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皮之后可以康复。”其中一个白大褂回答我。
“需要很多钱,对么?不要骗我,我没事儿,我不怕死。”
“是的,需要很多钱,可是你不会死”,护士面对我的镇静,有些慌张,“我们知道你是杭州人,你还有什么亲人吗?”
“我不是杭州人”,我纠正道,“户口是杭州的,可我是青岛人,我爸我妈死于两年前的车祸,他们春节之前出的意外,而我,春节之后。我是怎么进医院的?”我旋即又问,“撞我的那辆卡车呢?那个人呢?他怎么样?”
“他没事儿”,护士告诉我,是他送我进来的,而且所有的医疗费都是他付的。
“可不可以安排我见他?”
“你等着啊”,护士跑出去打电话。“他一会儿就到”,护士打完电话会来,“之前还他说呢,说等你说话了马上通知他。”
“我烧得很严重么?”我曲起小臂摸摸脑袋,“头发都没了吧?”
“嗯!”护士点头。
“我想安静一下,你们可以出去么?”我转向其他的白大褂,“我想跟护士聊聊。”
“你跟其他的病人不同”,看他们出去,护士在我身边坐下,“遇上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崩溃。”
“那有什么?!”我冷笑,“不就烧坏了一张皮么!”
“难得你这么豁朗。”
“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料”,我活动一下身体,“除了无边无际的黑夜,陪伴我的只有你的声音,当然有时候你不说话,陪伴我的就是你的脚步声。”
“你很乐观。”
“我现在在笑,你看得见么?”我问。
“看不见。”护士摇头。
“所以说,我表面上是乐观的,其实我内心的痛苦你是看不见的。”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们无法通知单位。”
“做广告的,你们通知了也没用,私营企业,不会有人管我是死是活的,而且,我也不想连累别人。”
“他来了。”房门打开,进来一个男人。
“我可不可以出去坐会儿?”我问护士,“我感觉自己能动。”
“那你小心点,别拉伤了皮肤”,护士帮我推来一辆轮椅,“记住啊,活动的幅度不能太大。”
“好的,谢谢你。”
外面的阳光好暖,可风还是冷的。
“你怎么不说话?”那个男人推着我什么也不说。
“身上还疼吗?”他停下来,蹲在我面前,仰头关切地看着我。
“疼!”我说,“那天我是不是违章了?”我问。
“你逆行了。”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T城人?”
“我家在郊县”,他站起来,背向我,“那辆车是我借的,我在家开了一个小杂货店,那天拉货回去,没想到就……”
“医疗费是你垫的?”
“是的。”听我说到医疗费,他的表情僵了一下,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我没什么亲人,父母两年前就死了,我没事儿,你说吧,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困难?”
“我……我……”他吞吞吐吐。
“说吧,我这个人比较直爽,不喜欢拐弯抹角。”
“这些天我已经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他犹豫一下,但还是说了,“我家境并不富裕,有两个孩子,小男孩儿去年跑河里游泳差点淹死,救上来之后脑子就坏了,花了很多钱,没治好。”他的脸色很难看。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老实本分过日子的人。
“医院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问。
“拆了纱布就可以,可是……你不想整容吗?”他问我。
“如果有钱我当然想,不过没办法,谁叫咱们这么穷呢。”
“钱我会想办法的。”
“算了,推我回去吧”,我说,“多留点儿积蓄给孩子,我没事儿,不就是一张皮么,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我……”
“别说了”,我打断他,“再说违章的是我,不是你。”
“可是……”他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出院之后我可以先住你们家么?反正我现在这样子也不太想见人,我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下。”
“当然可以了”。他的牙齿很白,而且他的笑容很朴实。
“那就这么说定了,先推我回去吧。”
“你还有其他亲人吗?”回到病房他问我。
“没有!”我的脑中快速闪过陈言,但马上又把她给排除了。是啊,我都这样了,我想,就算我能接受那张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的脸,她也不能啊。
“那就先住我家。”他扶我上床。
“不会麻烦你太久”,我仰面躺下,跟他开玩笑道,“简单的一日三餐,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再有一个漂亮点儿的姑娘陪着就行了。”
“这……”
“甭这了,我逗你呢,就我这副嘴脸能让自个儿看着顺眼就不错了。”
168
皮肤不再那么僵硬,脚也可以走路了。
他,那个撞我的男人,刘义,帮我办完出院手续,然后带我去了郊县。
他的妻子是个性情耿直的农家妇女。她的两个孩子都不大,女孩儿十三、四岁,男孩儿八、九岁。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家庭。
刘义的老婆帮我收拾好了房间,尽管不豪华,但很舒适。
那天晚饭,刘义陪我喝了点儿酒。酒后,刘义的话慢慢多了起来,嘘寒问暖地问了我好多事情。其间,他也说了他的情况。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是个军人,退伍之后,留城做过两年小区保安,后因感情问题,重返故里。
“带孩子去外地看过么?”看着那个面目清秀的男孩儿呆头呆脑地跑来跑去,我的心里有些悲哀。
“看过,但是没用”,刘义深闷一口,“你照过镜子吗?”他问。
“当然照过。”我点头,“我知道很难看,左边脸盘已经完全变形,不过还好,右边没怎么伤着。”
“我很佩服你。”他的眼中流露出真诚。
“其实我也没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说我能怎么样?”
“以后有什么打算?”
“暂时没有”,我苦笑,“不过你放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不会是个废物。哎,对了,医院说我什么时候回去复诊?”
“下星期一。”
“我想找个人,你能帮我打个电话么?”我突然非常想听陈言的声音。
“行!”
刘义按照我的提示,摁了免提。
陈言的手机接通。“喂,你好!”那边传来的是我日夜思念的甜美的声音。“喂,你好。哪位?”还是那个声音,一点都没变。“喂,喂,您找谁?喂,你说话啊!”我摒住呼吸。“嘟,嘟,嘟……”接下来是断线后的忙音。
“你怎么不说话?”刘义迷惑不解地看着我,“她是谁?你的爱人,对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上,“我想再喝一杯。”
“你是个好人。”他陪我喝完。
“为什么这么说?”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个好人”,他笑笑,“你的爱人叫什么名字?”他问。
“陈言。”
“看得出来你们感情很深。”
“其实我这次来T城的目的是去她家提亲。两年前我曾经带她私奔过。她家里人现在为这件事情非常恨我。可是以后再也不用恨了,我现在的模样他们怕都来不及。”
“你舍得就这么算了?”
“不舍得又能怎么样?”
“我觉得你应该告诉她真相”,刘义劝我,“我在城里做保安的时候,曾经有一次被当成小偷帮凶抓进了公安局,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我后来被判了6个月,这6个月,我爱人每个星期都会过去看我。因为我曾经告诉她说我是无辜的。结果她就信了。就这样,后来出狱我 们就结婚了。”
“呵呵,那你当时是不是无辜的呢?”
“当然是了”,他说,“喜欢一个人不能只注重表面,真的,人心还是善良的,只是因为人言可畏,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坚持不到最后。”
“是啊”,我长叹一口气,“出了这回事情也好,这样她就可以安心去日本了。”
“谁去日本?你爱人?”
“是的。”
“她什么时候走?动完手术还来得及吗?”他紧张起来。
“动什么手术?”我问,“我说过要动手术么?”
“可你的脸……唉,我跟我爱人商量过了,等凑够钱就送你去医院整容。”
“可怜我?”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确实想过逃避责任的,你也看见了,我们的日子真的不富裕,可后来仔细想想不能这样,你是个好人,真的,你一没逼我们要钱,二没告我们去法院,我们,我们真的过意不去……”从他的眼睛里,我能看出他说的都是真的。
“这张脸我会想办法的”,我安慰他,“如果有了钱就赶紧带孩子看病去,他还小,你看他多可爱。”
“可是……”
“甭可是了!”我打断他,“我赚钱比你们容易,你别操心。”
169
我被院子里的狗叫声吵醒。
我小心地下床穿衣,蹒跚着出了门。
天上的太阳刚升起来一点,但已经有了暖意。我沿着村边的小路走了很远很远。说实话,我喜欢这种皮鞋踩在黄土上的感觉,很真实,也很缠绵。
我们死后都会埋进这些黄土,我想,就像前面大路上开过来的那辆红色夏利轿车身后扬起的尘土,那将是我们飞翔的一生。
嘎——车子到我身旁突然停下来。我以为是打听路的,所以没理会。
该开饭了,我想,于是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和脖子上的围巾,遮住那张丑陋的脸,往回走。
“等一下!”车上下来一个人。
“干吗?”我侧身转过去,只露右边脸。
“衣峰!”车上又下来一个人。陈言?怎么会是陈言?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衣峰!”陈言扑过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躲开,背过身去。
“衣峰,不管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跟定你了,你不要这样好吗?你转过身来看看我。”陈言一把拽住我的衣服。
“我现在已经不是衣峰了”,我说,“衣峰已经死了,你不用再来找我,你走吧。”
“衣峰!”陈言哭了。
“咱们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现在我累了,你就别再纠缠下去了,我也不会再去纠缠你,我走了。”说完,我甩开她的手,往村里走去。
“衣峰!”陈言追上来,“衣峰,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是答应过我说回杭州结婚的吗?”
“我现在反悔了。”
“不是!不是!”陈言冲过来挡住我的去路,“你爱我,我也爱你,你知道。”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双手攥成拳头雨点一般落在我的胸前,“你看我一眼好吗?你不要转过去。不要!”她歇斯底里地狂哮不止。
“好的”,我扭过脑袋,“就一眼,看完你就走。”
“你怕吗?”陈言颠起脚尖儿,拉下我的围巾,抚摸我的脸,“衣峰,你怕吗?你怕吗?”她一边抚摸一边哭。
“不怕!”我冷冷地看她一眼,低下头。
“不怕你躲着我?!”陈言愤怒起来,双手又捶过来,“你以为我会那么懦弱吗?”
“你?!”较之方才,她捶得更用力了,我站立不住,身不由己地后退两步,一不小心,跌进沟里……
170
入眼的又是白色。
看我醒来,陈言帮我垫起枕头,“我一着急就……我不是故意的!”她说。她像个犯了错儿的孩子,诚恳地祈求我原谅。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我想,是非对错都是别人说了算,我算什么呢?
“看清楚了么?”我晃过光秃秃的脑袋,转过左边的脸给她看。
“嗯!”陈言重重地点一下头,“就算你脑袋掉了眼睛也没了我也要跟你,我喜欢的东西在这里”,她趴过身来,脸庞紧紧靠着我的心。
“你说咱俩是不是有病?”我问她,“明明离不开对方,却拼命地想要逃跑。”
“可能这就是爱吧。”
“如果我的衣领上再有唇印,你还会误会么?”
“不会。”
“那如果我不小心又抱了多水一下,你还会生气么?”
“那当然”,陈言起身,“不过也要看情况。”她旋即改口道。
“陈言,我错了,我应该对你有信心。”
“不!是我错了,我应该对你有信心。”
……
整整两天,陈言陪我在医院度过。第三天的中午,陈言的父母来了。问长问短地跟我聊了一会儿,然后安慰几句,便拉陈言出了病房。他们出去了好长时间。待陈言回来的时候眼圈儿红红的。我问她怎么了。她先是沉默,静静地痴痴地看着我。直到我快不耐烦了,她才说她的留学签证已经下来了,刚才父母是来通知她的。
“要不你走吧。”我劝她,“你看我也没什么大碍,过些日子就能出院了。”
“不,我不走,我要陪着你。”陈言开始抽泣,“其实我是爱情里的一个逃兵,我从来没有付出过,你就让我诚心诚意地付出一回吧,否则我会痛苦一辈子的。”
“你怎么会没付出过呢?”我有些纳闷儿。
“以前都是吃你的喝你的,我哪儿付出了?不,我不能走,我要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留下来陪着你。”
“哪儿吃我的喝我的了?”我笑笑,“那都是咱们两个人的,我没事儿”,我安慰她,“我虽然不是非常喜欢日本,不过那边的资讯确实比中国这边要发达,尤其是平面设计、软件编程什么的,他们的水平很高,我觉得你过去会比留下来有更大发展。”
“我不要发展,我就要你。”陈言很坚决。
“傻丫头。”我抚抚她的头,“爱情和面包是生活中完全独立的两个东西,它们相互之间有联系,但并不矛盾,不要总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不,就算走也要等你整了容再走。”
“那也得等我先赚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