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总,还有件事,我的秘书和你说过么?我们公司的美国客人,就是住在贵酒店的鲍威尔,他一直是个历史爱好者,能不能委托找一位陪同人员,他过几天想去博物馆和这里附近的一些古迹游览。”韩自扬沉吟了一会,“只是英语好并不足够,最好能多了解一些历史方面的东西。”
徐总哈哈大笑:“说过说过。”拍了拍一边君莫的肩膀,好似献宝一般:“不用找了,李经理就是历史专业的高材生。”——这会儿把这个记得清楚了,君莫郁闷的背过脸去,很想说自己三年时间差不多也将大学所学的完完整整的还给书本了——可是徐总这样殷切的目光,只能点头答应。
“我们酒店马上要承办一个历史学术论坛,当然没什么问题。”徐总笑着说。
君莫不得不提醒他:“徐总,那边刚来消息,赞助商出了点问题,现在也未必会办啊。”
徐总说了句:“是么?”倒是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君莫叹口气:“刚接到的电话。”
韩自扬一直安静的听着,恰好接了一句:“南岱的风景倒是适合办历史论坛。”
于是撇开了这个话题不谈,不闲不淡的吃完了饭。
门童已经将车开至宴会厅门口,四人一起出来,韩自扬侧身将车门打开,打了招呼便转身离去。
徐总也是急急离去,日理万机的样子。恩平哧的一笑:“瞧徐总急的,准是午睡去了。”
“你别欺负老人家。”君莫有些愁眉苦脸的回应,她一下子觉得奇怪,“你怎么着眉飞色舞的样子?”
恩平比起v字型手势,“我去休息室,告诉她们我刚才和谁共进午餐。”她一转身就跑了,留下君莫一个人忍俊不禁。
下班路过四号楼,遇到了韩自扬的年轻助理,开了韩自扬惯常开的车,正拿了一叠文件出来。她向他打招呼,那个年轻男子也是笑了笑:“李经理,要不要送你一程?”
君莫连忙摇头谢他,坐地铁去了新华书店,选了好几本旅游景点教材,她自认为自己有一个优点,就是压力越大、时间越紧——反倒能逼得自己拼命挤出时间来。
回到家中,念念有词的坐着背单词。古怪的建筑名称,青铜器,石器时代——直到眼睛开始发直——可使放下了书,君莫又一次失眠,她失笑,觉得自己是濒死的吸毒者,一丝丝的预感到绝望即将到来,无处可逃,可却依然让她觉得充满诱惑。三年前,她不能去爱,不能去恨;三年后,她依然进退维谷——活了这么久方才明白,能分出对错的事,才是世间最简单的事。可是她在心中细细分辨得再分明,谁对谁错,又有何用?
韩自扬关照下来的外国贵宾这几日一直在外考察,倒也不用着急——第二日对方传来消息,说是重新找了赞助,基本确定下来,君莫正好腾出手来抓学术论坛的事情。马上又接到了瑞明秘书室的电话,兜了一圈,居然瑞明是赞助商。
这次的会议上头也是极重视:“我们要两手抓——商业上抓紧瑞明这样的大客户,而承办学术会议也可以提高酒店的品位和文化嘛。话说回来,这个论坛的赞助商既然是瑞明,就算是对瑞明的一条龙服务了,无论如何也要做好。”
君莫也没多想,只当是生意往来,按部就班的工作。
时间总是从来不会叫人等——期待也好,厌恶也好,其实它总是一点一滴的走来,从来由不得我们自己去控制和琢磨。
周四晚上又是君莫值班。
她一幢幢的巡视检查,最后是酒店的娱乐部,上下两层的酒吧。其实相比起来,酒吧是最安静的了,幽蓝的灯光,稀疏的几个人影。一共只有三个包厢,领班匆匆走出来:“李经理。”
君莫向她笑笑:“今天全满了?”
“嗯。你最后一站了吧?”她羡慕的叹口气,“我这才开始呢。”
快十一点,君莫看了看一楼唯一的一个包厢明月厅,大门很是厚实,隔绝开里面的纸醉金迷和奢侈糜烂。她点了点头,填完报告才要走,大门恰巧打开,她一愣,幽暗的灯光下,这个男人有着极深的脸部轮廓,他扬了扬眉,显然也不意在这里遇到她。
“韩总,你好。”君莫笑着打招呼,“玩的开心。”
他手中拿着电话,大约是出来接电话的,此时却把电话放回了口袋,慢悠悠的说:“进来坐一会?”
领班早已识相的去二楼招呼了,君莫便搁下纸笔,笑了笑,“好啊。”
她跟在他的身后,进门的刹那对站在楼梯上的领班苦笑了一下——显然不很情愿,几个服务员看得清楚,倒有人轻笑起来。
韩自扬回头看她一眼,眼中全是笑意:“怎么?”
她调整表情,“没什么,没什么。”
本以为进去之后,必然是莺莺艳艳、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色,自己喝几杯,招呼一下便可以脱身——可是偌大的包厢,不过坐了七八个男人。灯光不算明亮,比外头虽好,君莫看了一眼,不吱声,瞥了身边韩自扬一眼。
“这么快打完电话了?”
韩自扬笑了笑,这才对着君莫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他说的许多名字和脸孔,君莫也都有些熟悉,都是瑞明的一些高管,都是些年轻人,这倒是像单身男子的聚会了。
“费欣然。”韩自扬指指坐在角落的男子,君莫猛然想起,就是那天吃饭遇到的男子,有着熟悉的气质——是记忆太猛烈的蛰伏在角落许久,还是隐伏的倦意提醒自己?她忽然觉得这个房间这样发闷,鼻子也透不出气来。
一个个无一不是年轻而充满活力,礼貌的互相寒暄,用恩平的话来说,那叫做“相亲的极品”了,除了最后一个——“嘿嘿,君莫,你这可是落入狼窟了。”
马初景有些醉了,说话便不经过大脑,君莫心里高兴,也就不计较了,到底有个熟人认识,不至于那么尴尬。
韩自扬在一边坐下,见她有些手足无措,到底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忽然在一群年轻男子之间,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一时间有些后悔,不该带她进来。
好在马初景算得上是个话很多的人,很久没见君莫,就拉着她坐下,说些不着边的话。君莫忍不住看了旁边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吸烟,那一捧小小的火苗在他的指间燃起,他的嘴唇形状极好,抿起得时候像刀锋一样。
韩自扬注意到她的目光,歉意地笑笑,“对不起。”顺手掐灭了烟,“怎么这么晚还工作?”
“我值班。”君莫简单的说,一边马初景忙着叫小姐拿了一个酒杯。
她于是转身狠狠地低声警告他:“喂,别让我喝酒!”她说的又轻又急,韩自扬忍不住看着她浅笑。
马初景咧嘴一笑:“老大第一次带女孩子来单身聚会,怎么也得喝一杯。”
好在旁人也在聊天,包厢内轻柔吟唱的音乐让人觉得安心不少。君莫尴尬的说不出话来,而韩自扬的目光似乎正在望着她,又似乎只是看着她桌前的酒杯,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
她差点忍不住站起来,被他抢先了一步:“论坛的事准备好了?”
君莫听他提起论坛,眼中就略略闪过笑意,昏暗的光线下像是灵动闪烁的浮冰:“差不多吧,有关的论文集已经到了,韩总感兴趣么?要不要送一份过来?”她笑着问:“韩总也有兴趣致力中国文化么?”
他挑眉看着她,倒真是略感兴趣的样子:“其实不大懂,附庸风雅一下。就当为社会做贡献吧。”他半开玩笑,“李经理,别这样笑,我知道你看透了——不就借机打个广告么?”
君莫微笑:“哪里会?过几天就给您送几本书过去。”她顿了顿,眼睛无意识的望向桌面,语气有些幽幽,似乎想起了什么:“好些是我以前的老师写的。”
韩自扬抬眸看她,轻忽的一笑:“是么?”
君莫抬腕看表,微微皱眉:“韩总,我还有工作,你们玩的开心。我先走了。”
韩自扬端着酒杯,倚着沙发,带着淡淡笑意:“好。”
她刚出门,马初景的目光立刻清明了一些,一动不动的盯着韩自扬:“真有问题。”他的声音极响,又拖着调,一时间人人静了下来。
又有人笑:“笑的很温柔。”
于是有人响应:“我也觉得有问题。”
只有韩自扬岿然不动声色的又点燃一支烟,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全然没听见周围的喧闹笑声。
“你处理完香港那人的投诉了?”恩平敲敲君莫的桌子,后者恹恹的趴在桌子上,食欲不振的样子。
“不光是香港人,那个东北大叔和上海小姐,还有瑞明产品推广的报告书。”君莫冷冷的说,“你跑来到底干吗?”
恩平讪讪的笑:“你效率极高无比啊!”
“心情不好。”君莫不耐的点头,“请问,您到底有事没?”
“没有没有。”恩平吓得忘了来意,“来看看你。属于串岗行为。我走了。”
“嗯。”
“可是我还想问问你,听说前几天韩总向你要电话来着?”恩平还是忍不住,从门外探头进来问道。
“出去!”她狠狠地将发泄球砸向恩平,吓得恩平立马缩头遁走。
君莫叹口气,起身检起那个鸡蛋形状的发泄球——那是在夜市地摊买的。然后,再拿起那份通知《关于承办全国历史学术论坛的通知》。她真的在苦恼:名单已经拿在手上——赫然有他的名字。她那么想逃避的回忆,她用忙碌工作麻痹的那片精神园地,她尚未恢复的创伤。真是好笑,只是因为可能见到他——通通要功亏一篑了。讽刺的是,这一切竟然没有对错。她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句话:尽了人事,天命亦未必归你。
“你该请客了。老总把两次这么重要的接待任务交给你负责,下次经理竞聘你就有优势了。”恩平言之凿凿。
君莫掉头就走。照例的早晨抽检工作她觉得特别不顺利,以往睁只眼闭只眼的部分,她下手毫不留情:五号楼的领班因为大厅顶上不显眼的蛛网而被扣了分;三号楼的更惨,监视器中站立服务晚了一分钟,立刻被狠狠地训了一顿。
她往纸上刷刷的写,吓得几个惯常关系极好的同事连招呼都不敢打,只是拼命上下检查自己的衣着仪容,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向来温和的李经理居然会如此疾言厉色,然而也只有君莫自己知道自己这是色厉内荏。她以前也是这习惯——一遇不开心的事情总是爱迁怒旁人,一把火通通烧到别人身上。后来终于慢慢收敛起来,现在倒好,人还没重逢,脾气又回来了。
君莫又将报告上因为早上被扣分的名单划去,重重叹口气,给几名员工发邮件,说明早晨的事情只算是警告。
不快乐时振作的秘诀是拼命工作,厌恶工作的秘诀又是加快进度——恰好是良性循环。现在全都不管用了。君莫趴在桌子上,鼻子开始发酸。电脑滴的一声,提示有新邮件。
君莫揉揉眼睛,打开。顿时愣住,那么熟悉的名字,三年了——这么长久的未曾想起,以为自己早已忘了他的样貌。可现在,清清楚楚地从脑中钻出来。
那一日,就这么坐在图书馆看书。然后一抬头,看见林撷峻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当时自己一怔,不知怎么的,就是喊不出那一声“老师你好”。他向自己一笑;一如既往得儒雅淡定,慢慢在自己身边坐下,也是静静的看书。
她和他,都觉得心中平和,似乎是静谧流淌。
那时的君莫,被室友称为“朝气蓬勃的好学生”。学习认真,目标明确。该长远规划的课程,比如英语,每天都抓紧。考前可以冲刺补救的课,必定坐在最后一排,对着英语单词喃喃低诵。她从小是个很乖的女孩子,当初父母并不同意让她去远方读书,后来好不容易来了,那么就真的应该好好的念书——她从来这么告诉自己。
寝室四人早上的签到向来是君莫一人亲历亲为的,因为谁也没她起得早。从食堂出来,背了一个极大的书包,手里还捧着一个大大的保温杯,远远看到晨读签到的地方还只站着监督员一人,大约自己又是第一个吧。
早起的时候室友还在迷迷糊糊的嘀咕:“君莫记得帮我们签到啊。”她爽快地说“晓得了”,然后轻手轻脚的关上门。
抓过了签到簿,君莫龙飞凤舞的连签四个名字,然后站起身子便要走。身边的男生开口问道:“同学……”
君莫甚至没扫他一眼,又怕他阻拦自己,随口应道:“早上好。”甩了甩马尾便走了。监督员也都是学生,大多对这样的作弊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君莫也不以为然。
林颉峻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个女生的背影,摇了摇头,嘴角带着微笑,低头看她所在的班级。
君莫到了教室,拣了最后一排坐下,才想起来要替同学占座。她站起来往第一排上刷刷放了五本书,想起了昨晚同学间的对话:
“明天林老师的课谁帮我占座啊?”
“哎呀,这次又不是上个学期是全校公选,不用提前两个小时占座,小班授课总有位子坐吧?”
“你没听说么?别的班级早打听好了,准会来旁听的。”
然后几道目光集中到君莫身上,君莫慢吞吞的说:“好吧,我去占。”
室友们喜笑颜开,茗文搂着她肩膀笑道:“君莫我要坐你旁边。”
“你要坐最后一排?”君莫有些诧异。
“哦,那算了。”茗文无奈的叹气,“林老师的课,你也要坐最后一排?”
君莫笑了笑:“我不是他的追星族,坐哪里不是听课?”
等到自己把一个单元的单词背完之后,不大的教室已经热气腾腾了,除了自己这最后几排,前边已经挤满了人头。几个女生用愤恨的眼光看着第一排正中的那五个位子,君莫心虚的低了低头。
然后听到前面有人在低笑:“今天签到林老师是督导员,我前面的男生一口气签了十个名字才发现有老师看着,脚都软了。”
后面的声音君莫听不到了,她忽然觉得后怕,上一次有老师监督签到,抓了几个代签的典型,人人得警告。她努力回忆那个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