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站在这间屋子里,看着一屋子的人,都是低头恭谨而立。平日在敏妃娘娘面前也必定恭敬谦和的,如今却没有几个是真正难过的,康熙他看不出来吗?心里忽然就憋闷起来,于是上前两步跪倒在康熙面前道,“皇上,娘娘虽未抚养花楹,但是平日受娘娘恩惠却不少。求皇上准许花楹回去给娘娘守孝磕头。”
康熙默默看了我一阵,叹道,“敏妃倒没白疼你,那就随四阿哥和老十三一起回去吧。”
第二日四阿哥带着十三和我踏上了返京的马车。十三的情绪已经比昨日平稳了许多,但仍旧悲伤而萎靡,常常是我们说着话,他的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竟连我们偶然的询问也置若罔闻。
一路渐渐南行,天气越来越热,到达北京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又是大汗淋漓了。
紫禁城还是那样的红墙绿瓦庄严肃穆,只有敏妃的延禧宫门口挂着白色的灯笼。我们赶了好几日的路,敏妃的灵柩便一直停在宫里。
十三匆忙的脚步这时忽然停住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两盏白色的灯笼上黑色的奠字触目惊心,十三的眼睛茫然地盯着灯笼,脸上茫然的神色若隐若现。
这时四阿哥上前轻轻揽住十三的肩膀,轻轻地拍着,十三收回目光缓缓垂下头去。四阿哥的脸色紧绷,似乎承受着许多伤痛,他的眼神中流露着遥远的哀伤。我知道他想到了孝懿皇后。那个在我记忆中也一直温柔慈爱的女人,这些年来那个影像竟渐渐和敏妃的形象重合在一起。我抹了一把不知何时爬满脸颊的泪水,子欲孝而亲不在,上天为什么要让人承受这样的生离死别?
过了许久,我们才慢慢走进延禧宫。在一片触目惊心的白色中站定,前厅烛光闪闪,敏妃的灵柩赫然在目!我的泪水一下子又涌了上来,连忙用手抹去,转头去看十三。
十三死死地盯着那个黑色的棺椁,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和悲愤,眼睛里燃烧起了骇人的怒火。我正在思索如何安慰十三,两个白色的身影忽然下从灵堂里奔了出来,冲进十三的怀里,是怡宁和怡然,十三的两个同胞妹妹。十三愣了一阵,眼中的怒火逐渐熄灭,变成深不可测的悲伤。他伸手揽住两个妹妹,轻轻抚着两个悲泣妹妹,兄妹三人在灵堂前抱头痛哭起来。
耳边的哭声哀恸而凄厉,我忽然觉得一颗心几乎要窒息在这排山倒海的悲伤中,泪水好像无止境般肆意流淌着,满心的痛苦却没有地方可以放下。这时四阿哥忽然把我揽进怀里,我懵懵懂懂地哭着抱住他,好像一条被放生的鱼一样忽然又可以呼吸,这是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终于可以让我减轻悲伤和痛苦。
。。。。。
北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炎热。
敏妃的葬礼后我一直蜗居在弄梅小筑里。不知是因为一直帮着忙进忙出,还是因为感染了太多悲伤,我的心情和胃口都变得低迷而乏力。德妃让太医来请了平安脉,太医说是中了暑气。
“好生养着吧,大热的天别跑来跑去了,明日让太医再来……想吃什么让听雪去吩咐御膳房。”德妃淡淡地吩咐着便出去了,我乖乖地应了,眼前却一直浮现着她方才的眼神。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喜怒难辨,好像极关心又好像漠不关心,就像吃了一颗淡淡的果子,什么味道都没有,却哽在喉头,让人浑身不舒服。
下午迷迷糊糊地睡着,却感到有人在推我。我不胜厌烦地睁开眼睛,四阿哥面色沉静地瞅着我,见我厌烦的神情却忽然笑了笑,“听雪望月,看着你们家主子,别让她睡着了,走了困晚上又不睡了。”
四阿哥言罢便掀帘出去了,我呆呆地看着被风吹起的帘子,竟不知道他是真的来过呢,还是我方才的一个梦。
晚膳后弄梅小筑忽然来了一位客人。
我正靠在榻上就着落日的余辉看书。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一面看着书上一面叫,“望月,给我倒杯凉茶水来吧。”
一杯茶递到我的手中,伴随着一阵轻轻的笑声,我诧异地抬头,竟是十三公主怡宁。我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起身,怡宁拉着我坐下,一面道,“不碍的,听说你着了暑气,我便来看看。”
我含笑着随她坐下来,一面招呼望月上茶,一面观察者她的神色。怡宁刚进来的时候脸上尚有红晕,大约是因为走路,但是只过了这么一阵一张脸又白得没有什么血色了。我心里暗暗琢磨,想来怕是有什么不足之症呢。怡宁的相貌像康熙也像敏妃,皮肤白皙,眼睛明亮而有神,只是眼眉间还留着悲伤的神色,但她还是流露出了笑容,一种坦率而真诚的微笑。我从小和阿哥们一起长大,与公主们并不熟悉,但是看到怡宁的瞬间却让我有了想要亲近的yu望。
我望着怡宁微微笑了笑,“原本就没什么病,倒被太医念叨成了病,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我说着冲怡宁扮了个鬼脸,怡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却又流了出来。
我的心里也酸酸的,她是在人前用笑脸掩饰,人后独自咀嚼泪水的吧。于是默默递给她一条帕子,怡宁接过帕子,含着泪笑了笑,含糊道,“你瞧我……”我轻轻地摇摇头,怡宁只比我大一岁,在失去至亲的痛楚之下,她能够这样已经极其不易。
怡宁歇了歇,又慢慢道,“从前同你不熟,但是听我哥说你是极其直爽真诚的女子,今日看来果然不假。这宫里人情淡漠,你却这般真挚……我们哭的时候你也哭,我们无助的时候你帮着四哥哥忙进忙出,我真不知该怎样谢你才好呢。”
怡宁的眼睛亮晶晶的,装着许多的感激和信任。我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慢慢道,“不要谢我,我和十三从小长大,娘娘又是极疼我的,这点事情原本就是份内的。”说到这里我笑了笑,继续道,“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敏妃娘娘在天上看着呢!”
那日后我便同怡宁有了些默契。公主们养在深闺中,进出都有严格的记录,并不能像我这般自在随意,但怡宁还是能找到一些空隙来看我。怡宁喜欢听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稗官野史,喜欢听我说承德围场的草原风光。公主们读得更多的是女训女戒之类的书,所以听到我讲一些话时总是会露出惊讶的神情,可是转瞬便又兴致勃*来。她是善良的女子,想来受到敏妃的悉心教诲,虽然未曾涉世,却有一颗宽大而乐观的心,倒强过这宫里的许多须眉。
。。。。。
窝在屋子里几日,慢慢觉得倒是神清气爽起来。四阿哥有时来看我,却只肯留一会,十三有时来有时不来,只是面上已经逐渐恢复了从前一样温暖的笑容。
晚膳前我正在写字,四阿哥掀帘进来,便静静立在桌旁。我一鼓作气写完最后一个字,连自己都感觉意气风发的,不禁有些得意地歪着头笑睨着他。
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他缓缓吟过去,我静静地听着,他吟罢笑笑,道,“是真名士自风liu!字很好,倒写出了文正的磅礴大气。只是难道还没有疯够?下次再求了皇阿玛带你去吧。”
我笑嘻嘻地摇摇头道,“这是为十三格格写的,她对草原风光羡慕得紧呢!我又想起当年在木兰围场确实同葛尔丹交过手,便写了这首。”四阿哥听了沉吟不语,过了一阵才道,“怡宁未必适合这诗,以后别再给她写这些,也不要再同她说这些没的,移了性子未见得是件好事。”
他说的冠冕堂皇,我心里却不服起来,强道,“对她说这些怎么又不是好事了?同是闺阁幼质,没见过外面的风光,没机会去还不许听听看看!”四阿哥的脸上浮现出一些嘲弄和冷淡来,慢慢道,“你不是她的身份,怎知她的无奈!大清的公主有自己的使命,哪有你这般清闲自在的日子?你以为她由得了自己?”
我听了有些茫然,隐隐约约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心里却更加气闷起来。四阿哥看着我淡淡道,“你以为每个人都能得到皇阿玛的纵容?若非你大伯伯,要非你是女子,怕是也不会如此自在!”
我听到他说起大伯伯,心里越发闷了。其实不是全无知觉的,康熙因为我大伯伯而要抬爱我家,而我女儿家的身份正好,既全了仁义又防止完颜氏托功坐大擅权,是这样吗?四阿哥看着我气呼呼的神情,笑着转过身。
我看着他又作势要走,虽然气闷,心里却有些着急,嘟着嘴道,“这才来的,怎么又走了?”四阿哥并不理会我的话,转身便出去了,留下淡淡的话音,“我去看十三弟。”
卷一:郎骑竹马来 第八章 寿辰
天气渐渐凉下来的时候,康熙终于率领着浩荡的皇家回到了北京。康熙回来后对十三比从前更加关爱起来,似乎极力想要弥补十三的丧母之痛。
我静静地看着十三喝茶,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光彩,笑容温暖,只是不经意才会流露出一点失落。可是这已经够了,不是吗?时间是治疗伤痛的良药。
“十四呢?你们不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吗?怎么这几天总是你一个人来?”我忽然想起十四从回来之后只跟着八阿哥他们来过一次弄梅小筑,不禁有些纳闷,便随口问道。
十三脸上是迷惘的神色,道,“跟八哥他们出去了。”他见我一脸疑惑的神色,便又道,“我也不知怎的,十四弟在承德就和八哥、九哥、十哥打得火热了。现在都和他们同进同出的,和我反而远了……不过我想,依他那一阵风一阵雨的性子,估摸着这些天碰到什么新奇东西了……等着阵子过了,或许又同从前一样了。”他像是怕我不信似的细细解释,可是末了的语气中流露出淡淡的失落,听着让人有些心疼。
我心里暗暗琢磨着十三的话,从前敏妃在的时候十三和十四一直很亲近,现在十三由德妃照料,按说两人更近了,怎么反而这样?真是个古怪的家伙,我心里暗骂十四,转念一想他果然和四阿哥是同胞兄弟,都是怪异的性子!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出来,十三见我笑得不怀好意便奇道,“你笑什么?”我还是笑,一边道,“笑他们兄弟性子怪异如出一辙呗。”
这回十三也笑了,却又道,“不准你编排四哥,他只是性子冷淡些,对人却是最好的。”我听了撇撇嘴,“我是他一手带大的,他的性子我还不知道?”
。。。。。
我打小怕冷,最不喜欢那种让人无处躲藏的寒冷。所以冬天在我的眼里总是分外漫长些,康熙三十八年的冬天尤其如此,女儿家的闺中之谊走进了我的生活,但是某些美好的东西却永远地消失在了我的生命中。
认识怡宁之后,我疯狂地爱上了抚琴。这其实是怡宁的特长,她抚得一手好琴。每当怡宁抚琴的时候,便好像摆脱了一切尘世的束缚,好像坠落凡间的仙子,清丽孤傲的样子令人神往不已。跟怡宁在一起时,抚琴者聚精会神,听琴者如痴如狂。我心里羡慕,便央求她教我。怡宁微笑着答应,第二日便让两个丫头送了东西过来,一个怀里抱着古琴,一个抱着一叠琴谱。
怡宁找到机会就会过来教我抚琴,我学得认真,进步也快。在怡宁的细细指点下,不过月余,我已经逐渐摆脱了最初断断续续不成音调的阶段,简单些的曲子能够顺利地抚完,身边的人也好歹摆脱了耳朵的磨难。
“我还想学弹琵琶呢。”我曾微笑着对怡宁说。怡宁却坚决不肯,“琵琶是民间声色犬马的爱好,不如琴的高雅和笛的清扬,还是学琴吧。”她一直都是柔软而随和的,可是她的微笑在这种时候却有着不同以往的坚定。
冬日的午后阳光温暖和煦,十四靠在榻上,半眯着眼睛看着我。
我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琴谱,并不搭理一边的十四。他倒也不恼,只是目光直直地看着我,好像要一直看进我的心里。其实看进我心里又如何呢,我确实是不明白,自打从承德回来之后,十四就不再同十三亲厚,而是整日与八、九、十这三位阿哥为伍。大概因为我从小长在德妃身边吧,我也喜欢八阿哥和十阿哥,可是总不像跟四阿哥和十三十四这样亲近随意,似乎总是隔了些什么。
我心里乱糟糟地琢磨着,十四却只是看着我不语。我终于熬不住,便把心里的话全数倒了出来。十四的脸上接连闪过惊讶、失落和隐隐约约的怒气,半晌方道,“你又不是我们,管我们怎么想,好好过你的日子便是了。”
我心里也有些生气起来,却仍耐着性子道,“我习惯了你和十三同进同出,咱们三个是一道长大的,现在这样多奇怪。”十四耸耸肩,懒洋洋道,“既能习惯从前那样,便也能习惯现在这样,人长大了总是会有亲疏之分。你不是也同十三更亲近些?”
我震惊地看着十四,亲疏之分?原来他竟是这样想的,我恼火地看着十四,他也不甘示弱地瞪着我,脸上露出嘲弄的神色。
“我是同十三更亲厚,光是心胸宽阔这点你就比不上他,女人家家的,谁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气呼呼地道,十四脸上渐渐阴霾起来,我心里又有些不忍,便又道,“那四阿哥跟你总是亲近的吧,你也不再跟着四阿哥了?”
十四脸上忽然露出忿然的神情,冷冷道,“他跟我亲近?若真是这样他就不会说……”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犹疑地问,“他说什么?”十四却不答我,冷冷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是,我才是四哥的亲兄弟,我当然跟他亲近。”
十四言罢气呼呼地起身离去,我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前厅里响起一声重重的拌门声,冷冷的风从晃动的帘子边缘吹进来。我微微打了个寒颤,看来他们的事我管不了了。
过了几日,十四又笑嘻嘻地跟着四阿哥来到弄梅小筑。我嘲讽地看着他,他倒只是微微一哂,仍旧像平日那样嘻笑道,“不是我要来,额娘说让给你拿个新的怀炉过来。”
四阿哥转头看着他,又狐疑地看看我,我和十四便同时笑了起来。
。。。。。
过了年是四福晋二十岁的生辰。康熙和德妃一直很喜欢这个儿媳,便早早赏了东西,又吩咐四福晋生辰那日不必进宫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