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都不太敢看他,我不看他的时候我才能说出很多积压在心里的话来。我盯着他身后吊着的酒瓶,我觉得这个屋子的主人在这一点上很有创意:用空酒瓶悬在半空中,作为墙壁的隔断,纯朴中透着无意的精致。
我开始是要了一杯鸡尾酒,我已经记不起那酒的名字——我这人记性就是那么不好——那酒是绿色的,带有草莓的味道。要这酒之前我并不知道这酒的颜色,否则我绝不会要一种绿色的饮品。
把一种绿色的液体喝进胃里,我真的心里有点犯怵。我把杯沿靠近嘴唇时,他开玩笑逗我说象苍蝇血,他说苍蝇血就是绿的。我立即把杯子放了下来。
他喝的是啤酒。是小瓶Tiger牌的。还有一袋爆米花。咸的,他说是为了不让我发胖。
我们就那么细嚼慢饮地,进行我们的对话。
算了,其实我根本也不知道我们具体都说了什么,只是越说就越激动,越说也越激烈,弄得我既疲惫又感到疼痛。是的,他的每一句话都让我疼痛。他故意刺痛我,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把烟递过来,示意我抽一支,我推了回去,然后又自己去捏了一根。我曾经抽过烟,而我已经很久没抽了的,可那晚我又抽烟了。
我很快喝完了那杯绿色的鸡尾酒,他问我是不是还要一杯,我拒绝了,想了想要了一瓶与他同样品牌的啤酒。我对侍应生说:“请给我来一支吸管。”
侍应生用一张餐纸,包着那吸管,送到我的面前。
他对我说,“就用瓶子直接喝。”我没理他,把吸管插了进去。
那酒有很多的泡沫,我一直特喜欢喝啤酒泡沫。我应接不暇地喝着,舍不得让它溢到外面去,但是它还是不可避免地溢了出来。
他就那么看着我喝。吸管太短,没一会就不太够得着,最后我还是不得不直接对着酒瓶喝。跟他一样。这样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其实很豪放。
对了,那天晚上预报一直说会有雨,可那雨就是好久没下,天燠热得要命,我们从酒巴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车到公主坟的时候雨开始零星地下起来,一颗一颗的特别大,砸在车窗上“嘣嘣”直响。
我问他:“你是在送我回去吗?”
他说:“是的。”于是我们不再说话。其实我的心里是希望他陪我到长安街去走一走的,这也是一个埋藏了多年的愿望。
到了宿舍大院门口时雨变得越来越大了,坐在他的车里,我看见铁门已经关上。我知道我怎么可以进去,可我真的不想就这么进去,我只想跟他再在长安街上走一次。他没办法,答应陪我一起走,可车开到路口时他又反悔了,他说:“我还是送你回去吧,你看已经那么晚了,还下雨。”于是他又把车开回到门口。
我坐在车里不肯下来,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离开他,仿佛这一走我就永远也回不来了,我就会永远地失去他似的。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然后他几乎是残酷地对我说:“你走吧,走吧。”不!他的声音是温和的,他说:“你先进去吧,我就在这里,在这里看着你进去。我发誓一定会陪你逛一次长安街,只要你愿意。”
其实他的拒绝是对的,他不仅拒绝了我,还拒绝了一次做作,拒绝了一次模仿,拒绝了一次不可再来的错误。他是对的。他站在理智的一边,手握缰绳,把握方向,我就只能这么跟他走。
他说“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进去。”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眼泪长泻,我等待了几年的一次会面就这么结束了,就这样,永远不会再来,再来的也已经不是了。
我推开车门,把身子移到门边,我坐在那儿,感受着雨水打着我的头发和上身。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在淋着雨,我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眼光看着我的。
关上车门的时候我没敢回头,我在雨里朝我面前的大铁门走去。门已经上了锁,在两扇大铁门中间有一道缝,我想我可以钻进去,我以前也这么钻过。但因为中间有一大把锁拦断,我要钻进去就必需得矮下身子。——不,我想我不能那样蹲着钻进去,他正在看着我,他在我身后的一个地方,他在看着我,我不愿让他看见我那样的一个姿态,我不能。
我抚着那铁门,一瞬那手足无措,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再回到那车上,我甚至不能回去向他求助,我只能这么走掉,从他的眼里消失,这是命运。正在这时,命运里突然出现了转机,我的手突然摸到一个地方,突然感觉到这个大铁门上还有一个小铁门,它正朝我虚掩着。
我的心为之一阵狂喜。即使在最伤痛的时候,也会有事情让你心头一阵狂喜。仅仅为了给他留一个好看一点的背影,那么小的一件事啊,它却会让我如此地狂喜!
这虚掩的门解救了我。我一直不知道那个雨夜在他的眼里,我的背影是怎样的,我站在铁门前的姿势是不是有点可怜。他坐在车里,一定不知道我站在那儿找不到门的瞬那的感受。或者说他是不是压根就没看我,他在想着他的一些我无法知道的事情。后来我又想如果那天我真的进不了大院,他会不会就那样把他的车开走去,把我一人留在黑暗的雨夜里,他会这么无情吗?
他不是的,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真的不是。
在这里,我真想叫一声他的名字,我甚至希望这一天是千年之夜,我在千年之夜里叫他。我经常在心里万马奔腾,可在行动上却表现苍白,几年来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建树,他的名字堵在我的胸口,让我一阵阵心痛。
我一次次在心里呼喊:如果你娶的不是我,请不要结婚。
无数的女人,已经在他身上的每寸细胞留下唇印,只要他不说,就没有人知道。可婚姻却会把这些唇印公之于世,这时候,我将活活地被钉在爱情的耻辱柱上。
你们有谁想过婚姻是什么?其实婚姻是一个符号,是一种宣言,是一把杀人的毒剑,它将逼着我采取一种激烈的方式,来与之对抗。如果娶的不是我,请转告他,请千万不要结婚呀!
这是一段与千年夜毫无关系的文字,但飘固执地希望我放到这个段落中来。飘的声音简直是在呐喊,她的泪水让我心疼不已。我一边写这篇文章,就一边在想那个男人是谁。一个男人会让一个女人如此地刻骨铭心,他不是一个神就该是一个魔鬼!
季雨正在替高仓收拾明天去美国的行李。她的动作高贵、平缓、安静,没有一点激动,也没有一点迟疑。她先把两条贴身*放到皮箱里,然后是两套白色的棉质内衣,她再打开衬衣柜,找出了一件蓝色细条的衬衣,这件衬衣是前几天她在赛特商城买的,还没有开封。她想了想,连封一起放了进去,然后再挑了件白色的衬衣,小心地盖在上面。
高仓在书房的笔记本上敲打着。她想象着他敲击键盘发出的轻微的响声。
她又打开大衣柜看看还拉下什么,这时她突然想是不是该带一件夹克去呢?她已经很久没看见高仓穿夹克了,她想看他穿一次,就灰白色的她给他买的那件。原来他也是很喜欢的,可是后来他参加的正式场合太多,也就放那儿不穿了。季雨取出那件衣服,抻了抻,然后还是放了回去。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没有象今夜这样伤感,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一天那么伤感。这天毕竟是千年之夜,她原来觉得自己应该会很激动很高兴的。她和儿子在家里吃了晚饭,然后回了公公婆婆那里,因为她觉得应该在这一天让两位老人看一看他们的孙子。公公不满地说高仓怎么也不回来?季雨平和地替高仓辩解说,他正在办公室里忙着写一个报告,明天要飞美国去考察。
季雨在公公婆婆那儿呆了一会就打算回家。当时外面很冷,在公公家的楼下,儿子不停往她怀里钻,她冷静地拍了拍儿子的双肩说:“儿子,勇敢一点,你在这等着,妈妈把车倒出来。”儿子很勇敢地站在那儿,等待着他的母亲。那一刻她真的很感激儿子。
刚钻进车里,她的手提电话响了,美国人托马斯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传了过来:“Rain,I love you!”这声问好之后,是一段难堪的沉默。季雨在电话里听到了呼呼的风声,她知道托马斯是在一个露天场所给她来的电话。
“Rain,我想见你。”托马斯用生硬的中文说。
季雨看了一眼正站在路边等她的儿子,她犹豫了一会,然后低低地问:“Where are you,Thomas?”
“我在雍和宫,我想来为你祈祷。”
季雨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好久,她才说:“谢谢你,托马斯。我这就去你那儿。”说完她狠狠地熄了火。
儿子见她并没有把车开过来,就问:“妈妈,车开不动吗?”
“不,儿子,妈妈还有点事没有办完,你先在爷爷家等着,妈妈办完事再来接你。”
“妈妈是去接爸爸吗?”
“不,妈妈去看一位叔叔,他等妈妈已经好久了。”
“妈妈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那位叔叔吗?”
“不,妈妈去一会就回来。你在爷爷家里等妈妈。”
高树十分委屈地被季雨重新抱回楼上,看到儿子哀怨的目光,季雨心里十分内疚。
在雍和宫西门,季雨看见托马斯穿着棉袄,正站路边的一个香火店里,昏黄的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实在让人心酸。托马斯帮助父亲的咨询顾问公司,创办了中国的分支机构,也把自己的事业立在了中国,这么多年来,这个美国小伙一直没有结婚——你让一个男人如此守候,你到底于心何忍?
见到季雨,托马斯很高兴,撑着车门盯着季雨不停地看。季雨不好意思地说:“别这样,托马斯,先上来吧。”
“不,你下来吧,我们一起去祈祷。”说完拉开车门,握住了季雨的手。
季雨看着那双结实的大手,她的眼睛湿润了,乖乖地钻出车来。就那样,寒冷的空气里,美国人托马斯拥着她,他们在中国的神像前,一次次地跪拜下去。那一天,托马斯第一次吻了她。
离开托马斯时已经11点多了,她往公公家打了个电话,婆婆告诉她高树已经被高仓接走,她于是直接把车往家里开去。
回到家里,儿子已经睡着了,高仓正在书房里不知道忙着什么,听到季雨回来,他走出来看了一眼,并替季雨脱下大衣,然后轻描淡写地交待了一句:“我明天走,还有点活没干完,你帮我收拾一下东西。”说完又钻进书房里去了。
季雨在客厅里坐了好久,然后才站起来去给高仓收拾行李。她的心里无端地十分悲伤,她把那件夹克拿出来,又放了回去,然后分别把一套灰白的和一套黑色的西服,装进西服箱里,还有领带。她坐在床头,她想还有什么没有装呢?对了,还有刮胡刀,她于是去了趟卫生间,把刮胡刀取了来,装好,轻轻地放进箱子里。外面正在过节。她家的屋子隔音很好,她听不见;她家的窗帘很厚,她也看不见。
她坐着想了一会,又把一包绿箭口香糖放了进去。以前高仓出门的时候,喜欢带着随身听,现在他有了笔记本电脑,一切都解决了。对了,季雨想起应该给他把手机充电器带上。
季雨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她感到有点累,她到洗手间冲了个澡,自己先睡了。可今夜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了她生命里很多过往的人,他们都在哪儿呢?有首歌里唱:“那些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为我静静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吗?她们在哪里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一种咸咸的东西,流进了她的嘴角。
高仓还在书房里忙着,当然那些都是他要准备的一些报表、方案、计划书,还有法律文件,他得把它们最后整理好。然后他进行了这一天里的最后一道程序:打开信箱,收取信件。其实这道程序这天他已经做了很多遍,他完全可以不用再做了的,可是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朝他诉说着:“我叫飘,我在这儿等你。”
他的手有点发抖。他看了看身后的书房的门,确信季雨没有站在那儿。
邮箱里没有信,什么都没有。他坐了好久,终于不甘心地合上电脑,伸了个懒腰走出来。
走进卧室,他看见季雨已经睡着了,两个准备好的行李箱靠在门边,他买的一束本来准备送给季雨的玫瑰花,歪歪地依在门边的台几上。
高仓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一些说不清的难过。他俯下身来,仔细地看了看季雨的脸,她还是那么美,她的脸上还是那种高贵和平和。她细长的眼睛,安详地闭着,如同架设在他人生的每一个路口的云梯,心照不宣地引导着他的未来。高仓好久没有这么看季雨了,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她一下。这时他突然感到舌头有点苦,他再摸一摸枕头,发现上面还有泪湿的印痕。
高仓的心里不平静了。他走到客厅,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长城干白,倒进一个高脚的杯里,他走到窗前,看见了天边有一抹红光闪过。
喝了酒后,高仓走进儿子的卧室,轻轻抱起正在熟睡的高树,来到季雨的床前,他对季雨说:“走,我们一起出去走走。”他的声音很平静,他知道季雨并没有睡着。
季雨睁开眼睛,惊奇地望着这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头涌过一阵难言的痛楚。她在犹豫是拒绝还是顺从,同时在想这件事对她个人有什么意义。
高仓对她歉然一笑,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替她把衣服拿了过来。
——2000年1月1日凌晨2点29分,一个普通的家庭,他们一家三口,驾着车缓缓行驶在寂静而古老的长安街上。世界在脚下移动,他们穿行在历史的河谷里,天空那么静谧,又是那么深不可测。那个男人一直紧盯着前方的道路,他没有说话,女人也没有说话。他们的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