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鸡蛋可不单单是食物那么简单,家里养的鸡下了蛋,大多要存起来,等走村串户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过来的时候,便拿存了的鸡蛋换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
大妮闻言只是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她十一岁了,已经懂事,知道家境艰难,多个人便多张嘴。
伍大娘洗净了手,冲大妮招了招手,嘱咐道:“大妮,这这一个月可得让你娘歇着,千万别下地,她为了生你弟弟可是伤着了元气。”
“大娘,我省得。”大妮毕恭毕敬地道。
“我看你娘这会子累得睡着了。等她醒了,你烧点热水晾凉了给你娘擦身子——记住了,可千万千万不能用冷水。”
大妮黄瘦的脸绽开一丝笑:“大娘放心,娘生三妮的时候这月子也是我伺候的。”
“呦,你这孩子。”伍大娘爱怜地摸了摸大妮勉强扎起来的头发,道,“倒真不叫人操心。”
庄善若微微动容,张山家的生三妮的时候大妮还不过是七八岁,就能够伺候月子了,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大妮。若是家里有什么事,左右我离得近,你过来喊一声就是了。”
大妮冲庄善若点点头。却分明是有些踌躇。
庄善若明白大妮的心思,那日见到许陈氏与童贞娘怕是吓着了。她想了想又道:“若是觉得不方便,你也可以绕到后院喊我几声。”
大妮这才脆声应了。
伍彪靠了墙站着,将半张脸隐到阴影里,听了庄善若的话心中一动。后院?看来传言不虚,她果然被婆婆赶到后院柴房独居。他偷偷地去看她脸色,却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一丝的凄苦焦虑,反而坦然开朗。连一身黯淡的半旧衣裙也没能掩去她脸上的华彩。
今夜没有月亮,可庄善若的脸色似乎要比月色还要温润。
庄善若偕伍家母子走到院门口。
伍大娘由伍彪扶了,笑道:“你这女子,我们倒是有缘分。阿彪倒好。不声不响就给我找了个好侄女儿。”
伍彪咧了嘴笑,雪白的牙齿在夜色中分外显眼:“那日也是张嫂子问得急了,我拗不过,只得随口编了门亲戚。”
伍大娘亲切地抓了庄善若手道:“那日的事,你婆家人可还不知道?”伍大娘问得隐晦。庄善若心里却明白,那日的事便是庄善若差点在柳河里溺亡的事。
庄善若摇了摇头,道:“这事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提。”
伍大娘沉吟:“阿彪这孩子从小就没扯过谎,他这胡口一诌。可别是给你添了麻烦。村里的人都知道,我们这一家子是从远地搬过来的,当地哪有什么亲戚?”
“不碍事。”庄善若感激伍大娘的体恤,便将那日在许陈氏面前好不容易圆过来的话又重新地说了一遍。
伍大娘这才放了心,嗔怪地看了伍彪一眼道:“你看,你随口扯个谎,人家还得费尽心力去帮你圆了。若是口笨点的,没事也闹成有事。若是再碰上厉害点的婆婆,可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伍彪有些讷讷。
庄善若忙道:“大娘言重了,伍大哥也是好心,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
伍大娘也笑:“我们家在连家庄是独户,逢年过节也没个亲戚走动。阿彪是好心办了坏事,却也是办了桩巧事。你若是不嫌弃,就当多门亲戚走动。你这女子,不单单模样好,心肠又慈悲,我头一回见你便投缘。”
庄善若哪里不肯,顺水推舟喊了声:“姨!”
伍大娘忙不迭地应了,连声说好,又力邀庄善若改日到伍家坐坐,这才由伍彪驮了转回家去了。
庄善若心里松快了许多,忙给张家掩了院门,又从路旁捡回了那个水桶,这才赶紧往家去。
这一路她心里踌躇,虽然许陈氏对她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她这副样子回去,少不得又得被盘问。她寻思要不要摸了黑从后院翻墙进去得了,落个清静。
刚到大樟树下,便见许家玉隐隐绰绰地在门口朝外张望着。走近了,见她一脸的焦色。
“大嫂,你可回来了?”
“怎么?”庄善若放下了水桶,难不成许陈氏发现她没回来又作怪?
“正找你呢!”许家玉这才发现庄善若一身的狼狈,身上隐隐还有血腥味,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说的?”
“不碍事,那个张嫂子生了,去帮了个忙。”庄善若踏进院门,自嘲地笑,“只不过,老太太又要拿我的错处了。”
“我娘?”许家玉一愣,摇摇头,“我娘她们还没回来,他们进城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庄善若眉心一跳,问道:“那是谁找我?”
“人在后院呢,你看了定是欢喜。”许家玉卖了个关子,又皱了眉道,“你这身衣裳要不要换换?”
庄善若被她说得好奇,哪里还顾得上换什么衣裳,大步往后院柴房走去,心里却是想不出来她见了谁会欢喜。
柴房里油灯如豆。
穿过那片故意留着的枯草丛,踏过那畦荒芜的红薯地,庄善若心跳如鼓,她推开柴房的门。
“有虎哥!”
“妹子!”
王有虎魁梧的身子从床上立起,几乎要顶到柴房的房顶了。他乍一看到庄善若,几乎就要红了眼睛。在等待的差不多一两个时辰里,他将这间柴房的东西每样都细细地打量过去。看着稻草苫的房顶,看着黄泥抹的墙,看着门板架的床,看着缺了口的铁锅,看着充当锅盖的木板,他咬紧了牙齿,捏了拳头,恨不得一把将这破柴房掀了。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王家的猪圈都建得比这柴房密实些。
他的妹子虽然自小没了父母,可在他们王家几年也从没遭过这么大的罪,若是娘泉下有知,还不知道得多伤心呢。
王有虎在床上沉了脸,泥塑般地坐了许久,心里的怒火腾腾地烧个不停,几乎就要出离愤怒了。
他想揪一个许家人来问问,可许家上下除了那个温和文弱的许家玉,便一个人也没有——他王有虎从来不打女人。
“有虎哥,你怎么来了?”庄善若喜出望外。
王有虎再一看庄善若身上,更是气得肺都要炸了。这身衣裳还是妹子在榆树庄王家的时候穿的,上面染上了颜色可疑的污渍,嗅嗅那味道,似乎还含有血腥味。妹子的额上更是凌乱地贴一绺一绺的乱发,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王有虎的拳头又握紧了,指节青白,发出咯咯的声音。
庄善若正在兴头上,哪里留意这些,不等王有虎回答,又问道:“家里都好吧,我有龙哥和嫂子都好吧?”
“唔!”王有虎点点头,妹子的脸色明快,一定是当了他的面装出来的,背了人还不知道怎么流泪伤心呢。
“有虎哥,你咋过来了呢?”庄善若又问,她觉得奇怪,王有龙才是个闷葫芦,王有虎活泛着呢,怎么问了半天才回答了一个字。
王有虎粗声道:“我若是不过来,你还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瞒?
庄善若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王有虎知道了多少。
“有虎哥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你好久没尝过我的手艺了吧。”庄善若顾左右而言他。
王有虎一把拽过庄善若的手,道:“妹子,我知道那日爹的话伤了你的心,可若你还当我是你哥的话,有什么事就别一味地藏着掖着。你两个哥虽说不成器,可帮你出头的本事还是有的。若是娘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她还指不定有多伤心呢?你知道,她是把你当亲闺女疼,你也千万别和我们生分了。”
庄善若心中一恸,簌簌掉下了一串眼泪,忙用手背抹了一把,强笑道:“有虎哥,你别看这房子破,可怎么着也比我家原来的土坯房强些。”
王有虎脸色一沉,道:“你分明是拿我当了外人,尽说这些没用的!”
“你听说了些什么?”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王有虎咬紧了腮帮子。由卝纹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王有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了,许家安正欢喜地推开门,喊道:“媳妇,媳妇!”
庄善若赶忙低头擦去了泪痕,换了一副笑脸迎上去。
这落在王有虎的眼里,分明是委曲求全的模样,心中愤怒的火苗又腾地冒了起来。
许家安看到王有虎却冷不防吃了一惊,他只见过王有虎两次,隔得时间也久了,只觉得面生,不由得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不认得我不要紧,你认得我的拳头就成!”王有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然后右手一挥,一记老拳狠狠地砸到许家安的面门上。
☆、第172章 关心则乱
“啊——”跟在许家安身后的许家玉惊呼了一声,手里端着的茶盏滑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庄善若赶紧上前扶了许家安:“大郎,你怎么样了?”
许家安挨了一拳后下意识地用手捂了面,庄善若小心地把他的手移开,右边的脸骤然高肿,嘴角破了,正不住地淌着血。
“有虎哥,你这是做什么?”庄善若的声音不由带上了七分急,三分恼。
“做什么?”王有虎满不在乎地看着许家安唇边的血淌下来,一滴一滴地将簇新的青布棉袍濡湿,冷声道,“妹子,这个时候你还护着他?要不是看他是个读书人,我还悠着点,否则我定让他满地找牙!”
许家玉回过神来,苍白了小脸不由分说地扶了许家安,冲王有虎喝道:“你是哪里的野蛮人,算我往日看错了你!”她素日温和的眼中喷了怒火,竟像是一只要和人拼命的母猫。
王有虎倒被她说得一愣,道:“你们家做的好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妹子怎么说也是正经人家的闺女,你哥哥再好也不过是个傻子。有钱人家果然是坏了心肠,竟将我妹子骗嫁了过来。又不知道使了什么阴毒的手段,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还人前人后尽帮着你们家隐瞒。我是野蛮人也罢,文明人也罢,总好过你一家子的伪君子!”
许家玉气得不可自制,她哪里和人吵过嘴,王有虎说的每一个字都烙在她心里,让她又羞又愤又委屈。
“啪!”
一声脆响,许家玉伸手甩了王有虎一巴掌,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便被王有虎狠狠地攥住了手腕。
空气顿时凝滞了。
王有虎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被女人打过。他脸色铁青像是能挂下霜来,右手像铁爪似的箍住了许家玉细瘦纤弱的手腕,目光似乎能将人灼出两个洞来。
许家玉梗了梗脖子。心一横,道:“我大哥是个病人。你要打便打我!”
王有虎看着低了他一个头的许家玉挺了瘦削倔强的下巴,眼中的怒气隐了又隐,悻悻地丢开了她的手,道:“我王有虎从不打女人!”
许家玉顾不得去揉揉被攥红的手腕,赶忙将许家安扶到床边坐了,迭声问道:“大哥,大哥。你可还好?”
庄善若见许家安只是些皮外伤,质问王有虎道:“有虎哥,你这是做什么?”
“帮你出气!”王有虎恨恨地看着许氏兄妹,许家玉那一巴掌的力气跟拍苍蝇似的不痒不痛。可是被女人甩了巴掌对他来说可是奇耻大辱。这个臭丫头,看着文弱,可泼起来也竟像个村妇。
“出气?”
“你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走,拣要紧的,旧的破的全都丢下!”王有虎喝道。
“走?”庄善若有些回不过神来。
“怎么。你还舍不得走?”王有虎不敢置信,“许家这般作践你,亏你忍气吞声了这许久。”
许家玉闻言,抬起头愤愤地横了王有虎一眼。
庄善若一拉王有虎到门外,低声道:“有虎哥。你到底听说了什么?”
“什么?”王有虎冷哼一声,“也亏得我接了连家庄的活,要不然还被蒙在鼓里。”
原来出了正月,连家庄有一户人家开春要娶媳妇翻新房子,就请了些瓦匠木匠到家里做活计。王大富托赖,自从王大姑去世后便成日烟酒为伴,便差了王有虎过来接这趟活。
才做了两日,吃饭的时候主人家无意之中说起连家庄的闲事佐餐下饭,好巧不巧说到许家。
王有虎本也想趁做活的空档去看看庄善若,听得说起这许家,便竖了耳朵留意地听着。
主人家健谈,将许家如何发家致富,又如何得罪了郑小瑞,许大郎又如何变傻子,许家又如何家败了说书似的说得精彩。
别的工匠听了也就听了,王有虎听了哪里坐得住,抽了个空去了趟老根嫂家。老根嫂知道纸包不住火,便将她知道的细细地给王有虎道来,又将王大姑临死那晚和她的打算和盘托出。
王有虎听了,惊得手脚冰凉,恨不得回家叫了王有龙打杀到许家,将庄善若从狼窝虎穴中拯救出来。
庄善若默然。
王有虎拉了庄善若的袖子道:“妹子,赶紧的!我那活计也不去做了,你连夜就和我回榆树庄去!”
庄善若咬了嘴唇,凝神看着王有虎。王有虎从来是有勇有谋,大多时候是嘻嘻笑着就将事情办妥当了的。这回见他急得两眼赤红,行为鲁莽,分明是关心则乱。庄善若心中不由得淌过细细的暖流。
“妹子,你倒是说话啊!”
庄善若沉吟着。如果这番就和王有虎回榆树庄,且不说王大富留不留她;就是剩了许家安鼻青脸肿的模样,许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万一一个不好许家告了官府,王有虎便是吃不了兜着走;并且,她这样回榆树庄,名不正言不顺,到头来还是和许家有牵绊。
王有虎觑着庄善若的脸色,冷哼一声:“怎么?你竟还舍不得走?你可别和我说是舍不得里面那个傻姑爷?”
庄善若不语,王有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失了平日的理智,看不透事情的真相。
王有虎甩了庄善若的手,道:“那我倒是看错了你,我倒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有虎哥,走,我自然要走,只是不是现在偷偷摸摸地走。”
“怎么?”
“要走,我也要堂堂正正地走!”庄善若目光渐渐地坚毅。
王有虎回过神来,道:“我倒疏忽了。怕啥?大不了让里面的傻子给你写一封休书。饶是这样,也是便宜了他们许家!”
“我和许陈氏有个约定,什么时候我挣足了五十两,什么时候便放我自由。”
“五十两?”王有虎咂摸出味来,鄙夷地道,“他许家倒是生意人出身,不做亏本生意,可惜这算盘拨得也颇精了些。他们家当初给了三十五两聘礼,拘了你在他们家做牛做马半年,到头来还倒贴给他们十五两。啧啧,他是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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