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先生也不以为然,又撩起袍子坐下,招呼庄善若道:“许娘子,你也坐,你也坐!”
庄善若敬他是长辈,只得陪坐在一边。
荣先生笑盈盈地拿起面前的酒葫芦,看也不看地熟练地打开塞子,送到嘴边,猛然惊觉到什么,将酒葫芦放到耳边晃了几晃,悻悻地将它丢到一边,笑道:“前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倒是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酒。若是能将墙角那几蓬修竹换两壶好酒,我倒是乐意得很,怕是连根也愿意给他刨出来。”
庄善若陪笑道:“荣先生若是爱喝酒,我改日送些过来。”
“改日,那是哪一日?”荣先生追问一句。
庄善若有些尴尬,哪有人这样说话的?她想了想,道:“后日。”
荣先生这才放松地靠在柱子上,长吁了一口气:“许娘子,你可别怪老朽无礼,这肚子里的酒虫子听到个酒字便蠢蠢欲动,我若不帮它们打听个清楚,怕是要日日作怪,扰得老朽不得安生嘞!”
庄善若不禁莞尔,这个荣先生竟是个狂狷之人。
“那是,我既然允诺了,就不会让荣先生肚子里的酒虫子失望。”
荣先生眯起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拈了胡须笑眯眯地道:“许娘子倒是个有意思的,怪不得许秀才日日惦记。若是我年轻的时候能有这样的娘子,那还来当什么孩子王,总要日日夜夜守着才好。”
庄善若知道了荣先生的性子,也就不以为忤,只是微微笑着。
“怎么,许娘子竟然也在窗外偷看,难道在家的时候还没看够?”荣先生打趣道,“我还以为是先前的那位小娘子又过来了。”
先前那位小娘子?
庄善若闻言,脸上的笑容一滞。
☆、第264章 胡话
荣先生将庄善若的神情收在眼底,拈了胡须又笑着问道:“怎么,许娘子也知道这事?”
庄善若正思忖着该怎么回答,却听到荣先生却又将身子舒展起来,闲闲地靠在亭柱上,微闭了眼睛晃了脑袋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后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庄善若笑道:“谦谦君子,何尝不是淑女好逑?”
庄善若知道这个荣先生不寻常,倒像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我把这教导那些小猴子的差事托付给许秀才后,这日子可算是得了滋味了。每天,若是来了兴致,给他们上个一两堂课;若是倦怠了,便坐在这亭子里喝喝老酒,吹吹风。神仙的日子怕是也没我过得逍遥快活。”
庄善若道:“那是荣先生豁达。”
“许娘子,这你倒是抬举我了。”荣先生拈了胡须摇了摇头,“人活在这世上,要吃要穿,这倒也罢了;吃饱了穿暖了,更想着权想着钱——想豁达却也是豁达不了的。你看我这儿种了竹子桃花梨花,偏偏没种应季的菊花。你道是什么缘故?”
“菊花或是太过寻常?”
“世人看到菊花,便会想起陶潜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世人皆赞陶潜有风骨,不为五斗米折腰。”荣先生脸上微微带了戏谑,道,“可是,若不是他之前汲汲于功名,又哪里有官可抛?他倒是官也做了,好名声也得了。我偏不耐烦他这样的,连带憎恶了菊花。”
庄善若微微颔首,梅兰竹菊四君子,文人墨客推崇备至。倒是花中之后牡丹,常被人诟病太过俗艳。庄善若很不以为然,她爱梅花的孤清高洁,也喜牡丹的雍容华贵。可是不论是高洁还是华贵。都染上了世人的目光。梅花与牡丹从怒放到凋谢,自与旁人无关。对它们来说世人的赞誉或是诋毁,还不上一场甘霖的滋润。
荣先生又道:“我年轻的时候偏生看不穿这些。大概和许秀才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日日秉烛夜读。这乡试过得是易如反掌,连我老师都赞我大有可为。你知道,年轻人总是会一时昏了头脑。我记得那时我和我娘子说,让她再等我几年,等我考了举人,中了进士,谢她一副凤冠霞帔。”
庄善若听着有些黯然,听说荣太太是死于难产,可怜年纪轻轻却埋进了一抔黄土之中。
荣先生谈及故去多年的亡妻却也没有多少的伤感:“我家只有几亩薄田,还靠了我娘子日夜帮人缝补换些零钱给我买笔墨。我虽心有不安。可总是劝自己,等熬过了这几年,我要还她富贵荣华,却从来没想过,什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庄善若轻声道:“世间太多变故。我倒是听说过很多人富贵之后抛弃了糟糠之妻。苟富贵,勿相忘——也不是人人能够做得到的。”
荣先生惊讶于庄善若的直接,苦笑两声,道:“许娘子,你说得不错,这世上最难捉摸的便是人心。恐怕我此时敬爱我娘子是真,彼时另觅新欢也不假。幸亏。我娘子倒没有给我忘恩负义的机会,却让我知道什么叫做追悔莫及。”
庄善若心里疑惑为什么这个初次谋面的荣先生会好端端地跟她说这些。
“我娘子不在了,我突然如醍醐灌顶,一下子便看开了。”荣先生嘻嘻笑着道,“富贵荣华也好,高官厚禄也罢。到头来也不过是赚得几滴或真或假的眼泪,埋入黄土垄中,化成一具白骨。”
庄善若不由得有些恻然。
“我这个老头子百无一用,幸亏能诌几句之乎者也来换壶老酒喝喝,倒是乐得逍遥。”荣先生又下意识地拿起了那个酒葫芦用手摩挲着。“喝得大醉了,便梦见我那娘子。我这胡子都花白了,她倒还是满头青丝,既不怨我也不怪我。所以说,这人再逍遥,再豁达,总有情字看不穿。”
情?
“许秀才是傻,老朽是痴,两个痴痴傻傻的人凑在一起却要去教人进学求功名,倒真是天下第一滑稽的事啊!”
庄善若微微皱起了眉头,听着荣先生稀里糊涂地说了一大堆的话,却不知道他要讲些什么。正要托故告辞,只听荣先生又道:“许娘子,俗话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许秀才在庶务上不通,却把全部心思放到了学问上。你当他隔一日便写一篇文章做什么,倒真的不是为了光耀门楣,却只是为了你。”
“为了我?”庄善若吃惊。
“不是为你又为了谁?”荣先生淡淡笑着,道,“我今儿第一遭见你,你倒是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不过却比先头那个小娘子要更配得起许秀才一些。”
“先头那个?”
“我当了这么多年的鳏夫,这些小儿女的情事也不爱管了,可偏生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让我不看也得看。”荣先生道,“那小娘子身材瘦弱,长得没有许娘子美,却胜在楚楚动人。她年纪虽轻,却还带了个小丫鬟,远远地跟着,自个儿却像影子似的贴在后窗一动也不动。”
是鸾喜,庄善若暗忖。
“那小娘子呆的时间也不长,最多一炷香的时辰,便悄悄地走了,走的时候拿了帕子捂着嘴哭哭啼啼的模样。”荣先生觑着庄善若的脸色,“上两个月来了好几回,每回来我恰好都在这蓬竹子后面喝酒,她看不见我,我倒是看她看得分明。她那双眼睛分明是想要黏到许秀才身上了。”
“可还有旁人见了?”庄善若问。
“这地方还有谁会来?”荣先生见庄善若神色自若,不由得奇了,“你竟不想知道她是谁?我看她虽然梳了发髻嫁了人,那脉脉含情的模样可是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许秀才倒是艳福不浅。”
“那是自小和大郎一起长大的。”
“啧啧,青梅竹马。”荣先生又摇摇头,“不对啊,我有次实在按捺不住去问了许秀才,他却是一副茫茫然的神情,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大郎伤了脑袋,有些人怕是不认得了。”
“可惜,可惜,怪不得那小娘子回回哭成了泪人。”荣先生又奇道,“你倒竟不吃醋。”
庄善若心里对鸾喜是又怜又恼。若是前几回过来偷偷地看许家安是情不自禁,那她后来特意到许德孝府上将其中的利害说了个清楚,没想到鸾喜却竟然依旧我行我素,不将许家安的安危放在心上。
庄善若虽无力阻止鸾喜对许家安的爱,可是这爱若不懂得克制,怕会变成向两人索命的绳索。
庄善若不由得心头一紧,问道:“荣先生,最近她可曾来过?”
“最近啊?”荣先生眯了眼睛掐掐手指头,道,“最近一个月倒是没见着她。说起来我还怪想她,你知道人老了便有很多的怪癖。我见那小娘子楚楚可怜的样子,倒是很有几分我娘子当年的神采。”
庄善若有些哭笑不得,听说鸾喜怀了身子,怕是不能偷偷地从府里溜出来了吧!
“我最近哪,老是隔几日便梦到我娘子,怕是她在下面等我等得急了,叫我赶紧下去给她作伴呢。”荣先生揉揉眼睛,又道,“她那时候也爱吃醋,我和别的小媳妇大姑娘多说两句话,她面上虽不说什么,可心里却是暗暗地拧上了劲儿。这点,怕是和你有几分相像。”
庄善若暗笑,她哪里表现出来吃醋的模样:“荣先生看错了。只是小女子认为既然有缘无份,倒不如发乎情,止乎礼。”
“非也,非也!”荣先生摇头晃脑起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真的能够克制住,那便不是真正的情了。”
一番话说得庄善若一愣,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鸾喜即便是满腔柔情也只能化为绵绵愁绪了。
荣先生看着庄善若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拈了胡须微笑了:“许娘子,快下学了,小夫妻两个一起回家吧。”
庄善若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和荣先生说了许久,私塾里倒是传来了稀稀拉拉的说话声。她赶紧摆摆手,道:“不了,我先走了。”
“哎?”荣先生伸手想拦。
庄善若展颜一笑:“荣先生,我自不会忘记和您肚中酒虫子的约定。不知道荣先生喜欢喝什么酒?”
一说到酒,荣先生便将旁的忘了:“不拘什么酒,村酿浊酒亦可,佳酿美酒更妙,我肚里的酒虫子不挑食,有的喝就好,有的喝就好。”
庄善若点头,又道:“荣先生,桃花梨花早过了时节,这蓬竹子也太素雅了些。秋季应景,荣先生倒不妨种些菊花倒热闹些。这菊花只是菊花,可不是陶潜诗中的菊花,它恐怕也不耐烦被写进诗里。”
荣先生闻言一愣,看着庄善若提了裙角急急地离开私塾,不由得叹道:“奇了,真是奇了!一个是哭哭啼啼舍不得走,一个是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偏生那哭哭啼啼的是别人家媳妇,那脚底抹油的是自己婆娘!嗐,想这些情啊爱的做什么,有酒喝便是了。”
☆、第265章 收获
“荣先生?你听他那些胡话做什么?”老根嫂嗔道,“村里的人都知道他读书都读糊涂了,每日和那些孩童吱吱呀呀的,实在无趣了,逮着条花狗儿也能说上好一会儿话的。”
庄善若摇了摇头,她倒是觉得荣先生不像是俗人,便问:“他家里除了出嫁的女儿,便没旁的人了吗?”
“没有了。他的独养女儿嫁得也远,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亏得他哄得那些学生听话,倒是常常从家里带些菜蔬给他。村里每半年付他些束脩,他光棍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也很能过得下去。”老根嫂又笑,“许大郎过去,一个痴一个傻倒是般配。”
庄善若微微一笑,想起荣先生自嘲的话。想来怕是在连家庄人的眼中他不啻是怪人一个,也就抛开这个话题不谈了。
“淑芳嫂子和狗蛋呢?”今天张家冷冷清清的,就只有老根嫂一个人在家。
一说到宝贝孙子,老根嫂脸上便漾开了舒心的笑容:“可是不巧了,昨儿她外婆说是想外孙了,派了舅爷套了辆车将他们娘俩接回去住两日。”连淑芳的娘家就在本村,不过是一个在村中,一个在村西。
“狗蛋会说话了吧?”
“快了,快了,前几日我听着含含糊糊地能叫娘了。”老根嫂说起孙子来便有说不完的话,“长了六颗牙。哎哟喂,这小牙齿又白又细的,可好看了!”
庄善若抿嘴笑笑:“婶子那么喜欢孩子,倒是叫淑芳嫂子再生几个。”
“我心里再爱,也得过一两年再说。你得财哥和他媳妇好着呢,常背了我叽里咕噜地说个没完,我可不愁没孙子抱!”老根嫂说着想起庄善若尴尬的处境,不由得将笑容收了几分。
庄善若却毫不在意,将王有虎赚到银子的事和老根嫂说了说。
“呦,有虎可真是本事!”老根嫂眉梢更是添了三分喜色。“我那回上许家提亲,你没看许陈氏那装腔作势的模样,啧啧,就当只她家有闺女似的。还好意思说要三十两聘金。死活都不肯松口,要不是看在有虎爱煞了她家闺女的份上,我可不爱搭理她!”
“让婶子受累了,到时候谢媒酒可要多喝几杯。”
“那是,那是!我自己侄子成亲我可得好好喝上几杯,谁也不能拦我!”老根嫂又道,“这下我就不愁了,就等着过一两月将那聘金送过去,我倒是要看看,许陈氏给她闺女准备什么体面的陪嫁。”
“她极爱面子。又只有小妹一个女儿,想来自然不会差的。”
老根嫂撇一撇嘴,道:“那可说不准。你别忘了现在许家谁当家,你那妯娌可不是省油的灯。我见过她好几回,长得是俏丽。可那张嘴也太刻薄了些。我估摸着到头来,她可得毁在她这张嘴上。”
“婶子倒会相面了。”庄善若打趣道,“听说许二郎在许德孝的香料铺子里很受器重,他们寻思着重整家业呢。”
“二郎不行,虽是许掌柜手把手教出来的,可是没那沉稳劲儿。”老根嫂皱了皱眉头,“更要紧的事。他可娶错了媳妇。你妯娌是天生属苍蝇的,哪里有荤腥就往哪里钻。”
“这话怎么说的?”
“许德孝家的四姨太不是怀了身子吗?我倒是看到三两次她从许三家那里进进出出的。”老根嫂道,“若是没好处,她能搭理许三那一家子?怕是避都避不及呢。”
庄善若了然地笑:“捧高踩低,人之常情。”
“她倒也不怕做得太露形了,得罪了那正经太太?”老根嫂笑道。“不过,他们高门大户的事我们只看个热闹,可掺和不得。”
庄善若点头应了,心里却想着怎么寻个机会再去见见鸾喜才好。宗长府上她是不耐烦再去了,或者什么时候等鸾喜回娘家的时候。去许三家候上一候才好。
老根嫂极力留饭。
庄善若推辞着。
老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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