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知平安。
“麝奴!”
我回头,竟是琳铛儿,她静悄悄立在影壁后边,瞪贼一样瞪着我。
“你怎么……竟敢回来?”她一把拉着我走,到了她屋里,她将我按坐下去,一边自己开柜子找东西,我心急难耐哪坐得住,她只是不许我走。我瞧着她拿了一套深色的衣服与头巾,一双布鞋,又拿了个小小包裹,放在我面前。
“换上。这就快走罢。”
“达令琳……你是怎么了?”我好生奇怪,那套衣服是套寻常的农妇服装,一向新潮的达令琳,怎么会收有这种衣服?“我去哪儿?你知不知道相府今天出了事?”
“我就是太知道。才让你走。”她异常冷静,“麝奴,你在昌王府不是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你可知道今日事变,这里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你。”
她告诉我,是开封附近的暴民闹了事,本来是新兵受训,却不知怎么有人散布谣言,说朝廷要征他们去北方抗契丹,加上一些灾民,受了人指引,竟组成了一支队伍,侵犯相国府,公子一早已经接到报告,但他不肯回避,他说历来变法总有此险,总要抓到证据,所以他竟不采取先机,只令梓博等人加强防备,他自己今天进宫面驾,想不到皇上不见,而暴民……已经来了!
我目瞪口呆的听着,“暴民和受训的新兵怎么会搅到一处?公子又是如何得知?”
琳铛儿跺一跺脚,“相国手下是有机构的,专门查这些……你不也是他们起了疑心然后去查的么?至于是谁带起了暴民乱兵,老大人树敌太多,内阁之中实是处处危机,咱们这国家本来就四面是兵,你不知道每年朝廷养活兵大爷要花多少钱?”
见我还是听得懵懂,她又说,这次的暴民队伍里有新兵,都是以前吕惠卿亲自训过的,吕惠卿还亲自改进过他们的武器……但你竟在这个当口回来,他们本来就疑你是吕惠卿的内奸,这时候哪里还讲得清,还跑得掉?快走吧!
琳铛竟知道的这样详细,我木愣愣的,来不及思考,只是摇头,“我不走。”
“麝奴,你还看不出来?这些事都快了结了,不日灾难就会到来,待在覆巢之下,焉得安全?走吧!你我俱是蝼蚁,哪一头也顾不上!”
“不。”
我只能说一个字,我挣开她手,冲出门去。她似乎在后头叹息一声。
只这片刻,外面已经乱了,各处都有丫鬟仆役跑动,惶惶然看来是知道了消息,几个管家正在大喝着疏通。兵士召集的更多了,除了公子那一队骑兵,相国府的守卫集齐了,梓博正在布置人手去内府各处,府中各处门户,楼院,包括仓房,马场都一一布置了守卫。
“霁月楼呢?你们派谁去?”
他们一起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我。
梓博双眉竖立,做了个手势,立刻两名带刀侍卫逼近了我,我任他们抽刀指住我,还是问,“霁月楼呢?你们各个地方都去了,少夫人和小公子呢?找谁去?”
梓博好生不耐,两步跨到我面前,“麝奴,我不想问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也不想跟你为难,今日事非同小可,大伙儿只有奋力拼了。你就好生待在这里,当可无虞,等公子回来再做处置。”
“处你妈的置!”我大声喝斥他,同时甩掉旁边人,“你是队长,要负责各处安全,你怎可置霁月楼不顾?!”
一声闷雷,众人都吃了一惊,天边的云积满了,吸饱了水汽,乌沉沉的黑了半天。眼见又是一场大雨。忽然隐隐嚣声自四面淹来,风声忽然扯满风的帆,稍一用力也会吃紧。
梓博的眼睛眯起来,发出寒刃般的锋芒,他刷的一下抽出佩刀,
“果然来了!”他厉声说,一刀劈向身边一棵小树,看那树干嘎啦倒下,他才说,“今日暴民来袭,尔等拼死护府,反骨者如此树!”
他带着人率先冲去了,经验是有的,在这种情形下,仍是一队一队,次序毫不混乱。
我脑中轰轰的,心却定了一点,无论如何糟糕,该来的已经来了已经来了,不用再等待,不用再妄测。我拔出匕首,背上一阵冷一阵热。好吧,我是回来对了,即使被误会,也能为他们一拼。
我向门口冲,那两名侍卫一起挟住我,你去哪儿?
“少废话!你知道我要去哪儿。”
“霁月楼……”那人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笑,然后他说,“霁月楼自有守卫,那轮得着咱们费事?少夫人的娘家陪嫁,不是有一队20人的精兵么?”
啪一声,他脸上已着了我一耳光,他一愣,手上一松,我已撞开门飞奔而去。他在后头大喊,“别不识好歹!快回来!这里去霁月楼要经三道门,暴民随时从侧门攻进来,稍有不妥,你九死一生!”
我什么也听不见,风呼啸着刮过我的脸,封住了耳朵。
不停有人从面前奔过,各房都有丫头婆子在跑,不少人身上还背着包袱。为了不使众人受惊,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所做的也只是加强戒备,因此暴民忽然进来,大家都乱了手脚。
我看到安管家站在一处高高的石台上,大声调动招呼,他花白的到胡子颤抖着,随着大头颅的晃动,颤的更厉害,他声音倒是沉着,
“大家不要乱!各房的回各房,不过是几个暴民,没饭吃饿疯了,当然要到处找粮啊!咱们府里的守卫尽够对付,你们放心!”
奔跑的人有的停下,有的兀自在跑,我挤上前去想跟他讲句话,他看到了我,眼里跃过一丝惊喜,接着微微摇头——他是在提醒我不要出声,他也知道我的处境。
每个人都听到破空之声,裂帛折戟扑然而至,安管家的一声呼喝忽然顿住,他倏地睁大双目,大的有血要流出,众人齐声惊叫,一支羽箭从管家的后背透进,又从前胸透了出来。
人群轰然,霎时哭喊与奔走声一片。我冲到前面,接住了安管家坠下的身子,他沉重的靠着我,努力睁大的眼睛渐渐空洞,
“傻丫头,你去哪?”
“霁月楼。”我哭着说。他的箭伤正中胸口我按住哪个创口也无济于事。
他似乎微微叹息一声,“作孽……”他说,“相国……怀疑这事是庞府暗地策划挑起,怀疑小少爷不是王家的种……霁月楼此回,凶多吉少。”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即使他的体力足够,他也绝不会说完。我看着他的目光渐渐散了,我替他合上眼。脸上湿糊糊的,我摸一把,手掌上有血也有泪,我站起来判断一下方向,仍向着霁月楼处奔去。
雨点已经刷刷打下,砸的人生疼,果然有暴民破了侧门攻入,门口的守卫正与之厮杀,我猫身冲过去,守卫吃惊的看我,“是麝奴姑娘……”他来不及反应我已经过去。
雨大了,转瞬如瀑浇下,雨雾中止模糊看见人潮分两批向我这里涌来,一批是黑衣,黄衣混杂的暴民,另一批却是白衣的相府侍卫,两批人都是向我这边而来,为首人正是梓博,梓博正对我叫,麝奴!你且回来,我保证霁月楼无妨!公子有令,你必须和我们在一起……
哗然的雨声将他的话音消去,我也顾不上听,但周围俱是人,雨势也隔得看不清路,绝望中我猛然想起一件事,我退了两步,撮唇长啸,我一声一声的发出呼啸,慌忙中还抢了一人的长矛,终于听到一声嘶鸣,由远而近。
“大麦!”我大声叫。
红色闪电一样的大麦出现在远处,一阵风的冲过来,突破了人群,它踢翻了两人,停在我面前。我揪住马颈翻了上去,两名侍卫赶上来,一人抓住我的脚,一名去揪大麦,我唿哨一声,大麦后蹄外踢,接着前蹄人立,将那两人甩开。
对不住了各位兄弟,平日我与你们称兄道弟,现在我却一步也不敢停。
那两人在泥浆雨水中爬起来,难以置信的看着我,我在他们眼中是个不要命的敢死队员,一头被打湿的长发在风中长长撩起了,长衫打了结在腰上,背着刚抢来的长矛,匕首也出了鞘,我最后对他们看一眼,他们被我眼中的疯狂惊呆了。
“霁月楼!”我大声叫,用力夹紧了大麦,大麦仰头长嘶,四蹄蹴地,逆向从潮水的暴民丛中穿过,疾向霁月楼而去。
内府到霁月楼之间还有一条小路,两道侧门之间,甬道的墙不高,那门平日没人走,我招呼大麦往那里去,果然还是个死角,但沿墙出门实在太绕,我喝止住大麦,踩着马鞍子奋力跃起攀住,墙被雨打得湿滑,我双手沾满泥土,靴子蹬着墙头爬了过去。这样连翻几道墙,等我下地,大麦很快也到了,还是停在我面前。往前看,白雨中轮廓俨然,已是霁月楼外,
我跳下马,心惶然不定,霁月楼内是安静的。死一般的沉寂。
大麦趔趄了一下,我才发现它臀上不知何时竟中了一箭,箭身兀自抖动,创口正被血溢满。
我心跳的无暇多想,拔出匕首,握住大麦身体外的箭。
“好孩子,忍一忍。”我低声叫它。它大眼一眨,安详的看我。我咬牙一匕首挥断那支箭,不再管那留在它体内的部分,转头就奔向楼里去。
“晴初!”我大声叫。
四下里空空寂静。我惴惴的奔进去,没有人,没有人?
“果儿!墨烟!静生!伍妈妈!”
没有人答我。霁月楼偌大的院落,没有被扫荡的痕迹,也没有人,清清净净,像一座空白的孤城。
我一处一处的找,一间房一间房的找,一声一声的找她,楼上的房间都是紧锁的,我开始用手捶,然后抬脚踹,最后没力气了,就用身子撞。一扇扇破开的门里,家什完好,空气冷寂凝重,像早无人住一般死气沉沉。我忽然觉得这个情景似曾相识。
在梦里,这就是让我经常惊醒的梦魇,梦里我回到霁月楼,一间一间的找着晴初,耳边听得她叫我,但永远也无法相交。这样恐怖的梦境,如今赤裸裸就在眼前。
我没意识到我的嗓子已经沙哑,我颤抖着,绝望的听着自己从腹部扭曲升起的呼喊。但我心中总有指望,晴初素来机警,她有敏儿,她还没有见到我,她绝不会存赴死之心,她能躲到哪里去?
我浑身发软,心中空的什么也没有了,我满嘴酸苦,只想大哭一场,胃却痉挛起来,一些苦水被我吐到昂贵的丝织地毯上。我一定是疯了,找不到她,我简直想一死了之。这时候没有人来帮我,没有人来听我说,我有多想见到她,没有人会教我要去哪里找她,从没有过的强烈绝望攫住了我的喉。
我喘着气,身体像要马上裂成碎片一样,雨倒是停了,我把虬结的乱发理一把,檐下似乎有铜铃在叮铛作响……我忽然脑中闪过电光,我用最后的力气向着半日园而去。
半日园也受到一些冲击,自北向南,被凌乱的破开了一条路,足见一部分暴民是从这里闯入的,一些花树灌木委顿在路边,我一阵揪心,也顾不上管,我一径直向两生园奔。海棠正开得盛,满枝的淡红花朵,被雨打落了满地,胭脂般染了一片。
“晴初!”我叫。是幻觉么?我似乎听到有婴儿的哭泣声。
“晴初!”我摇摇晃晃的进林去。
瞬时我的身上都松了,我眼前发花,休克般的晕眩起来。
晴初穿着一件宽大的蓑衣,正蜷缩在两杆竹下,她的眼睛大大的溜圆的看着我,大的失去了表情。她怀中抱着一个襁褓,一头乌发的婴儿正张嘴哭泣。
晴初。我一脚深一脚浅的过去,一走一陷。她的脸越来越近,大得溢出了视野,整个世界都是她。我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明明她就在眼前,我还是摸索一样的对她伸出手去。
接触到她,我所有的虚弱都发作了,我不可遏止的抖起来,她和婴儿都已在我的怀里,我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看不见,当真抱到了她,我反而更加被巨大的恐惧裹挟。我几乎失去了她!如果我再也见不到她?我双臂箍紧,越来越紧的抱住她,同时把我自己越来越深的往她怀里塞去。我被可怕的念头折腾的胸口不住翻腾,却噎不出一声痛哭。
晴初始终安静的伏在我怀里,她没有话说,也没有泪,远比我镇定,她是知道这里安全,相信那些暴民不会找到此地,还是知道我一定会来这里,所以先来这里等了我?
“麝奴,别怕。”她说。
她让我别怕。她刚刚安全下来的胸怀松弛温暖,护住了我一触即断的崩溃。我本是想来保护她,却是她保护了我。
她举起怀中的婴儿让我看,“麝奴,这是敏儿。“然后对着婴儿,“敏儿,这是麝奴。”
我破涕为笑,敏儿有一头乌油油的好头发,长得大眼大鼻大嘴,虎虎生威的样子,哭得也响亮,晴初这一副娇怯怯的样子,却生下这么个雄赳赳的儿子!我接过敏儿,才想起来问果儿呢?静生墨烟呢?伍妈妈呢?
“早走了,”她告诉我,“公子早已让小幺儿悄悄的来报了信,让我们先走,我不知怎么,总觉得你会回来,才偷偷来了这里。”
我们相视而笑,这么危险的事,这么心酸断肠的分离,这时候都成了甜美。耳边那些进攻厮杀声似是远去了,走么?我问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乖巧的缩在我臂弯里只是不愿动,我想起来,她却将我一拽,仍是伏在我身上。我也就随她了,我们的姿势好生奇怪,基本是两个人缠在一起,四肢都紧贴着没有缝隙,旁边搁着一个敏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微微的感到一种不适,从心底生出的不安,让我浑身不自在起来,我直起身,她从我怀里转头对外瞧去——
公子雱提着一把剑,正伫立在海棠树下。
他是来了一会儿了,他的剑尖指地,像无力再抬起,他看看晴初看看我,竹叶撩动的阴影在他脸上一道道流过,看不出表情。
四下无声,停滞了,还是我的耳朵从此聋了,我什么也听不见,连风声也没有,但我分明感到敏儿的哭泣,一声高,一声低。
我们默默的僵持了片刻。公子无语,晴初无语,我更无语。敏儿哭声大起来,晴初抱他哄着,这时候有个孩子,真是天赐!
公子这时笑了笑,“你们都安好?敏儿怎样?”
晴初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