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莫非认为任何人都不可相信?
姬无夜看着臂上的鹰:“这只鹰,我养了三年了,忠心耿耿。打猎从来就没空手回来过。什么山鸡、野兔、松鼠,都能抓住不少。”他说得不无得意:“有一次,居然为我抓回了一只小老虎。墨鸦,我的鹰还不错吧。”
说到此处,不禁大笑。
墨鸦也露出很赞赏的样子:“的确是只好鹰。”
姬无夜语气忽变:“可是啊,有件事让我很难过。大家今天听到我的小黄莺唱歌了吗?”
他一面说,一面走了下来,走到众人之前。
七个下人跪伏在地上,抖得更加厉害。
“没听到吧?!因为我的小黄莺不见了!笼子被摔在地上。而恰恰,笼子就在鹰巢的旁边。——你们说,谁偷了我的小黄莺?”
七个下人的额头几乎碰到冰冷的地面,其中三个侍女更是惊得嘤嘤低泣起来。他们恐惧万分,哪里说得出一个字?
姬无夜转向墨鸦:“墨鸦,你说是谁?”
他的目光如刀锋般紧紧盯住墨鸦,墨鸦的任何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墨鸦看上去依然沉静:“将军,我认为没有人有这个胆子,想必是风大,吹落了笼子。”
姬无夜冷笑:“风大吗?你不觉得是我的猎鹰吃了小黄莺吗?”
墨鸦似乎思索了一下,低头沉吟道:“这……不大可能。您的猎鹰这么懂事,断不会做出这样监守自盗的事。”
他语气渐渐笃定,抬起头来,眼中也射出锋利的光芒:“若要做,何必等了三年才做。”
姬无夜手抚猎鹰,瞪着墨鸦直看,忽然仰天大笑。他大笑着高声道:“说得有理,鹰是不敢!”他一字字说下去:
“它,又不是人!”
姬无夜蒲扇般的手掌又抚弄着猎鹰。
他的动作那样轻柔,仿佛像平日一样赏鉴着它的英勇。
手掌一下一下轻抚,抚上了猎鹰的头颈。
下一刻,姬无夜的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用手扼住了猎鹰的脖子。
猎鹰“啊啊”大叫,拼命挣扎。
它从未想过,它一直忠心相待的主人会向自己下手。
手,还在扼紧,越来越紧。
猎鹰平日里勇猛无比,猎物在它之前毫无抵抗余地。而此时厄运降临在它的自身,它也唯有像曾经无数死在它爪牙之下的猎物一样,徒劳挣扎。
它平日里的凶猛,已是毫无用处。
地上七个下人连头也抬不起来。
墨鸦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看挣扎与叫声渐渐微弱下去的鹰,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波动。
——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白凤不在这里。他没有看到听到这些。
殿内忽然归于死寂,猎鹰已经一动不动了。
猎鹰的尸体落在地面,就在那架断弦的古琴旁边。
下人们还在骇然低泣。
姬无夜若无其事拍了拍双手:“可惜,这么好的猎鹰,却死于监守不力。”
墨鸦听着这句话。
在姬无夜心中,生命的价值有几何呢?
下人们面如死灰,他们已明白自己即将遭受的命运。
姬无夜一挥手,众护卫就把七个下人拖了出去。
下人们惊恐地哭喊、求饶……
很快,又是一片死寂。
墨鸦站在殿外。
七具被生生绞死的尸身就在他头顶的高架上晃荡着,尸体的阴影被青蓝色冰冷的月光投在他身上。
死亡,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人自己来说,何等艰难。
而对掌握生杀大权的人而言,伏尸遍地,只须一句话,一个手势。
生命,是每个人自己最珍视的灵修,却为何往往被作为他人之刍狗?
墨鸦自然明白,将军绝不是仅仅为了一只小黄莺而大动干戈。
他清楚这件事发生的青萍之末。
他也清楚将军为何会这般轻易杀戮。
姬无夜想要韩王之名,又不敢。
篡位之事一如枪打出头鸟,姬无夜毕竟不愿成为天下人的众矢之的。
可是他不会甘心于臣子身份。
他因此自高自大又多疑残暴,经常为一句话斤斤计较,杀人立威。
——一个人只有自己内心出现空缺之时,方会拼命伤害别人。
即使他表面强大,内心的空缺已使他成为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
这种病在彻底毁坏自身之前,先要祸及许许多多表面上不及他强大的人。
——下一个目标是谁?
墨鸦已回至殿内,姬无夜正等着他。
姬无夜并不转身,只是沉声道:
“我有个任务让你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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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6
次日清晨,将军府。
白凤独自坐在屋脊一角,眺望着雀阁。
雀阁后方长远的天地之间,朝阳初升。
再过一会儿,待到太阳升得更高,天空又会变成明快的浅蓝。
白凤已不记得自己在将军府经历了多少次日升日暮。
他从来没喜欢过这里。
今天,他望着朝阳的光线由嫣红而金黄,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
墨鸦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他身边。
“走,又有新任务了。”
城外的一座危崖之上,苍茫古木之巅。
墨鸦和白凤并肩而立。
他们肩头缀饰的羽毛在山风中轻轻抖动,两人的衣袍下摆摇曳着,长长地飞起在身后。
白凤不知道,墨鸦为什么把自己带到这里。
他等着墨鸦说出任务。他此前的人生意义本在于不断地执行任务与等待下一个未知任务。
墨鸦站在他身侧微微靠后之处,忽道:“难怪百姓都把雀阁叫做金丝笼。从这里看,它的确像个精致的笼子。”
危崖高树,正可鸟瞰全城。
城中每一分每一寸平日切身的利害,都在他们足下很远,显得不再庞大郑重。
雀阁在将军府之中央,亦在整座城池中央。
这里精致华美,却伪装不成真正的自由自在。
这其中的每一任“主人”,都只是将军相中的,细巧可爱的玩物。
——越是无望悲惨之事物,外表越容易一派至美纯善。
白凤喃喃道:“我不清楚它建造的初衷。也许从一开始它就是一座牢笼,一座会吃人的牢笼。”
昨日无辜惨死的七个人的尸身,还在架子上晃荡。
人命如蚁,任其蚕食。
白凤的本性是善良的,尚显稚嫩的年岁令他还不忍隐匿或丢弃这种善良。
可是,只要是将军要做的凶杀之事,他就得维护与执行。
这令他一直忧郁不已。
墨鸦或许也想过白凤想过的这些,但他此时只是悠悠道:“牢笼本不就是这样。”
白凤恨恨地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它的一点是什么?”
墨鸦问:“是什么?”
白凤咬牙道:“一座牢笼,不应该修建得如此漂亮。”
比恶更令他难于容忍的,是伪装过的恶。
墨鸦缓慢地道:“其实,牢笼处处都有,有些很美,有些很丑。有些看得见,有些看不见。”
看似轻立树巅,自由自在的他俩,是否也不免于看不见的牢笼?
一座从小进入,不知何时解脱的牢笼。
白凤心情激荡,不禁疾声,几乎是喊着道:“飞鸟原本应属于天空,而不是牢笼!”
之前他不曾想要逃离,因为他一向觉得自己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而现在,他好像被某一种奇妙的机缘触发,整个人想法都变了。
墨鸦冷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世界上没有一种鸟能够一直飞翔,永远不需要落地。”
白凤听着很不是滋味。
他一心想飞,飞得越高越好:“在这样的高度,即使将军府,其实也很渺小。”
墨鸦淡然道:“只有当你身处其中,你才会觉得它,很大。”
白凤不再说下去,他想起了那个来自将军的新任务。
墨鸦就在他后方站着,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白凤看不见墨鸦脸上的变化。
他开口问道:“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墨鸦没有立即回答,嘴角忽然斜斜勾起,撇出一个捉摸不定的笑意。
白凤听见墨鸦冷哼了一声。
随即,白凤后背陡然一痛,双眉拧起,无法置信地看了身后一眼。
他不由自主地缓缓向前倒下。
墨鸦从白凤身后露出身形,垂眼看着他倒下去,神情依然冰冷而捉摸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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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7
古木之下,崖顶疏烟细草。
白凤像一只被弹丸击中的飞鸟,自簌簌的枝叶间直堕而下,俯身摔在崖顶。
“当你的眼睛一直看着天空,永远不要忘记,你的脚始终沾染着尘土。”
这是白凤稍稍自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墨鸦自他身侧一步步踱过去,走到崖边,眼睛并不看他。
白凤匍匐在地面的灰尘与草梗间,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手足发软,使不出半分力气。
白凤望着墨鸦,声音发颤:“……为什么?!”
他无法相信。
他一直以来唯一真心信任的人就是墨鸦。
而此刻,墨鸦却毫不留情地向他偷袭!
他全身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剧烈颤抖起来。
墨鸦肩头的墨羽在山风中摇晃,他的背影却稳定得纹丝不动。他冷冷地道:“你难道忘了我的名字?乌鸦总是追随着死亡。”
墨鸦说着,转身面对白凤,眼中隐现的邪气与杀气,当真如同那和死亡息息相关的凶禽。
落叶随着山风不住飘落,落在白凤身边。
白凤颤声问:“所以,今天的任务目标……就是我?”
墨鸦冷冷道:“没错。”
白凤有点明白了。他强撑起半个身子,觉得胸口说不出的窒滞,手按胸前咳嗽了几声,道:“是姬无夜的命令?”
墨鸦道:“我们从小接受的训练,就是只接受一个人的命令。”
白凤自然心知,一个人如若从小受一件事的熏陶过深,一般而言,就永远无法解脱精神上无形的控制。
只有两种解脱的方法。
一种是彻彻底底割断全部过往,变成另一个自我。
这种方法显得太难。
而另一种方法,就是白凤即将遭受的那件事。
——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消失,连同全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白凤已经能看见这种命运,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他还是抬头问墨鸦:“你要杀我?”
墨鸦的声音没有感情:“我们接受的另一个训练,就是命令必须被执行。”
白凤听着这句话,感到一颗心不住下沉。
墨鸦缓缓蹲下身,脸逼近白凤的脸,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有些地方是我们不能越过的无形的线。我提醒过你,但你太任性了。”
——雀阁中的女子在将军眼里是人也好,是玩物也罢,有一点可以肯定,将军把她看成什么是将军的事,别人只能把她看成“将军的”。
谁敢有除此以外的想法,将军就让他死。
白凤本来也清楚这一点,但感情有时候会旁若无人。
尤其是一个单纯少年第一次对女孩子动感情。
这很危险。当这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之时,已没有人救得了白凤。
白凤清楚,墨鸦也不能。
白凤告诉自己,不能对墨鸦有所怨恨。
人终究是为自己而在,墨鸦也想活下去。
白凤已准备接受命运。
他抬眼看着墨鸦,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一点:“如果这样说,可以让你在杀了我之后不会太过内疚,——哼,我愿意接受这个理由。”
说道最后几个字,声音再也无法平静。
白凤望着墨鸦无比熟悉又十分陌生的脸,有一丝悲从中来。
——我只怕……还是不甘心吧。
就在此时,白凤的脖子猛然间被墨鸦的一只手一把扼住,同时他耳边响起一声大吼:
“笨蛋!为了雀阁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那一架琴,已经有七个人丢掉了性命,他们的死为什么?他们的死,谁会觉得内疚?!”
墨鸦恶狠狠瞪着被他捏得五官扭曲的白凤:“你从来都不听劝!你一直都那么任性!!”
白凤咽喉剧痛,气都几乎喘不出了,两道眉毛夹得紧紧,一双眼痛苦地看着暴怒的墨鸦。
白凤挣扎着,艰难地要把话说完:“他们的死……应该负责的……是……下令处死他们的人。”
他说的并没有错。
他只是送了一架琴给那个美丽而孤独的少女,又怀着欣赏与感动听了一曲琴音。
他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的意思。
假如将军不是这么又小心眼、又残暴的人,本来没有任何人会死。
——可是,假如,假如……世上哪有那么多假如?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无意中连累了无辜的人。
墨鸦微微垂眼,随即又狠狠瞪圆了眼睛,脸上的怒火可以把半座山的树木点着。
他用力喘了两口气,嘴唇颤动不休,忽然一咬牙松开了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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