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的乡下女人嘴里哼出来,让人感到害羞又吃惊。可姚二寡妇说,我儿子说了,歌儿就是我的药,我还会唱青藏高原呢!农闲时去县医院复查,那个曾经判她死刑的外科医生,也不得不咂舌感叹,但他建议了,现在是手术的最好时机,切掉那片阴影暗淡的肝叶。姚二寡妇和她俩儿子不约而同地撇撇嘴,认定这个外科医生是拿危言耸听往回捞面子,就把他的建议当了耳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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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每次回来都打听姚二寡妇的病情,给他的答复是,歌唱得好听着呢!往姚定家走爷爷就想,姚二寡妇会不会旧病复发?到了姚定家,爷爷发现姚二寡妇面容菜色,出气短促,一句话要用好长时间才能表达完整。爷爷只轻轻摸了摸她的腹部,就心情沉重地说,明天去县医院吧。姚二寡妇说,二叔啊,我不去县医院,这两天,我又跟姚定学了新歌,我给您唱。说完轻声低吟起来。
爷爷听不懂里面的词,感觉姚二寡妇不是唱歌,在哭。
姚二寡妇真哭了,却没有停下来,伴着眼泪轻声吟唱。
爷爷说,好了,别唱了,你这病跟唱不唱歌的关系不大。
姚定说,关系咋不大?我妈一唱歌,我嫂子就说她是神经病。
爷爷听说过姚平媳妇脾气不好,虚荣心强,还好吃。哥俩分家时正赶上爷爷从县城回来,参加了他们的分家仪式,就是喝分锅酒、吃散伙饭。饭桌上他跟姚定姚平说,哥儿们大了,分家也不算啥丑事,虽说俩锅吃饭,心得往一处使,关键要孝敬你妈,你妈她不容易!姚平对自己的母亲还不错,就是他媳妇个性,只要听见婆婆唱歌就来气,说她是吃饱了撑的,是神经病。这话说一两次当玩笑还可以,遍数一多,姚二寡妇就生气了。婆媳俩住对面屋,因为唱不唱歌在堂屋吵过几回架。这些事情爷爷一点也不知道,姚定讲述完他就想,盼着姚平娶媳妇,中心目的是让姚二寡妇高兴起来,这对延长她的寿命有帮助,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姚定教他妈唱的歌也有毛病,那是啥歌呢?歪歪扭扭的懒调,跟办丧事似的!爷爷就跟姚定说,今后给你妈唱高兴乐呵的歌,这歌我听了都想哭。姚定说,这叫《曾经心痛》,我唱出来,我妈说好听,就跟我学会了。爷爷说,往后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姚定愣怔道,这歌谁唱的?我不会唱。爷爷瞪了姚定一眼,坚持把姚二寡妇往县医院送。姚二寡妇死活不去,姚定说,既然二爷回来了,给我妈开草药,再帮我们拿个主意,往后,我给我妈唱高兴乐呵的歌还不行吗?爷爷忖度半晌,终于明白这娘俩话里的意思了。
冬天不多冷【4】
旧病复发在治疗上有些难度,爷爷心里也不是没有把握。问题是,姚定让他“再帮我们拿个主意”就不好办了,以爷爷的性格,调解家庭纠纷,不大适合,但他还是跟姚定说,试试吧。
这天晚饭后,我三爷领着爷爷在村西头的三岔路口给奶奶烧了纸袄纸钱。回来的路上,爷爷跟我三爷说了姚二寡妇的病情,还让他当跑腿的,去请姚平丈母娘。爷爷说,只要你能把人请来,我们一块做姚平媳妇的工作。我三爷有些发憷,说,姚平丈母娘家在内蒙,当天返不回来。爷爷说,只要你能把人请来,我等。我三爷就没话说了。
姚平丈母娘真不是护犊子的女人,打听清楚自家闺女所犯的错误,就跟着来了,等到看见闺女,二话不说,从灶坑抽出烧火棍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你个臭*,咋是个三字经横念的主儿?你婆婆肚子里长了瘤子,知道不?她为了给你省钱,连医院都不去,连个药片都舍不得往嘴搁,你还骂她是神经病?是吃饱了撑的?你不让她唱歌,想憋屈死她吗?!
正常情况下,如果姚平媳妇承认错误,也不会引发后来的事,问题是,她压根就不知道婆婆患有肝癌。订婚时,为了顺利促成她与姚平的婚事,那个做皮革生意的媒人,隐瞒了姚二寡妇身患绝症的事实,姚二寡妇母子有这样的请求,担心姑娘一旦知道未来的婆婆是个可以把家拖垮的大病包,还会嫁过来吗?
姚平媳妇挨了一顿打,开始还申辩两句,后来啥话也不说了,光哭,哭得那个委屈劲连她妈都心慌了,但是劝不住,越劝哭得越厉害。爷爷不知道如何收场,就上前赔礼,说,孙子媳妇,是二爷委屈你了,别哭了行不行?
姚平媳妇哽咽着说,二爷,我结婚好几年了,到现在才怀上孩子,我妈她,要是把这孩子给我打掉了,您说,我得找谁算帐啊?
爷爷听完这话,觉得后背让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一丝痛楚霎时波及到前胸,他打个激灵,下意识地拍拍胸脯,跟我三爷说,你们再劝劝,我去卫生院找点药吃。”
姚定跟在爷爷屁股后头,说,二爷您回屋躺着,买啥药跟我说,我给您买去。
爷爷此时非常反感谁跟他说话,一手按压前胸,一手不停地在空中摆动,急速又慌乱地朝村东头跑。到了卫生院,他无法站稳脚跟,双腿颤抖努力向上挺身,手指勾住简陋的售药窗口,喘息着说,药,药,救心的……
药房里有两女孩,看见爷爷满头大汗,问他买啥药?同时把手伸过来。爷爷已经说不出话了,姚定抱着他后腰跟两女孩喊,救心药!救心药!那两个女孩也显得很着急,说,快把钱给我!爷爷支撑不住了,身子往下一堆,就把姚定压在了地上。
5
天擦黑的时候,有人看到姚定慌里慌张地往家跑,不大一会儿,跑出来一帮人,这些人跑到卫生院,连哭带叫,还有玻璃破碎的哗啦声,而后稍微安静了些,就看见那帮人把爷爷抬回来了。我三奶跟在他们身后,走几步,拍一下自己的大腿面儿,拍完后再走,嘴里发狠地骂着脏话。那些脏话裹在哭声里最初听不大清楚,慢慢的,就有人听清楚了。我三奶在骂卫生院那两个卖药的,说她们是婊子是畜生,这样一来,她就被前面抬尸的人拉下很远的一截路。
爷爷的尸体抬回来,我三爷腾出了西厢房;里面有几麻袋粮食,我三爷找人抬走了。又归置杂物,卸掉门窗,他跟我三奶说,二哥辛苦一辈子,临了,当了个外死鬼。
我们老家有这个讲究,外死鬼属外丧,外丧是不准入正房停放的。我三爷说,搁老辈子得设灵堂,咱老百姓摆不起那谱儿,就算是个灵棚吧!于是卸下一块门板,用俩长凳子托住,把爷爷安放上面,几个人一起给他穿新衣服。爷爷尸体有些硬挺了,胳膊大腿都不好活动,加上给我三爷准备的妆老衣服,给爷爷穿显得有些瘦,费了半天劲,才勉强把衣服穿利索。穿完衣服,我三奶抱进来一个淹咸鸡蛋用的瓷罐儿,里面装满半生不熟的小米,上面插了三枝与筷子一般长的秫秸杆,每个秫秸杆的头上,都紧紧裹着棉花团。年长的人明白,这是死人到阴间报到时用的打狗棒。具体这三枝在活人手里一撅就折的秫秸杆能不能打跑阎王殿下的那些看门狗从而起到护佑亡魂的作用谁也不知道。我三奶按着习俗,把它摆在爷爷的头直下方,跟它并排的,还有一个老大的孝盆子,也是瓷的,是给吊唁的亲友准备烧纸钱用的。香烛贡品摆好后,孝盆子里便燃起纸钱,继而,三、五个媳妇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丧来。
冬天不多冷【5】
女人们哭丧,我三爷到爷爷屋里摘下一张镜框,擦去上面的浮尘,挂在灵棚的西面墙上。镜框里镶着爷爷的一张照片,穿着白大褂,背个医药箱,身后是一片正在成熟的玉米秧。尽管是黑白照,尽管这张黑白照被岁月浸染了模糊的暗黄色,上点岁数的人一看就想起来了,这是爷爷当赤脚医生时留下来的憨笑。有人看见这憨笑,居然还能说出留下这张照片时的一些细节,于是哭泣、哽咽声又起……
本来报丧的电话打给父亲,我三爷担心父亲没有心理准备,再发生不测,就先通知了他儿子姚致骅,也就是我二叔。我二叔听到这个消息也犯难了,不知道怎么转达我三爷的意思,电话里就问父亲,我嫂子回来没有?
我二叔说的“我嫂子”,就是母亲。母亲已经改行了,在离县城五十多公里的峰山镇,跟着我大舅开铁矿,没有要紧事,就星期六这天回来一次。那天真是巧得很,正是星期六,父亲就告诉我二叔,说她刚到家。我二叔吭哧半晌,才跟父亲说,我二大爷在老家出事了,准备一下,马上走。父亲问,出了啥事?我二叔所答非所问,说我刚从菜市场回来,你到电影院门口接我。完后挂了电话。
父亲心下忐忑,又不情愿往坏处想,他对爷爷的身体很清楚,平时除了心脏稍有不适之外,其它全无大碍,可是,心脏里的小毛病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不更是要命隐患吗!
父亲就跟母亲说,爸爸在老家出事了,出了啥事,致骅也没说。
母亲说,那大岁数的老爷子,还会偷鸡摸狗呀!
父亲说,他要会偷鸡摸狗就好了,我担心他……
母亲说,你可别吓唬我。说完就给她的司机陆叔叔打电话。陆叔叔每次送母亲回来都住城里,偏这次把车开到乡下的一个同学家,正准备喝酒。母亲问他你还能不能开车?陆叔叔说酒还没喝呢能开。母亲说给你十分钟时间,赶紧回来接我。陆叔叔说十分钟不行,二十分钟吧。
母亲就有些急躁,父亲劝她,等就等等吧,反正还得换衣服呢。
父亲换衣服时,想他回老家的那年是哪一年?进城的头两年,爷爷在老家卫生院上班,他还回过两次,后来爷爷接到城里,就再也没回过老家。即便是祭祖的清明节,也都由爷爷一人操办。父亲想到这里,感到不安起来,跟母亲说,多装点钱,走时买几件酒。母亲说,这个还用你操心?
我二叔等得不耐烦了,又打手机过来,质问我爸,你们咋回事啊?火烧屁股了还不急!
父亲说,车还回来呢,你到我们家来,外面太冷了。
我二叔就跟我爸动了粗口,说,你懂*啥?多冷我也得在这等!
十多分钟以后,陆叔叔拉着父亲母亲先去城东的大型超市,装了五箱子白酒,调转车身往电影院这边来。
我二叔在电影院门前来回踱步,车灯照过来,父亲见他周围一地的纸箱子,就想,难怪这小子不去家里等,原来还有这么多东西呢。车停下,父亲下车打算帮着往车里装东西,一眼看见两梱包装纸,心就紧了,这纸不是给死人砸钱用的吗?便一把拽住我二叔的衣服领子,我爸到底出了啥事?我二叔挣巴两下没挣开,扶着父亲手哀哀地说,家里只让我通知你,必须回去,还让我买肉买青菜啥的,那两梱包装纸,是我爸让买的,他又没开小卖部,买包装纸干啥呢?父亲松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显得很冷静,说先装车。装完车,又让陆叔叔往开发区开车。父亲知道母亲要去丽苑中学接姚瑶,就说,姚瑶明年高考了,给她添那份乱干啥?母亲说,姚瑶跟她爷爷有感情……
母亲说到这里,掏出一块纸巾擦眼睛。
冬天不多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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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一点多,三棱越野车开到老家,见到老家人,父母亲就嚎啕大哭起来。姚瑶搀扶着母亲,我二叔保护着父亲。这个时侯他们还没有走进爷爷的灵棚,我三爷就埋怨我二叔,就你嘴快,我咋嘱咐你的?先别实话实说!我二叔顾不上解释,他感觉父亲要昏死过去了,就使劲架住他的一条胳膊,边说些宽慰话。
我三奶告诉父亲,你爸大前天晚上回来那会,我正在当街数鸭子……
我三爷告诉父亲,你爸一回来,就让我去内蒙找姚平丈母娘……
我三奶说,你爸穿的妆老衣服,都是给你三叔预备的,帽子和外罩全是新的,不用换,鞋不行,鞋是旧的;得换。
我三爷说,你爸是国家人,当了一辈子院长,临走不能穿旧鞋,不讲究。
我三奶开始骂那两个卖药的,说她们要是把救心药赶紧给爷爷塞嘴里,也不至于这么快。
父亲询问事情经过,听完肺子都要气炸了,说,那俩个卖药的是谁?难道她们不认识老院长吗?他们不认识,也没听人说起吗?卫生院的房子是他张罗盖的,全部家当也是他给置下的,他在位的时候,吃片安乃近都给钱,现在跟她们赊一瓶救命药,还怕赖账吗?
父亲越说越委屈,一头扎进我三奶的怀里,跟个女人似的哭起来。
母亲说,为啥不喊医生抢救?
姚定说,我喊了,她们说,医生都下乡了。
我三爷说,啥他妈下乡啊,说的好听。
母亲说,就算下乡,家里也得有值班的呀!
我三爷说,卫生院的日子不好混,没事老背着B超、心电图机往各村跑,跟卖冰棍儿的似的,现眼现大了!
我二叔说,这事得往卫生局反映。
母亲说,要让卫生局给我们个交代。
我三爷说,卫生院穷着呢,就算交代清楚了,他们也没钱赔偿。
我二叔说,太不可思议。
父亲说,咱们这就回去找局长。
我三爷说,等出完殡再说吧。
父亲仿佛一刻都不能等了,问我二叔,知不知道局长的手机号。我二叔说知道。父亲说,你先跟他说一声,看他啥态度?我二叔就拨局长的手机号,拨完,瞭一眼墙上的挂钟,自言自语,快一点了,该睡了。这样念叨着“嘿”了一声,通了!
卫生局蔡局长跟我二叔通了有两分钟电话。他跟我二叔说,姚院长去世的消息他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卫生局收到的报告是,姚院长确实倒在了药房窗口下,可能跟药房调剂有关系,需要调查后才能下结论,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药房调剂不认识姚院长,这里兴许有点误会。蔡局长说他刚开过会,是安排姚院长追悼会的具体事宜,明天一早局里去人,一来调查此事,二来确定开追悼会的日期。蔡局长最后又跟我二叔说,现在已经进入年终检查阶段,哪个单位也不愿意出事,既然事情出了,你就帮帮忙,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