再来追杀!”姑姑急切地喊着,便拉着如筝往那山路而去。
岳如筝的手腕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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