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参加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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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参加的婚礼-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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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长最后又跟我二叔说,现在已经进入年终检查阶段,哪个单位也不愿意出事,既然事情出了,你就帮帮忙,稳定一下家属情绪,别太激愤了,我们文教卫生可是一家呀! 。。

冬天不多冷【7】
7

  父亲给爷爷守灵,姚瑶陪在他身边,父亲嘱咐她,不能哭。

  父亲不让姚瑶哭,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凝神爷爷肩挎的那个小药箱,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姚瑶拉他坐进椅子里,他滞重地坐下来,头还仰视着,眼睛不离爷爷的遗像。此时一种久违的情绪,宛若沸腾的水在他心里倏然鼓荡开了,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知道那个小药箱,给他童年留下的烙印太深刻了。奶奶死时,父亲还不记事,儿时的记忆,完全涂满了爷爷的身影和那个猪肝色的小药箱。那时候爷爷经常出诊,父亲跟我三奶在家里玩。有一天,他突然提出要跟爷爷去,大人们怎么哄吓都不管用。父亲忘记那年是几岁,只记得,爷爷那个小药箱如果放在地上,背袢儿刚好超过他的肩膀头,他虽然背不起来,却可以使劲拎动它。那次是父亲头回陪爷爷出诊,是给一个三天两头挨批斗的老地主看病。老地主住在一个山洞里,父亲走进去觉得很恐怖,吓得哇的一声就哭了。从那次开始,父亲不再跟我三奶玩了,整天坠在爷爷屁股后头。我三奶夸他懂事,说他知道照顾人了。

  父亲说,他小时候跟爷爷出诊是件非常好玩儿的事,想象不到的地方都能去。不单因为好奇,跟爷爷出诊,哪次都能带回一大堆的零食。有些零食还是反季节的,比如,冬春两季常吃的红薯干,父亲却能在夏天拿出来跟小伙伴们炫耀。花生是姚村人根本不认识的东西,偶尔也能从他裤兜里抓出几个,给人显摆。多数情况下的斩获是糖块和白瓜仔儿,运气好的话,在爷爷给人针灸的当口,能美美地吃到一块蛋糕。后来父亲上学了,跟爷爷出诊的时间大多都在夜里。这时的父子俩形成了难以想象的默契,只要听到有人叫门,俩人便不约而同地从被窝里坐起来,穿衣下地,爷爷去拿手电筒,父亲就背起那个猪肝色的小药箱。甭管天气好赖,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父亲去县卫校读中专。

  父亲跟母亲是在县卫校读中专时谈的恋爱,快毕业的时候,母亲跟父亲说,找找关系留城里。父亲做不了主,回来征求爷爷意见。爷爷对母亲还挺客气,说考虑考虑再定,背后跟父亲拉下脸来,横道,我把你送出去学习,就是想让你离开老家?你知道你妈咋死的不?父亲不知道奶奶是咋死的,常听爷爷说,如果不是缺医少药,奶奶也死不了。至于爷爷送父亲出来学习是不是让他离开老家,父亲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爷爷再说。

  天亮前最冷的那段时间,父亲靠住椅子打了个盹,也就是眨巴眼的功夫,一个颜色明亮的梦境倏然出现在眼前。父亲看见了爷爷。爷爷坐在一棵粗大的红果树下,仰起一个输液瓶子,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仿佛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既疲乏又口渴的样子。父亲喊,爸爸——爸爸——爷爷听见喊声,朝父亲招招手,让到他那边去,父亲一个蹦高,到了那片明亮的太阳地里,爷爷却神秘地离开了那棵红果树,朝着前面的村庄走去了。父亲又喊,爸爸——让我再看看你呀!爷爷停下来,转过身说,致远啊,回来吧,你三叔三婶他们都盼着呢!父亲醒来之后好一阵痛哭,姚瑶劝他,爸爸别哭,爷爷没死……

  吃早饭时,蔡局长领两个属下进了当院。有人背地告诉父亲,这几个人天擦亮到的卫生院,他们开着两台车,一台是坐人的桑塔纳,另一台,双排座拉着花圈。扛进当院的花圈一共六个,除了局机关的两个,还有四个是兄弟单位送来的。

  蔡局长不认识父亲,进门找我二叔,俩人都在政府楼里办公,见面难免显出尴尬状。我二叔给蔡局长介绍,说这是我二大爷的儿子和儿媳,又认识了我三爷我三奶。吃饭的客人都显得没有食欲,蔡局长说,不耽误大家吃饭,我去看看老院长。

  蔡局长走进西厢房,拿起几张砸好的纸钱,我二叔问,蔡局你这是要入乡随俗吗?蔡局长蹲下来说,就算是吧。便剥开一张纸钱搁到孝盆子里,点燃后,又两张、三张的往火里续。边说,姚院长,咱爷俩也算有缘那,你还记得不,前年夏天,你到我办公室打听老干部工资补贴的事?想起来我就惭愧,按理说,那是应该由财政补贴的,可是财政没有这笔预算,我就让你到卫生院来领。其实我知道,卫生院也没有这笔钱,他们连工资开着都费劲,哪有补贴老干部的钱呢!有的老干部,为了那笔钱到处上访、告状,你没有啊姚院长,你怎么不去上访啊?你若是上访了,我会挨县长一痛批、一顿骂,那样,我心里会好受点呢……

  蔡局长说不下去了,我二叔捅一下父亲的后腰,说你傻愣着干啥,让你们局长哭丧,好意思?

  父亲拉蔡局长站起来,说,蔡局长您别这样,蔡局长您别这样。

  蔡局长仰视爷爷的遗像,说,姚院长身上的优点,现在,不大好找了。

  医政股长小孟提醒蔡局长,卫生院那头还有一大堆事呢。蔡局长嗯一声,冲父亲说,辛苦你一趟,到卫生院那边坐坐。

  院子里挤满前来吊丧的人,都是三里五村的乡亲,怀里抱着纸钱点心一类的供品。有父亲认识的熟人,点点头,算是问候,然后就朝院外走,还没走出当院,身后便哭声一片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冬天不多冷【8】
8

  父亲走进院长室,一位中年男人在办公桌前沮丧地抬起头,问蔡局长,他就是姚致远吧?蔡局长点点头。父亲问院长贵姓?院长说免贵姓刘。相互寒暄几句,就找地方坐下了。

  院长室比较狭小,只有一张床和两个单人黑皮沙发可以坐人。沙发很旧了,黑皮显露出模糊的灰白色,底座也塌陷了,屁股坐下去,就像陷进一个坑。毕竟是坐人的地方,还有人没地方坐,刘院长又从诊疗室搬来两把椅子。安顿好大家以后,蔡局长让刘院长开始汇报,刘院长清了清嗓子,说,昨天下午,我领人去西峪村打流感疫苗了,家里发生的事,也没亲眼看见。原计划去俩人,家里留下俩人,可是去西峪村路远,还不大好走,担心两个人半天打不完,再去又不值当,就决定四个医生全去。回来听药房调剂说,一个老头死卫生院了,老头家属还把药房玻璃砸了。我问因为啥?她们说,那个老头要买速效救心丸,没带钱,就没给他药,等想给药了,来不及了。我问她们认不认识那老头,她们说不认识。出来问几个村民,他们说是姚院长,我就傻眼了。年初我任职的时候,蔡局长告诉过我,无论如何,也得把姚院长的补贴工资发喽,有一次,姚院长从城里回来,我到家里告诉他,卫生院欠他的工资补贴,春节前一次性给他付清。除了这事,我还跟他说,我在药房看见了他的处方,这些处方都要认真统计,按比例给他开提成工资。他说他不要提成工资,他说他每月回来个一两次,主要是想老家人,给人看病,纯属搂草打兔子,当时我们爷俩还说了一通玩笑。前两天职工会上,我还说呢,哪怕不发工资,不缴养老保险,也要把老院长的钱给他,现在人没了,给他多少钱也花不着了,我能不傻眼吗?早晨,我也想跟局长一起给老院长烧两张纸钱,真的没花着,就烧几张假的吧,可我又不敢面对他。

  刘院长说完,父亲就说,我们是医生,面对一个垂危的病人,非要强调现款吗?是救命要紧,还是收钱要紧?

  刘院长从抽屉拿出一沓处方摆在办公桌上,姚大夫你先看看这个再说。

  父亲问那是啥?

  刘院长说,是这样的,我年初接手时,发现有三万多的外欠款,都是老百姓欠的,却充当药品记在实物帐上,实际上我们可用的药品,折合零售价还不到五万,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你们可能也听说了,外省有的卫生院就是这么给拖垮的,我是院长,怎么说也得定个制度吧,所以我规定,过去赊出去的药品,能结算多少是多少,从我当院长开始,谁赊出去的,谁往回要,要不回来,就从工资里扣。这是制度,订下了就得执行。不过职工在操作上也不是不活份,有认识的病人,钱不够也赊,别耽误月末结账就行。姚院长买药没带钱,调剂不认识他就不敢赊,她们工资每月只开三、四百块,万一赊出去结不了帐,是要从她们工资里扣的,能不谨慎吗?!

  父亲说,听你刘院长的意思,我爸他就该死是吗?

  刘院长说,你别激动,我说的是实情,老院长的去世让我感到很惭愧,可是……

  父亲要说什么,刘院长摆手挡住,你等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要谴责我,甚至骂我不人道啥的,可我不这么要求不行,一来制度在那里搁着,谁也不能违抗,二来我确实没在家,如果我在家,老院长的阳寿就是真该尽了,让他死在我怀里,也不许他倒在药房门口!

  父亲说,我不是给我爸表功劳,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在自己家里,连救命药都赊不出来,为啥啊?难道我们不认识的病人,就该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刘院长无语,掏出烟自己闷头抽,蔡局长说,到你这来的可都是客人,怎么不知道给客人发烟啊!刘院长亮一下烟盒说,一块钱一包,有人抽吗?父亲不抽烟,我二叔抽,他说,我不嫌破,给我一根。我二叔的目的是想缓和一下紧张气氛,把烟点着,抽了一口,说这烟不错谁抽?这么一问,蔡局长接过来一根,医政股小孟,法监股小王也伸出手来了。

  屋里很冷,暖气片烧得挺热乎,可门窗变形了,大缝小眼的留不住温度,母亲站起来到暖气片那里焐手。刘院长问她,冷吧?母亲说,真不暖和。刘院长说,本来想把锅炉拆喽,搭几个火炉子对付,职工反对,不卫生不说,还要给孩子接种疫苗,温度上不去,万一出现疫苗反应,也不好。

  蔡局长说,不烧锅炉还是不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冬天不多冷【9】
刘院长说,烧锅炉花销太大,煤忒贵,又不能不烧,没办法,供热只供早晚,夜里暖气片别冻了就行。今天是你们在这儿,搁往日,太阳一出来火就压上了,哪有这么热呀!

  母亲讥笑道,刘院长,你是不是害怕我跟你要赔偿啊?咋老是哭穷呢!

  刘院长说,我不是跟你哭穷,冬天虽说是医疗旺季,真赔钱!不过话说回来,你跟我要赔偿也要得上,谁让这事发生在老院长头上呢!

  父亲怎么也没想到,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眼下连锅炉都快烧不起了。多少年前,为了改善工作环境,让老百姓住院屋里随时都有个热乎气,老家通车的第二年,爷爷从外县拉回来一个锅炉。那时候的锅炉是新鲜玩意,也是奢侈品,分布在乡下的所有卫生单位,姚村卫生院是最早用一个火炉烧暖两大排房子的卫生院。爷爷经常看着锅炉发感慨,那感慨是欣慰也是自豪,它镂刻在爷爷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想到这里,父亲的眼睛潮了,他不想让人看见,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来。 

  9

  父亲在阴冷的过道转了一圈,心情平静下来,走进一间诊疗室。屋里坐着一位女大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父亲问她,你认识我吗?女大夫摇着头说,不认识。父亲说,这里的办公桌,我都用过。女大夫睁大眼睛,说,您是姚大夫吧?父亲说,你怎么知道我呢?女大夫说,下乡时常听老百姓念叨,说您治疗腰腿病有绝招儿。父亲说,哪有那么神啊!又问,怎么就你一人坐诊?女大夫说,他们下乡转去了,您也知道,在这一间屋里守着都没饭吃,没办法,只好把医和药送到老百姓家里去了。女大夫显出无奈表情,语气里自嘲的意味很浓。

  父亲转身要走,女大夫叫住他,姚大夫,您就别去药房了,那两小丫头上班时间不长,别再把她们吓出个好歹来!父亲点点头,从诊室出来时一脸的凝重,看见药房门关得很严实,售药窗口用一本杂志挡住了,上方的玻璃窗,用一张报纸糊住,里面什么也看不见。父亲心情复杂,看一会儿墙上的药品价格公示和文明服务用语,就去了后院。

  卫生院最早只有三间房,四个人,后来中央有个号召,让把卫生工作的重点往农村放。打哪以后,这里的技术力量加强了,还盖了两排业务用房。当时,来姚村卫生院工作的有几个城里人,其中有两个大学生,擅长外科和妇科手术,而爷爷又痴迷中医中药,三里五村小有名气,所以,这三个人被上级领导誉为三驾马车。后来这三驾马车,一个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一个也在多年之后调回省城,只剩下爷爷一人坚守着这个“马车”称号,直到退休。

  父亲的记忆里,爷爷最后这驾马车时常领着职工上山采药。山上的野生药材多,柴胡、桔梗、苍术疙瘩什么的,采回来加工炮制,不仅省钱,药力也强。那时爷爷提出一个口号:自力更生,勤俭建院。他说甭管科学咋进步,勤俭节约都没错。此外他还要求职工经常下乡,也就是把医和药送到百姓家里去。爷爷要求职工业务水平不仅过硬,对待患者,要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因为我们的业务用房,是他们省吃俭用盖起来的,连厕所都是!

  现在,父亲眼前的这两排房子,俨然一个疲于奔命、自顾不暇的老人,衰老颓败得快要塌了。父亲便想,属于爷爷的那个时代过去了,难道一个新的时代就是这样吗?这时母亲喊父亲,说蔡局长要走了,过来送送!

  父亲走过来。

  蔡局长说,我得感谢你们夫妻俩通情达理,没给卫生院出啥难题。

  父亲说,这房子该翻盖了。

  蔡局长说,土木施工不是说动就动的,得钱啊!

  父亲说,国家不给救济点?

  蔡局长说,咱是小康县,啥项目都不给。

  又说,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留蔡局长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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