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姐儿,桂杨,还有……晴初……都是你下的毒?”
她又点头。
“龙袍是你做的?先前……麝奴的消息,也是你透给吕惠卿?”
她还是点头,只是点头,那个凄凉的笑总是不变。
公子缓缓抽出了剑,琳铛唇角牵动,闭起了眼。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跨步上前,挡在她前面。
“让开。”公子说,一眼也不瞧我。
“这不能全怪达令琳……”我知道自己讲的很无力,我不明白为什么恨不起来她。“她是吕惠卿的女人,她不能不这么做……而且,她已经自己来了。”
远处有人呼啸,一人从那小丘般的人丛里直扑出来,“你在胡说什么?要你不要来,快下去!”
“吕惠卿吕大人!”执令官指着他说,“你不是吕大人?!你失踪多日,怎么
竟会在这儿?”
人群耸动,这个一直在暗地操控的吕惠卿。他终于还是出现了。
吕惠卿听而不闻,这个吕惠卿也不是以前的吕惠卿了,他面目扭曲,目瞋欲裂,暴怒与不信涨满了脸,几欲将脸皮撑破,他伸手去抓琳铛,琳铛闪过,她面色静穆,瞧着公子。
“我自小被卖到福建,到了吕惠卿大人府上,十来岁就跟着他。他是我的主人,我的天。我不能不听从。在你身边这几年,我……虽然快乐,却不能不如此做。”
琳铛解开身上的纱斗篷,里面是同色的棉纱长衣,细巧的折纸云纹,一朵一朵,逶迤飘逸。她穿着这样雅丽的衣服,将青春的胸膛,让到公子的剑尖上去。
公子握剑的手凸起了青筋,一只手臂突然拉住了公子,这只手臂颤巍巍,没什么力道却是异常坚决的拉住了公子,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且慢!”
琳铛已闭上的眼睛迅速睁开,这回是彻底的呆住,那人是个年轻人,却拄着一只拐杖,脸庞英挺,但过分苍白。这是——桂杨。
桂杨真的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眼神依然锐利明亮,眉毛却稀疏了不少,显出未老先衰的形迹,努力的挺直身子,却无疑是力道不足的。他中毒后我一直没见到他,这时实在是心中恻然,那样的一个少年英雄,忽然就去了半条命。
公子也没料到他忽然出现,梓博跺了跺脚,去扶他,
“你跑出来做什么?这事不与你相干。”
桂杨甩开梓博,忽然向着公子拜下去,
“我随着公子多年,只求这一件事。请放了她去。”
众人哗然。这时执令官早忘了来干嘛,邵阳也不冷言冷语,连吕锦阑都看傻了。公子瞧瞧桂杨又瞧瞧琳铛,一笑,“你欢喜她?”
桂杨不说话。
“桂杨!”梓博厉声喝他。“你疯了!你病得坏了脑子!琳铛姑娘是公子的女人!”
桂杨俯首不语,他跪在公子面前,不言不动,不承认,也不否认。
公子哈哈长笑,一把撤了剑,丢在地下,一面翻身上马,“你带她走。只是放到哪去,还不都是你是你,她是她?”
琳铛忽然抬起了头,强劲的风将她的脸刮得更加惨白,她双目亮如冰魄,忽然抢过了地上的长剑,
“公子只管恨我。前世孽缘,能在你身边几年……我本不该苟活,今日来,只愿死于你马前。”她将剑横上自己的脖子……
众人大呼不可,桂杨挣脱了梓博,摔倒在地,琳铛一笑,风吹散的长发如飞舞柳絮,露出她凄清的脸。
“尘缘已尽,生有何欢?”她手臂发力往里一带,一个举手无回……
公子大叫一声,自马上直堕而下。桂杨嘶声吼叫,着力扑爬过来。
像一支花忽然折了枝,她细弱扶柳的身子在风中舞了半圈,不胜风力的坠落,坠落,漫长又迅即的坠落,与尘埃相接的一瞬,公子接住了她。
最后的一瞬,她眼皮无力的瞧着他,她的伤口仍在涌血,汩汩的,不停的流,他的白衫子染红了半边,她的血流入身下土地,渗进青草缝里。
我冲上两步,又颓然跪倒,我直觉天旋地转,我挣扎着站起,走得两步,又摔了下去,胸口如万箭钻心,张口便有浓稠液体要吐出。我揪住胸前,知道这是一次大的血液逆行,我长期的隐疾正在发作。
世界从此刻起开始模糊起来,只听得吕惠卿长声大叫,模糊中见他夺过琳铛没了生息的身子,大力摇撼,琳铛的纱衫被他摇得松开,裸出的脖颈伤口触目惊心,带着这样凄厉的艳伤,软在吕惠卿疯狂的双手中。
吕惠卿左右掴着她的脸,掀动她阖起的眼,和凋零的嘴唇。
“挣开眼睛看着我!你竟然叛我?贱人!你从12岁开始跟我,如今你居然叛我?”
他骤然停了声,砰的滚落到一边,是公子往他背上补了一脚,他倒在地上,竟不回击,颓然垂下了头。琳铛随着他一起倒落在尘埃里,乱纷纷的长发泻下,铺了一地。
公子瞧着她,她乱发中的脸白得没一丝血色,映在瀑垂的黑发中,竟是出奇的清秀宁静。
缓慢的,他提起沾满她的热血的掌心,替她抚上未阖的眼睛。不过半日前,他曾这样轻抚喜姐儿的脸颊,让亡灵得到最后的安抚,现在……又轮到了琳铛儿。他俯身抱起琳铛,放在自己的逐月马上。
吕惠卿跪落在尘埃里,呆呆瞧着西天残阳,他忽然大叫,“吕锦阑!今日拼了!”他声音如狼嚎鬼泣,我认得吕惠卿以来,他从来都态度悠闲,这时确实完全的不顾了一切。
吕锦阑大声答应,四下里的兵士已经围了上来,我只听得梓博大声的调令自己的部下,却再也看不清两边人谁是谁。我勉力转头去找邵阳,这时候他该能起得点作用,却哪里也不见他,他和那个执令官,竟不知何时已悄悄撤了。
血色残阳在我眼前扩大,扩大,成了一片血海,我渐渐的目不见物,鼻中血腥味一阵一阵,自鼻腔冲进钻进脑髓,我大吐起来。我知道半日园已成战场。
大风刮起,将风沙与零落的花瓣一起刮上我的脸,我紧紧握住匕首,撑起身子,忽然咕隆一声,有一物落到我身前,我刀尖抵住地,用手摸索,摸到折戟遍地,抬头,影绰绰人影来去,人人如在梦中。再低头瞧,那是个人头,结着发髻,双目睁得大大,带着强烈的愤怒,至死仍不瞑目。我眼对眼的对着这头颅瞧了半天,我认出那是吕锦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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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愿与子别
更新时间2010…2…22 1:07:28 字数:7261
一直到十年后,我眼前仍时时有这片血红,那一股混合风沙的血腥味,仍弥漫在午夜惊醒的噩梦中。
这一次事变造成的混乱,远远大于上次暴民冲府。我清醒时已是三日后。因为那执令官与邵阳那日回避得早,及时禀奏,皇帝已下旨,暂免了相国的罪。两年中相国两次被诬谋反,虽很快昭雪,仍然大大打击了老人,他进宫谢恩,已没多少热情,而公子根本没去。半日园经过足足十多日整顿,才恢复一点原貌。公子也没有参与修葺,因为那时,他已病得神志不清。
这一战吕惠卿的队伍完全被剿,但吕惠卿却仍安然无恙,虽然他出现在执令官面前,先前却有吕锦阑将事一己承担,吕锦阑与琳铛又都身死,因此竟没有半点证据告到他。皇帝下的旨里也未提到他。这个人凭借奸猾,谋略,与运气,再一次的逃过了这一劫。
吕锦阑,是被梓博一剑劈下了头颅。据说公子曾不忍阻止,梓博只说此子不歼,祸患无穷,到底是下手杀了。那时候相国大人已被一队精兵护走,梓博也护着公子也走,公子不让琳铛的遗体留在已成杀戮地的半日园,两人到马前,却发现琳铛已被一袭斗篷裹得好好的,她身边有一人执剑守护,那人身中两箭,已经气绝,身躯却未倒下,仍是站得挺直,一具壮烈,英武的武士遗体。那是桂杨。
公子自那时开始精神恍惚,据说公子亲自捧起昔日好友吕锦阑的头颅,与其尸身接在一起,公子跪在满目疮痍,伤痕累累的半日园,对着漫天残阳开始发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公子让人救起人事不省的我,又令人将桂杨与琳铛葬在一起,就在半日园的南坡,上有柏树矗立,下面一圃小小芍药。
公子独自关在房中,身边只有小幺儿服侍。他不肯吃饭,也不肯服药,没人敢劝他,因为没人敢说明,其实大夫已不敢开药,谁都知道他是长期积劳,上回病症未好,又逢丧子,被诬,妻子失踪,好友倒戈,贴身侍妾竟是内奸,又双双身死,最信任部下捐躯,再加上他呕心沥血的新法实已到崩溃边缘,一环环打击接踵而至,已将他神经击溃,心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使他狂躁暴佞,又失意绝望。
“有什么病?我有什么病?”他大声呵斥,将药方扯得粉碎,下人被他斥的战战兢兢,他踉踉跄跄扑到窗前,啪嗒将窗户推得大开,面前是榕树茵茵,院外一道回廊。通向后面一座小小花园。
“那是哪里?”他问。
大家说那是外廊。
“我怎么看不到霁月楼?”他大声问,“将霁月楼露出来!”
大家面面相觑,终于小幺儿大胆提醒他,这里是外间,霁月楼在后院里,离这里隔了两座院子,一座花园,还有一面湖。
公子只说两个字。“拆了!”
大家拿不准他是不是开玩笑,又不敢只当顽话处理,便去院里去摆个样子,搬花移草的鼓捣了一会,公子站在窗前看着,忽然一个茶盏砸过去。
“我说拆了!”
大家这才知道他是真的要人拆了院子,拆了回廊,拆了花园,要将那一座霁月楼放在视野内。这可不是疯了?有人着慌去禀告夫人与相国。夫人来了只是哭,也没个主张,旁边五夫人皱眉想了想,断定是中了邪风,又说这几个月来府内阴气太重,一定是撞了邪祟,便忙着找道士做符做法,又叫请高僧来诵经。这样公子的院子又吵嚷起来。公子发了大脾气,叫将人全赶出去,大家不敢与他对话,话语间也不敢提到少夫人,不敢提到琳铛姑娘。五夫人无法,又来找我。
“麝奴啊,咱们可实在是没法子了,只有你去劝吧,他或许还听。”
我手上正忙着煎药,喜姐儿琳铛儿都已不在,他房中忽然空下来,这般的凄凄凉凉。我这几天都住在这边,我为他做一切事,但我避免与他碰面,说不清为什么,我害怕面对这样的公子。
而晴初仍未出现。
我们已经接到消息,晴初果然是在宫中,这几日又回了庞府。好罢,只要她平安,只要她能舒心,我可以克制。
相国来了,相国是从中书省直接过来的。看到相国颓唐的步子与失意表情,大家就都自觉回避了,这阵子没好事。
相国看到公子也发了愣,公子一头长发未梳,乱垂腰间,赤脚,身上满是卷宗,大多是以前的,口中喃喃自语。相国顿了顿才说,“雱儿,你怎么了?”
“父亲下朝了?”他问,“吕嘉问来了没有,小商人均输法,只怕要再斟酌。”
相国吃一惊,仔细审视他,公子抬脸与父亲对视,相国看到他眼中的一腔执意。
“雱儿,你是病了,均输法……已经废弃多日了。”
“为何废弃?怎会废弃?”公子高声问,声音也是又直又冲。“均属可维系全国小商人,将国家经济外扩汇中,怎能废弃?是谁废的?”
相国环顾周围,几个斗胆留下的家人都低了头,相国去案边拿起今天的药方亲自看。公子也不再追问,兀自翻看自己膝头那些乱糟糟的文件。相国又走回来,伸出手掌抚摸公子的长发,
“你太累了,这几天暂且不谈公事,好吧,等你好了,咱爷俩再好好聊聊。”相国说着又看旁边,似乎在找公子身边人,又想起来喜姐儿和琳铛都已不在,这一下格外恻然,只得自己走了出去。
公子垂下头,头发一缕缕滑到肩头,他提起自己的手掌,看着掌心,每一根修剪整洁的手指,反复的查看,似乎在那里面寻找血迹。他又抬起头思索,他脸上有些茫然,有些沉思,始终有点离奇的光彩,使他迷离又超脱。
隔着一扇长窗,我看着这一幕。这幅情景我绝不陌生,我恐惧的看着晴初曾经的失常在公子身上出现。
他在室内转来转去,自己翻动案上的卷宗,大部分的我们已经撤走,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他也得一份份看得仔仔细细。春天的风从高窗棂透进来,他的脸柔和沉静,这个时候大家就趁机给他端来饭食,他偶尔会动一点。
但下人们再仔细,也及不上昔日喜姐儿与琳铛的服侍,总有疏漏之时。他忽然一掌击在案上。啪一声,水沫四散。正打盹的小幺儿吓得一震惊醒,见公子双肩颤动,已怒得变了色,长发盖住半边脸颊。
“这个曾布的密信,谁送来的?”他厉声问。小幺儿哪懂他在讲什么,糊里糊涂先摇头后点头,完全不知所措,公子已完全的失了控。他将案上物件一下横扫在地,摔碎的瓷片割到了他的脚,他恍若不觉。小幺儿怕的几乎哭出来,飞快的跪下给他包扎伤处,他似乎清醒了些,须臾,问到晴初。
人们告诉他晴初在庞府,他蹙紧眉问为什么。为什么?眼下局势,皇帝虽然赦了相国的罪,但一应后续都未解决,吕惠卿又滑不留手的卸了责任,吕锦阑已死,说起来死无对证,但半日园那一场对决总是做下来了,这事已在刑部立了案,要一一清审,晴初的父亲庞大人却在其中担任非同小可的位置,晴初此时搬回娘家,实有一番斡旋的苦心在内。
公子垂头不语,面色阴晴不定,小幺儿又说敏儿走后,晴初就一直没恢复,娘家老太太也担心得了不得,这时候回去住几天,该是好事。
他呆呆出神,一点苦笑在唇边越酿越深,最后颓然坐倒在地,看着自己仍在渗血的脚趾。小幺儿扶他不起,干脆拿了个垫子来给他靠着,便让他在地上歪着。天色一点点昏暗,他如沉在湖底的石头。相国再来时,看到的便是他这副样子。
“这是什么样子?这成什么体统?”相国手上一叠纸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