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响,为比尔有自卑感?是的,但是我不会承认这一点。是的,与他在一起,我站不出去,跟他在一起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他在一起是寂寞的,我们谁都不好见,也不想见,我应该怎么说呢?为了他,我不再自由活泼,想到他这样地占据了我的心,我叹了一口气。
家明送了我回家,我与妈妈说了很久的话。
我说:“你回去,千万不要登订婚启事,将来有什么变故,我要给人笑的,如果结婚也就结了,是不是?到时才宣扬,才通知亲友未迟,现在是太早了,你不晓得,我们在外国,很多事发生得莫名其妙,难以控制的。”
妈妈睁大了眼睛,“家明还会有什么变故?”
“话不能这么说,这世界没有什么都百分之一百靠得住的,他还要念书。”
“我觉得他是没问题的。”
“也许是,可是妈妈,求求你别到处宣扬,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有空没空就爱跟那些太太们乱说话,上次我回去,险些儿没闷死,她们全担心我嫁不出去,其实却巴不得我嫁不出去。”
“所以呀,这下子吐气扬眉了。”妈妈说,“家明这么好的孩子!”
“妈妈,你不明白,我何必在她们面前扬眉吐气!她们懂得什么!我怎么会在乎她们怎么想!”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瞧不起她们,我明白。”
瞧不起。当然,我当然看不起她们,她们也就是这样一辈子了,日子过得太舒服了,除了一个大屁股拼命长肉,就多了一肚草。我还担心她们想什么,我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服,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还给谁面子——谁又给过我面子,我与她们并没有交情,她们自找她们的心腹去,在外国什么好处也没有,见不到这些人的嘴脸,很好很好。
妈妈跟我说:“乔,你做人要争气啊。”
我笑,“我根本很争气,你这一走,我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你寄钱来的。”
“能早结婚,就早点结婚。”妈妈说,“不要拖。”
她与张伯母一起走了。
我只等了一个月,就复信告诉她们我已与家明解除婚约,已把戒指还给家明了。其余什么也没说。
妈妈没有回音。
其实我跟家明不知道多么友善,我们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说:“这么好的戒指,你只要取出来晃一晃,这班女的便狗吃矢似的来了。”我妒忌地说。
“这话多难听,”他说,“我没这只戒指,也一样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赌气地说,“你把她们带来呀,我请吃饭好了,干嘛不带?”
“你们女孩子老嘀咕,说在外国找不到好对象,其实我们又何尝找得到?你看看去!小飞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乐,女护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人家,我是一个好高骛远的男人,一心想娶个上得了台盘的妻子,见得了人的,拿得出来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儿找老婆?要不就餐馆的女侍——又不是写小说,没道理寻这种开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或者情妇——”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来。
家明是一个忠厚的人,他极少批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女人,实在难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我只剩下他一个朋友了。
比尔近日来很沉默,他说我谈话中心总是离不了家明。
我说:“也难怪呀,我总共才见他这么一个人。”
后来就觉得这是怨言,马上闭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必家里寄钱来了。这些日子来,说什么都好,我对比尔的精神依赖再大,经济上却是独立的。
然后麻烦再来了。
这次上门的是比尔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声明找我。
她很尖锐地问:“你记得我吗?”
我点点头,“你是那个说咖啡可以分会响与不会响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变成这样子,每一个人都可以上门来,谁知道她要哭还是要斗,过没多久,比尔的奶妈、比尔的姑丈弟妇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该上门来了。
我不响,看着这个女孩子。她长大了,长得很漂亮,很沉着美丽,看来比她母亲温和。当然纳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问:“你母亲——好吧?”
“好,谢谢你。她现在好过得多了,爸爸从来不回来,他只打电话把我们叫出去,妈妈很恨你,她觉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
“请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会wωw奇書网达到目的,因为妈妈不会答应跟爸爸离婚。”
我一震,“他们不是签了名吗?”
“几时?”小女孩反问我,“爸爸不过收拾东西就走了,妈妈才不会答应跟他离婚,你一辈子都是情妇——实在不值得。我们每个月都想花样把爸爸的钱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个子儿也用不到,爸爸现在头痛得紧呢。你这么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为什么要紧跟爸爸?我们一家人跟你斗法,你终于要累死的,你不会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我说。
“但是——你快乐吗?我们不快乐,但是你也不快乐,你怎会快乐呢?你又不是一个黑心的人,你想么,我们一家子四个人,为了你,弄得闷闷不乐,家散人亡,你怎么会快乐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得对,这个女孩子很温柔,但是很厉害,我会快乐吗?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妈妈不会跟爸爸离婚的,我们拖他一辈子。”比尔的女儿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叫你爸爸痛苦?”我问。
小女孩子截铁似地说:“因为她先看见爸爸!你不应该抢别人的东西!因为爸爸在教堂里答应的,他在上帝与牧师面前答应一辈子做我妈妈的丈夫!”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我说。
“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你想想。”
“我想过了。”
“你肯离开他吗?”她问。
“他肯离开我吗?”我问。
“他不会为你找到天尽头的——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极冷静。
我惊异,她怎么会这么成熟。这正是我心里想的。比尔甚至不肯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继续说:“妈妈说,他不过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该腻了。”
放假,放完假他迟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离婚,不过是这个意思,我很是疲倦,毕竟拖了这么久了,这件事结果怎么样,我竟有点糊涂,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结果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这是我自愿的,我口口声声表示着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愿的。
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办法。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说爸爸的行为不适宜做校长,叫我带个副本给你看,你如果不离开他,他就是个失业汉了。”
我大为震惊,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纳梵太太。当真,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样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过是要我离开他而已。
“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不要客气。”
“你离开我父亲,我们都会感激你。”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将来大了,或许会相信我,现在连你们在内是五个人,损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再牺牲了。我母亲,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将来我大了,不要爱上有妇之夫,再见。”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亲写的信。
那封信简单有力,如果递到教育部去,比尔纳梵的人格成了问题,他的工作当然多少受点影响,英国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点新闻闹出来,大家乐一乐,比尔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着。
我不知道比尔会怎么想。他在大学里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这地步,如果我连累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英国人要面子要得离谱,他没决心跟老婆离婚,恐怕就是跟大学里的职业有关系。我不能恐吓他说:“比尔!你不爱我!你爱我就马上离婚,不要怕这女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会想。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走了那份职业他还吃饭不吃饭?
我索性认个输,放弃他?
我不知道。
我还爱他吗?到底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把信收好。纳梵太太把信给我看,没有叫我将信交给比尔,也许她以为我一定会给他看,但是我没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说:“你妈妈……她有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说了。
家明说:“除非你真爱他,没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谁没谁活不下去呢?他们是老夫老妻耍花枪,两个人加在一起近一百岁,天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你送上门去给他们寻开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干么去葬送在一个英国中下级家庭里?开头不过是寂寞,你还是个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罢不能,好胜心强,我看算了吧,乔。”
我怵然心惊。
“你真相信他爱你?”家明问,“原来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对你的感情,也足够维持一辈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爱也不是这样的,你的事若传开了,到底不好,虽然说做人是为自己,就是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来,你想想,趁这个机会,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家明。我缓缓地说:“如果我回去,一点结果也没有了。”
他温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没有结果。这一下子走,你又有个下台的梯子,还是为他好,这倒是真的,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对不对?”
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恐惧地想:没有比尔?
“乔,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就回来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可不可以……把信给他看?让他下决定?”
“乔,你也知道他的决定,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必呢。我从来没劝你什么,也没求你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听我的,回去吧,你不会反悔的。”
“妈妈,她会原谅我?”
“她总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揽在我身上了,我不担心将来怎么见她,你担心什么?”
“家明——”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考虑考虑,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为家明的缘故,我的确有点心念摇动。
心念一摇动便难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么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与他商量。跟他商量,不过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牺牲一切,马上离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个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说什么?
他与他老婆慢慢地拖,他们从四十岁拖到五十岁有什么关系,我从二十岁拖到三十岁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如果要走的话,一个箱子就够了。他如果真爱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会到香港来的。
晚上他回来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确是我一度真爱的人,如今——我长大了。
比尔说:“乔,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在教堂结婚,我要给你套上结婚戒指,你不肯,你说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还微笑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没有离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纪大的人了,镇定得很,一点不露声色,也不再继续话题,也不问为什么,就这样敷衍过了。原来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欢我的,然而喜欢也不过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就有这点不好,他们事事都处于麻木状态,我能叫他一度振奋,已经不容易了。
他自然会离婚的,离了婚自然会再结婚的,那再婚的对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签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订了回家的飞机票。
他到大学去的时候,家明赶来帮我收拾。
我说:“我到你那里去住几天,他们没有票子,他们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后,我决定要走的人,没道理还混多七天,请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到你家去住几天。”
家明点着头。
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
临走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抽烟,跟家明说:“你相不相信缘分这事?当初十万里路飞了来找他,如今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来的时候不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为什么。他欠我只有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过这些日子。”
家明听着,然后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时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开车把我接到他家里去,我甚至没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个钟头,睡得心安理得,从来没有如此舒服过。我与家明在家中吃面包当饭。
我想:他现在该看到那信了。
他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了。
我真是为了那信走的?不见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劝告才走的?不见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说:“我这里很简陋,你别见怪,只两间小房间,你要是喜欢哪一间,就过去睡。”
“我喜欢这里。”我说。
我穿着他的睡衣走来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尔见到,所以只好躲在家里。懒得开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裤子睡衣。
家明每天买了食物回来,我们大吃一顿。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个电话给比尔,听听他的声音,希望他在电话里恳求我回去。
又希望门铃会响起来,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他,然后他苦求我不要走,我还是要走的,不过他这么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热闹点,不要这么无声无息。
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开头的时候,我与比尔真的很轰轰烈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我并没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里看家明的中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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