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年纪大了乱说什么哟!”琳铛慌忙在说,“小公子还不是和公子一样,要靠你老来带?我前儿还听夫人讲要把小公子接过来呢!”
“小公子我是不敢当……”高妈妈说。
“你为什么不敢当?”我问。
高妈妈没料到我什么时候已经从内堂出来,倒是愣了一愣。晴初正脸色寡白,看到我立刻掉头,我已经看到她眼里浮动的泪光。
“你为什么不敢当?”我又问一遍。
高妈妈双眉倒竖,喜姐儿拽她衣角,她一把甩开,琳铛儿过来拉我,也被我甩开。
“你为什么不敢当?”我还是这一句,问到那张老脸上去。她被激怒了。
“为什么不敢当?这相府里里外外我哪里不操心?别看什么哥儿小姐,都是从小崽子过来,谁有几根毛我不清楚?”她拉开了老年人撒泼蛮横的架势。“什么操性玩意儿!是这府里的,狗儿猫儿王八犊子我都顾着;不是这府里的,你是个天仙儿,生了个龙肝儿,我一扫帚给你泼剌出去!”
我一巴掌扇了过去,这一掌不很重,却很响,结结实实在那老脸上印着,她松弛的鸡皮都被抽动起来,耷拉着。
大家都愣了。高妈妈呆了半天,才哗然哭起来,一边上来揪我,“我一辈子没挨过巴掌的被你这个小作孽挨刀的精丫儿打?”她老迈的身子忽然变得力大无穷,一头就撞过来,撕扯我。“你有种打死我再去见夫人和公子?!”
我将高妈妈鸡爪般的手掰开,晴初颤抖着手把我拽到她身后去,高妈妈仍在拼命,喜姐儿拉不动,干脆也冲过来,“你害了我哥到现在不人不鬼的起不了床,好好的人成了个废物,你又害了公子里外不是人,你这个妖孽,你连我一起杀了吧!”
“够了!够了!”是琳铛儿在叫,“公子现在病得人事不知,你们就且这样闹,你们是想送他的命么?”她泪水直流下来,“麝奴,你陪少夫人先回去吧,高妈妈,你老即使受了委屈,也看在公子面上再忍一忍,再说,咱们谁敢在公子背后嚼这种舌根子,你是要公子不能做人么?”
大家全停了手,一时都觉得疲惫不堪。我手臂酸麻,只觉得胸中堵着一口气没有释放,浑身血液马上要爆炸。晴初虚脱一般的向外走去,她脚步软绵绵的,身子如在云端。
从公子那里到霁月楼,要经过几道侧门,几道回廊,两座花园,平时总要绕上半小时,今天我们却像踩了风,一路上有人招呼,理也不理。我们都绷着脸,像被追赶,眼睛也不向对方看,只把望着立刻回去,马上回去。
到了霁月楼,晴初立刻去看敏儿,敏儿连日虚弱,今天睡得却好,在伍妈妈怀里安安生生躺着。晴初犹豫一下,还是将敏儿抱过来,自己拍着,已睡着的敏儿被闹醒,真的哭起来,晴初又轻声去哄,伍妈妈责备她不该多一事,晴初也不听,自己边抱着轻轻摇晃边与敏儿喃喃低语。
我在旁边转悠着找些事来做,我心里有一团堵,有一团燥热,我知道晴初这样无中生有,不过是要逃开心里的一个疙瘩,那个疙瘩横在我们之间,将我们理顺的关系缠成死结,我不能开口也不能等到她开口,我把手头的药架放下,准备下楼回自己房间。
刚转身,晴初就在后头问,“你去哪儿?”
我说去楼下拿炭。她说这屋子里暖的,就差光膀子了,拿什么炭?我又说小果儿在楼下,去看看。晴初说刚来的时候就看到果儿被小幺儿叫走了。我想了想,最后说,去看看晚饭开出来没有。我刚说完,就见静生与墨烟嘻嘻哈哈的领着老嬷嬷进来,开始收拾桌子放饭菜。
晴初似乎笑了一笑,这一声虽轻,却似乎带着说不出的讥诮。我恼得只想拿个什么东西摔烂了。我忍着气帮墨烟放菜碟,晴初在那头说,“麝奴,你在急什么呀?”
她笑嘻嘻的神色,实在不让人舒服。我憋着气说没有急什么。她说你放了7副杯盘。还有谁要来?
我看看确实多放了一副,我收起来,她又说,既然放了,就搁下,霁月楼也是内府心心念念记挂着的不是?
我忍着气,装作不懂,“内府惦记的可多呢?多少双眼睛看你,你还不早习惯了?”
她还是笑,笑微微的点头,吃两口就不吃了,又去抱敏儿。我心里定一些,堪堪饭吃到一半,晴初忽然说,“今晚菜不对,公子上次要人送来的那浙江的五味酱怎么不多弄些,他知道麝奴爱吃这个。”
我猝不及防,原来她一直没有放弃,我虽然刻意回避,但她绕过一个弯子,还是又兜回来。
我一推饭碗站起来,室内的炭火旺的我还真想光膀子,我扯掉了外衣,又将里面的衫子脱了,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我口燥的厉害,拿着凉茶灌一气,又砰砰砰的走到窗前。刚下过一场大雪,树顶的雪覆盖的又均匀又光洁,结了蜡一般。窗外一排长长短短的冰溜子,我推开窗子,伸手就掰了一条下来,塞进嘴去。
冰块在唇齿间融化,透心的寒凉缓慢流进了喉管,我稍微舒服了一些,晴初一边轻拍着敏儿,一边抬起脸看我,脸上笑嘻嘻的,却不令人舒服。
“麝奴,暴民攻府那日,你明明在书斋那边等公子,为何回来找我?”
又来了,她能不能不提这些个呢,我说,我回来找你,是不放心你和敏儿,这也用问?
我知道一股小文火正在她胸腔里烧,换了是我,也许早挑起来,以她平日的爆脾气,这时候这样转弯抹角,实在是她自己也乱了,她不能回避,又不能正视。咳,何苦。
“可是你既没有等到公子,为什么回来找我们呢?”
这个是要比较在我心中她和公子孰轻孰重么?我说,因为公子是一个人,你和敏儿有两个人。我以为这样讲又玩笑又正经,总可以绕的过去了。
我着急的找着个什么事,想赶快出去,去哪里都好,两个人这样互相逼着磨着,比小刀子活剐还难受,偏偏外面又在飘雪,我转头找我的蓑衣,她已经把最要命的一句话问出来,
“可是元泽,元泽又怎知道在两生园能找到我们?”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语气大声起来,她已经越来越接近那个点,也许她早已碰到,只是我们都一样,不敢去正视。
我知道她只想知道这个。我知道她终于会想到这一节。我对她如何她岂有不知,我不顾死活跑回来找她,急得疯癫一般,她都看在眼里。她现在想知道的只是为什么我们那么轻易被公子找到。
“元泽他,跟我生分多日,对我又有疑心,他都怀疑敏儿不是他亲生……怎么会在那危险时刻赶来保护我们娘俩?”
我终于找到蓑衣,急着披上,偏偏袖子总是伸不进去,我动作越来越急,我不想让她顺着话意将话讲完,因为我自己也不能面对那出不了口的隐情。好容易穿好,我抬脚要走了,她像是忍耐了又忍耐,一句话飞快的冲出来。
“其实元泽那天是去找你的,是不是?他自己过来,其实是不放心你,他跟我一样,知道你常去那里——”
“够了!你有完没完?!”我一触即发的神经终于被她点着了。“你到底想讲什么?你怀疑什么?一起讲出来不用藏着掖着了!”我对她叫,完全没了体统。
“我藏着掖着,是为了谁的体面?”她也叫,“这简直不是个少夫人的样子了。她面白如纸,这时候更像层薄冰,我早就说过,“如果你们有意,我可以做主……”
“我们没有!我们什么也没有!”我这话不知是赌气还是气苦,我又气的发抖。
伍妈妈带着静生墨烟赶来,“这是怎么了?小姐跟个丫头这样拌嘴吵架?”
“你出去!你们都他妈的出去!”我对着她们吼,性子全发作了,“看到这里在吵架,就安安静静让我们吵完!”
伍妈妈不可置信的瞪着我,又看晴初,晴初冷静一点,对伍妈妈说,你们出去吧。
伍妈妈一张老脸带着彻底的怀疑和愤慨,又是深深的悲哀,冤孽,冤孽!她一边挥着手,带着人出去,一边给我们带上门。我知道她什么躲看得出来。
“你可以和元泽在一起,我不会介意,喜姐儿和琳铛不是就这样过来了么?”晴初说。
“我不是喜姐儿!我不是琳铛!你懂不懂?”我直冲到她脸上去。“我不过是他的奴,是你的奴!你这样呕我有什么意思?”
“你讲这话有没有心?”她气得颤颤巍巍的,“我几时把你当成下人看?什么奴?什么主子?都是他们的狗屁!”
瞧瞧,她被我带的这满口爆粗。
“你自己把你自己当奴看,我可没有!元泽……元泽只有比我更没有,他对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他只恨没有早一点遇到你……”她也不知道在吃谁的醋,完全的语无伦次。
我哗啦一声撞倒了桌子,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锅碟一起落到地上,有的碎了,有的在地毯上翻滚,这真是丫鬟造反了,我心里迷迷瞪瞪的竟还掠过这一句话。
“我是他送给你的。是你男人送给你的。我不过是一件礼物,再珍贵,也是个物件儿,几时把我当个人,当个女人看!”我心里不知道是在恨谁,完全一副找茬吵架的架势。这种钻心的气苦,委屈,暴怒,真是从来未有过。胸腔要涨破。只有吼出来,吵出来才舒服一点。
“我陪着你就好好陪着你,我说过一句二话没有?我对你怎样你还不清楚?你想把我再送出去?你也不把我当个人看?”
“相反,我就是尊重你,才送你去你爱去的地方,你应该在的地方。”她说。
这一说,我们都静了。我扶着墙,只觉得浑身乏力,我掀掉蓑衣,看着雪花无声的在窗外飘舞,那么自在,悠雅,又那么无奈,消极……我爱去的地方,永远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我不过想在一千年前冒一回险,充一次大,却不料撞见了元泽,我飞蛾扑火的为了他再次回来,却不料此地还有一个你。命运的安排委实太残酷,你们谁是我的宿命?我只想让你们快乐,却成了你们共同的冤孽。
我站起来,一言不发的开始收拾,我的东西现在差不多全在她屋子里了,她先还平静,看着我收拾,后来终于耐不住了,问我要干嘛,我不理她,手上不停,她过来扳我的手,我甩开她,她又扣住我的腰。
“你要去哪儿?”
“去我应该在的地方。”我闷闷的甩给她一句话。
她回身就推到了百格架。我一惊,晴初也会砸家具??
“你想离了我这里,就先等我死了。”她说,开始抽抽噎噎了。“横竖在这里也没人把我和敏儿当人看,你要不就早不该来,现在不如给我送了终再走!”
她越讲越伤心,沿着半塌的书架哭的歪歪倒倒,我真想不到她也会这样,这样骄傲的,执拗的,风一般的晴初。也会像个小女人一样撒娇,放赖,不顾尊严的把自己弄到这样低。
我走回去,她一下拉住我的衣襟下摆,揪在手心里,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真的要走我也不强留你,元泽对你好我知道,只要你愿意我就去办……”
原来她还是放不下这一层,她心里到底是放不下哪一层,我们都不知道,正如我自己错乱的心思,这才是剪不断理还乱,连说都说不清。
门紧闭着,外面却影影绰绰站满了人。虽然伍妈妈在不断赶着人,大家还是要看这滑天下之大稽的一幕,丫鬟跟夫人拍桌子惯板凳大吵大架。
我蹲下身要扶她起来,她呜咽着在我的怀里打颤,她发髻全乱,脸上泪痕纵横,鼻子也红了,我心里好生绞痛,美丽的晴初,伤心痛苦时跟个平常的夫人没有两样。但她这样我更是心痛,我只觉得她失去体统的样子更令我心折。我轻轻摩挲她的肩背,又将自己的脸也贴上去。
“我去哪里?嗯?只有这里最需要我。只有你最需要我。我就待在这里。”
晴初的抽泣小了一点,她在我怀里抬起头,我们眼对眼的盯着,过于近,看不到对方表情,只看到对方瞳仁里闪亮的,变了形的自己。
“这里最需要你。你自己呢?是不是最需要这里?”
我叹口气,双腿酸麻,索性坐在地上。
这就是女人跟男人最大的区别。你已经掏出了心窝子,她还要跟你不断的计较,你跟她掏心的缘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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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分崩离析
更新时间2010…2…7 14:38:09 字数:4686
这以后我们都不吵了,偶尔涉及都赶快避开。感情已纠结成一团乱发,原先的脉络早看不清楚,当此际,只有走一步看一步。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就是敏儿的身体,使我们都无暇再做他顾。
敏儿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常常睡梦中抽搐,憋气到小脸青紫,他本已会睁眼瞧人,会随着人的动作咯咯笑,酷似晴初的灵活眼睛,透出天然的灵性,这时也黯淡得像熄了灯,晴初如何逗,如何引,也不能让他集中片刻焦点。
吃奶也是困难,好容易吮一口,也会在小嘴旁边溢出白沫,似乎奶汁不能顺着食道顺利滑行。往往喂一次奶,要大半个时辰,晴初坐在旁边,看奶娘横抱着敏儿,喂了这头又换那头,再换到这头,急得只说,乖儿,敏儿,喝一口,就喝一口哦,瞧娘!她撮唇做声,做种种年轻母亲特有的傻相,但敏儿既不喝奶,也不看她。
晴初又跟我商量,要给敏儿换个奶娘,我答应了,但我心里明白,这个景况,敏儿需要的是好大夫,不是奶娘。
我去内府找五夫人,直接对她说,小公子病重,这样下去不是法儿,你们不闻不问,出了事只有你管家夫人担待。
五夫人看我脸色不善,倒是对我堆下一脸笑,我不像旁人那样怕她,她反而对我忌讳。内府里没人不忌讳我,我随身带刀,手刃凶犯,不久前又当众抽了公子的奶娘,现在人人见我不但侧目而且绕道。
五夫人说,谁说不是呢,我天天念叨着,只希望敏儿健康,眼下这几个常走动的大夫不知怎么竟都不中用!你且别急,听说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