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然会回霁月楼……可是……你怎么在这儿?”
她不喘气的讲,也不管我能不能听分明,我打断她,“禁卫军,什么禁卫军?”
“在外头……”她手指向门外。
我跑出去,果然,正院里赫然是一支队伍,个个全副武装,为首的执令官背负双手,他身边一名内监捧着个铺了黄色锦缎的漆金盘,里面一副卷轴,执令官拿起那副卷轴,“府里的人呢?怎不接旨?”
相国的五弟匆匆的过来,匆忙解释,因敏儿出殡,大伙儿都在卯山停灵未归。他是留下来的,诚惶诚恐,万死不赦。
那官员冷笑一下,“相国大人自是繁忙,可不至于忙得不能接旨。昨日太后已有恩典批准你们送灵后返回,怎的到了现在也没半条人影?”
“大人何必多说,宣了旨,干正经事。”他身边一名为首的武士说。我循声看过去,立刻发了呆,这人浓眉宽额,竟是晴初的表兄邵阳。
邵阳眼睛一转也看到了我,他脸上又是那不怀好意的笑,嘴里跟那执令官说话,眼睛仍盯着我,
“咱们今日是来抄家的,只看这府里有没有忤逆之物,他们人在不在……倒也不用多等。”
“你敢!”我大声说。
“我不敢么?”他唇边的讽刺笑意逐渐加深,“我知道你胆子大,可是咱们是奉了皇上之命行事,我不信,你无法无天,胆敢抗旨。”
我后退一步,手臂伸直朝着他,匕首在掌心里闪出寒光。
“你的皇帝我不认识,他管不了我。你敢动这府里一草一木试试。”
邵阳吃惊的瞧着我,所有人吃惊的瞧着我,我紧紧盯着他,浑身绷得像一个火药桶,手中匕首就是一个引爆器,直直指向他。
“麝奴……我不想伤你,你本就不是我对手,何况这许多人,你拿什么拼?你送了命也无济于事!”
“这是个疯子!”那执令官说,“跟她啰嗦什么?一起绑了交刑部。”
“大人说的是!她就是个疯子!”五叔父将我拖到后面,压低了声音警告我,这是奉旨搜查,以相国的功绩名望,府中人等不会有事,但我若大逆不道竟敢抗旨,只会害了大伙儿一起下大狱。
“你就是平时给元泽,还有晴初宠坏了,这样无法无天!”他暴怒的情绪压在低低的调子里,憋得满脸都扭曲了。
“正是!”邵阳又从旁插进来,“你们府里倒是把我表妹弄到哪里去了?今日也务必要交人出来!”
他提到晴初,登时将我压住的不安挂念全引出来,我气得脸色发紫,只想跟个什么人拼了,忽然门口的家人又惊惊惶惶跑了进来,一边向五叔父禀告,“又……又来了一队军爷!”
一队同样全副武装的队伍已经列了进来,为首的执令官是个年轻人,白净面皮,双眉高挑,嘴角神经质的牵动。我只觉得又惊又想笑,今日事果然有趣,来的还都是熟人,这年轻的执令官员,竟是公子的昔日好友,后来又一意要将相国打入乌台的吕锦阑。
为什么这人常常出现?他明明在御史台监狱当差,怎么会混进禁卫军里去?我慢慢向后退去,不使他们留意到我。五叔父早又赶上前去与这一队人交涉,吕锦阑一贯的带一点颤抖的激动语调,说是奉命来协助刘大人查封相府的。
先前那执令官刘大人甚是不悦,“咱们这边且没开始,又要什么协助?”他向邵阳说,“邵阳队长辛苦一下,这就开始吧。”
邵阳一摆手,禁卫军迅速分作四列,疾向府中各处散去,吕锦阑的那支队伍见如此,倒也不急,吕锦阑一点微笑被他做得格外紧张,扭曲的上唇,笑出一点痉挛。
五叔父还在前头赔笑跟吕锦阑交涉,吕锦阑虽也说是奉旨,却懒洋洋的一点不像奉旨样。我心中越来越忐忑,邵阳抄家的事已不如何放心上,我只想着小果儿能否找到公子和相国,吕锦阑那伙人究竟什么居心?
这时邵阳的队伍已搜检的差不多,吕锦阑便带了人过来。邵阳正与吕锦阑争执。
“已全部看过,并无多少疑点,吕大人不信,尽可从头翻查。”
“别处是无疑点,只是邵阳队长漏了一处。”吕锦阑冷冷说。“霁月楼。”
邵阳勃然大怒,他的火烈性子上来了,“霁月楼不过几个娘们,你是想拿她们去问口供么?”
“看来你知道详细的紧,不如咱们一同去查查?”
邵阳手按住剑柄,旁边立刻有人来劝,同是奉旨办事,现在真章儿没见着,自己人倒戗起来,留神坏了事。
邵阳重重将剑又插回去,吕锦阑也哼了一声,这两人看来极是不睦。吕锦阑回头去清点自己的兵,不知他小声吩咐了什么,一群人直向着府后而去。
隐隐而来的危险攫住了我的心,这事不对。我一点点后退,到了院边的影壁边,我嘴里轻轻唿哨,一边连打手势,天幸,小果儿终于对我转过了头。她悄悄的从人缝里穿过来。这时已无人注意我们,我半躲半藏,渐渐的退到内府深处,每一个院中都有邵阳的兵在翻检,再过一道门,就是府外直通半日园。果然吕锦阑的人马正在前头分散。我们溜到半日园的坡顶上,这里地势高看得远,举目一眺,登时呆了。
兵,半日园远处,影影绰绰全是兵,一个个黑巾包头,腰系长矛,无声的站满各地,又缓慢的向前行来。
我双手握拳,以制止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果然,更大的一波来了。我不知道这些兵是什么来头,但这跟上回的暴民来袭,完全不一样。这是沉着的,布置周详的围攻,一圈圈的包围虽缓慢却不可阻挡,逐步逐步的缩小围拢。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爸妈去钱塘江看的一场潮,浪势便是如此缓缓推动,其中一道白线迅速推进,忽然冲起巨型的浪墙,其势绝不可挡。
小果儿目瞪口呆,我捏一捏她的手,悄声对她说,“大麦在后院,马上骑大麦去卯山,找到公子,叫他们别来,别回来!”
小果儿被我搡得一边跌跌撞撞往前走,一边回头,“你呢?你呢?”
“这里我能拖就拖!快去!”我无声的对她张牙舞爪。她却不动了。
公子……她结结巴巴说。
我随之一看,一列车马正过来,从那些已林立的不速之客面前,端然的踏过。前面一马神骏异常,毛色如裹银披霜,正是公子的逐月。
风声带动了逐浪草尖……像有煞气无声掠过,几只鸟雀被惊起了,呖呖叫着四散分走,空中开始飘落一些零碎花瓣……那些身份不明的偷袭者似乎被气势慑住了,没有一个人动。我呆着,一直到马队来到我身前。公子穿着白布长袍,脸色沉静波澜不起,看到我,才略惊了一惊。
“这里没你的事。快走。”公子在马上对我说。
我站着不动,他挥动马鞭,轻轻在我肩头拍了一记。
“快去。哪里都行。晴初还没有下落,你去找她。”他压着嗓子,又严厉又简洁。
“是谁在前面?”相国的声音从后面的大车里传出来。
公子微微横过马头,遮住了我。身边的梓博说,“回相爷,不相干。”
相国忽然自己拉开了帘子,他黑脸的眼睛像烧红的煤,喷着火射在我脸上。
“果然是你?”
公子不及反应,相国已跨出了大车,我从未见过相国如此,一向山岳般稳定的身躯到处都在抖颤,像寒风中的大树抖颤枝叶,他刷一下从梓博腰间抽出长剑,架在我脖子上。
“你这个孽障!你在一天,他们全都不得安生!”
梓博的剑很重,如斧一样沉重的压在我肩上。我被他的震怒弄得全身发麻,心里隐约知道其中有重大误会,相国一向对我有疑心。公子这时扶住他父亲。
“父亲息怒。此事决不可是麝奴所为。”
“不是她是哪个?还有何人得你如此信任?”相国手臂沉重的挥出去,指一指附近山头那些伫立不动的士兵。
“这些人不是她招来的?不是她勾结了吕惠卿?你若不是妇人之仁,容她活到今日,哪有这样的事变?我一世清誉毁尽事小,牵连众多事大,你倒如今还是护着她?”
原来他们早注意到这满坡的人众,嗯,那些人已明目张胆,焉有注意不到的?他们只是不屑,因为心中无鬼。
公子仍挡着相国。“今日事重点不在此。府中有钦差过来,大家先把这一节了了,我再随父亲进宫。”
“不用进宫了。”执令官已走了过来,“相国大人好清闲。大伙儿找你不见,等你不来,相国与公子倒在这里赏花吹风。”
相国见到执令官大人,立刻又恢复了气度,他沉着脸,不理对方的揶揄,只说,“大人前来宣旨,宣的什么旨?”
执令官两道长眉竖起,他将手往后一伸,立刻有人恭恭敬敬将盛放圣旨的盘子递上。他手托那卷黄轴,厉声说,“相国府好大气派,来了半日,既无香案,亦不跪拜。我看这造反的名头,可并没有白安。”
相国微微冷笑,身躯挺立不动,这一刻的相国又不屑,又冷峭,倒是跟公子好生相像。执令官上前一步,大声说,“王介甫!你拒不接旨?你可认罪?”
“无罪。”
“你不知罪?”
“无罪。”
我心中暗暗喝彩,拗相公名不虚传,犟也有犟的好处,相国被惹出了牛脾气,这一回杠起来,可煞是精彩。
执令官也没想到相国有这一表现,脸色也白了,结结巴巴只是说,“这……这可不是真反了么?”
相国反手指一指后面。“贼佞鼠辈,也能来此成事?咱父子一不犯法,二不抗旨,哪条律法也不该受这等侮辱!”
执令官似乎才发现周围有人似的,扫一扫那些人,也颇为吃惊,他看一眼身边的邵阳,邵阳脸上也有惊愕。这时候吕锦阑等人过来了,不声不响的站在一边,看着一众人等,既不帮腔,也不发言。
我忽然明白了,这些埋伏着的不速之客,是吕锦阑的人,他们……压根儿不是奉旨,他们就是来……
邵阳等人也似乎明白了,吕锦阑懒洋洋的靠在一旁,似乎事不关己,但他情绪激动,再怎样也按不住心中的潮涌,终于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相国大人……你也有今天……你上欺天子,下辱百姓,任人唯亲,六亲不认,你也有今天?”他笑得站立不稳,笑得眼泪口沫都出来,扶着树。
公子冷冷的瞧着他。
吕锦阑身子摇摆着,看着公子,“还有你,王元泽。”他拿袖子擦着眼睛,“你自来目空一切,什么七步成诗,什么嵇康在世,可想得到今天?你伟大的父亲,你们了不起的新政,全是他妈的狗屁!狗屁!!”他疯狂大笑,破口大骂,歇斯底里,这个人看上去,下一步就要疯癫。
“你疯了,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公子说,“你赶紧回家去。再也不要出来。”
“你眼里看得起谁?”吕锦阑继续说,喘息着,“谁在你眼中算回事?尊贵的公子雱?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瞧不起世人,你以为你能干一番大事,你以为你能兼济天下?瞧瞧你今天的处境,你自身难保,你能救的出谁?”
“这是怎么回事?”执令官终于忍无可忍,“吕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带了这许多兵来,这难道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的意思,是今日要抄了这相国府……”吕锦阑喘了口气说,“至于其他的意思,今日我命也是不要了,这些人……”他指一指山头上那些兵士,“都是死士。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新法害得家破人亡的,还不起租子,卖了田地,卖了孩子……今日大家就做个绝的,把命送在这儿,一了百了!”
“你别发疯!枉自送了命!”执令官大声说,“吕公子,我和你父素来交情不错,我敬重吕大人为人刚正清廉,他上月病逝,我也痛心不已……但天意如此,我辈又能如何?你可别一念之差,回不了头!”
“回什么头?新政如虎,吃人不吐骨肉,谁能回得了头?”吕锦阑双眼血红,“我父不过讲了几句公道话,就被贬西北苦寒之地,客死异乡?”
“父亲当日是有过激,但你跟从吕惠卿那小人,无异于助纣为虐。”公子说。
吕锦阑吃一惊,“你知道?”他一时情绪转不过来,哑着嗓子问。
“我知道。”公子说,“我还知道这些人都是吕惠卿召集的,他自己不露面,只让你们犯法送死。你何必为他牺牲?”
吕锦阑一时茫然,跟着又呵呵大笑,“我早已豁出去,为谁牺牲没所谓,都是要将你父亲拽下马来。”他手指住相国与公子,“今日谁也走不了,此回谋反罪名已经落定,龙袍已搜出,你一千张嘴巴也讲不清。”
“那龙袍不是我们所做,”相国说,“只要面君,自有分晓。”
“既如此,龙袍是谁所做?”执令官问。
“是我。”
声音虽轻,却如银针落地,清晰悦耳,一头青色小驴不知何时悄悄过来,一全身素色轻纱裹住的女子静悄悄站在当地。
她身形窈窕,触眼极是熟悉,我只觉得心中大震,公子也愣了神,那女子撩开了面纱,小果儿惊呼出声,眼前一张极细白清秀的脸蛋儿,弯弯两撇月牙眉,清淡淡的浅笑儿,琳铛儿!
公子定了神,看着琳铛儿一步步走近,一直走到执令官面前。
“是我做了龙袍。是我私自放入敏少爷的灵车前。我出卖了公子,出卖了相国府,如果要问罪,该来拿我。”
“这这这……这又是谁?”执令官的章程全乱了,他转向相国。“你们相府里人多事儿更多,这一个个出其不意的是什么意思?咱们今天是来奉旨抄家的,要断案去开封府!”
相国自己还没摸清头绪,他看公子,公子目光正注在琳铛身上,琳铛转过身,面朝着公子。
一个长长的静默。公子眼神复杂古怪,琳铛始终带着个凄然的微笑。
“是你做的?”公子问。
她点头。
“喜姐儿,桂杨,还有……晴初……都是你下的毒?”
她又点头。
“龙袍是你做的?先前……麝奴的消息,也是你透给吕惠卿?”
她还是点头,只是点头,那个凄凉的笑总是不变。
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