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安完全无意识地将头软软地弯到她的臂弯里,整张脸烧得红红的,连喷出的鼻息都是火热。
庄善若爱怜地抚了抚他的额头,突然很怀念那个成日里无忧无虑乐呵呵的许家安。
“唉!”庄善若沉沉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许家安实在是恨不起来。
庄善若伸长手臂将药碗擎在手里,那晚浓黑的汤药里倒映出她笼着清愁的面容。她一仰手,喝了一口汤药,又苦又涩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她不禁皱了皱眉头。爹娘生病的时候她煎过无数碗的药。也曾经一一尝过,却从来没有像手中的这碗药一般让人苦得全身一紧。
庄善若搁好药碗,将许家安的脸转过来,俯下自己的头,迟疑了一阵,对准他那烧得干燥起皮的嘴唇亲了下去。庄善若的樱唇在许家安的唇上辗转了一下,伸出舌尖轻轻地撬开他的牙齿,将含在口中的药缓缓地注了进去。
庄善若抬起头。只见许家安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不禁微微一笑道:“大郎,良药苦口,你可要忍着点,不许再吐出来了。”
许家安仿佛听进去了一般,喉头微微一动,口中的药自是咽了下去。
庄善若一喜。连忙继续噙了药嘴对嘴地喂了他。
待这一小碗的汤药喂完,庄善若口中除了苦味早就没了别的滋味。她拿出帕子细细地将大郎唇边浓黑的药汁擦去。也不敢马上就将他放下躺好,怕是又吐了,而是伸出手来,一下一下地在他胸前抚着,帮他将药顺下去。
待众人再过来看时,许家安已经是安安稳稳地躺到了床上,身上盖了干净的被子。
许陈氏一眼瞥到床边那口只残留着点药渣的碗,狐疑地在庄善若脸上看了又看,口中讷讷道:“你倒本事。”
许家玉本是冰雪聪明的。她闻得庄善若口中浓浓的药气,心里明白了几分,忙推着许陈氏道:“娘,大哥喝了药怕是要好好休息,我们还是别打扰了。”
庄善若也道:“这里有我陪着就是了。”
许陈氏灰败了一张脸,看着许家安微微噏动的鼻翼,悻悻地道:“要是喜儿在就好了。那孩子细心。”
许家玉见许陈氏好端端地又提到了喜儿,怕是庄善若听了心里不自在,,忙拉拉许陈氏的袖子道:“娘,你真是糊涂了,亲疏有别,喜儿妹妹再好,可也总得身边人服侍着才放心。”
童贞娘安置好了元宝,见西厢房里安耽了,才过来探探,刚好听到许陈氏她们的话,便顺嘴接道:“小妹,你咋不明白呢,娘是怕大嫂累着,这服侍人的事可不是人越多越好?”
许家玉一时语塞,她哪里说得过童贞娘,二嫂撺掇着娘给大哥收房里人,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许陈氏咕噜着嘴暗暗打量着庄善若的脸色,只见她竟然脸色不变,反而展眉笑了一笑道:“弟妹说的是,别的人我还不放心,让喜儿妹妹过来服侍大郎,我是再放心不过了——只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许陈氏倒不敢马上接腔了,大郎媳妇的反应可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哪有不闹不恼,同意给自家男人纳房里人的?她不由地试探地问了句:“大郎媳妇,你说的可是当真?”
庄善若点点头,她转头看了看依旧烧得昏昏沉沉的许家安,心里涌上一股怅然——她和他的缘分终究只有几月了。
许陈氏喜得一拍手道:“大郎媳妇亏得我平时没看错你,你竟是个懂事的,好,好!”
童贞娘看着庄善若平静的脸色,倒是一时有些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了。这几年在城里日子过得好,许家宝本来就是个不安分的,也起了纳小的心思,她可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才好歹让他不敢妄动。直到生了元宝,她才有了点底气,也渐渐地将许家宝管束到自己的手心里。
她不由得怀疑大郎两口子到底是谁傻了。
要说她不在乎大郎,也不像,大郎出事了她可是比谁都急,这可是装也装不出来的;可要说她很在乎大郎,也说不通,盲婚哑嫁嫁了个傻子,放谁身上也不甘心,看她平日里对大郎也是淡淡的。
童贞娘自诩精明,此时也有点看不透她这个妯娌了。收了喜儿,分明是给自己以后的道路挖了一个大坑,图什么呢?
夜渐渐地深了,庄善若好说歹说把许家玉推出了房间,让她好好去休息,然后剪了剪烛芯子。室内顿时亮堂了许多。
庄善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是真的累了,全身酸痛不已,原来已经好得差不多的胸口上的那根肋骨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怕是搀扶许家安喂药的时候抻到了。
她揉着酸痛的腰走到床边。轻轻地拿下搭在许家安额上的汗巾子,用手背轻轻一探,和原来相比似乎没那么烫手了。她将汗巾子在水盆里涮了涮,绞干叠好,又轻轻地搭在了许家安的额上。然后又用小小的银勺子舀了点水,沾到许家安的唇上,让嘴唇不至于那么干裂。
做完这些,她轻手轻脚地半躺到床沿边上。盖了一角被子,疲倦袭来,她不禁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鱼,大鱼……”许家安不安地在床上扭动着,甩开了头上的汗巾子。
庄善若一个激灵醒过来,忙将那汗巾子抓在手里,轻轻地拍了拍许家安的膀子。低声唤道:“大郎,大郎。你醒醒!”
许家安晃了晃头,依旧紧闭着双眼,将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算是什么英雄好汉!”
庄善若不由得环视了一下室内,室内静静的,只有那支燃到一半的蜡烛滴着烛泪,知道许家安是烧得说胡话了,忙抚了他的脸。轻声安慰着。
许家安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安静了下来,像是那声高呵耗尽了他残留不多的力气。
“大鲤鱼,好大好大……”
庄善若柔声道:“等你好了,我们在家里养两尾鲤鱼可好?”
“嘻嘻!”许家安突然咧嘴一笑,这笑容挂在他的脸上竟然有了几分古怪,“你的手竟然比鱼儿还要滑。嘻嘻!”
庄善若心头涌上一股暖意,她拿起汗巾子想擦一擦许家安额头上的汗珠子。
“秀儿,你的手好滑,好滑……”
庄善若手停在空中一僵,有些日子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原来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病中,许家安始终不能忘情。庄善若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如意绣庄见到的郑娘子,虽然衣饰华贵,但却始终掩不了眼中的落寞。
那个秀儿,怕是和大郎一样,每当午夜梦回之时,有个名字便会在心中慢慢地清晰起来,刺痛全身的每一寸肌肤。
庄善若苦笑了一声,撇去心底的那一丝怅惘和酸涩。情太伤人,此时的她不敢要,也要不起。
庄善若的汗巾子刚沾到许家安的额头,许家安突然急促地呼吸起来,眼珠子在眼皮下迅速地滚动着,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整个上半身微微挺起,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他身上涌动着。
许家安痛苦地张了张嘴。
“小人,小人!士可杀不可辱!我就是死也不会把秀儿让给你的!哈哈!你除了能做些卑劣的事外,还有什么能耐?小人,小人!旁人怕你,我不怕你!哈!”
这凄厉沙哑的声音在深夜听起来是那么可怖,庄善若生怕将许家的人招来,忙将许家安搂到自己怀里,将他的头紧紧地抵在自己的胸口。
许家安喊完了那一句后,身上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倚到庄善若的怀里。
庄善若用手温柔地抹去了他额上的汗珠,然后一下一下地抚着他滚烫的后背,不住地柔声劝慰着:“大郎,好了,好了……”
烧得迷糊的许家安突然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嘴角莞尔一笑:“鱼,好多鱼,好多大鱼,你看了一定欢喜……”
庄善若叹了一口气,昏睡中的大郎怕是比清醒的时候要幸福些,至少梦中有他的秀儿。
良久,许家安在庄善若怀中安静了下来,脸上是疲倦过后的宁静。庄善若早已被铺天盖地的疲惫袭击,沉沉地睡去了。
房中的那支蜡烛流尽了最后一滴烛油,晃了两下,灭了。
许家安在黑暗中突然嘴角突然绽放出一抹璀璨的笑意,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呢喃了一句:“善若……”
☆、第85章 魑魅
翌日,许家安烧是退下去了,可是却还是迷迷糊糊的不清醒。
庄善若一夜没睡踏实,匆匆擦了把脸,便忙着去厨房给许家安煎药熬粥。
许家玉要来帮忙,庄善若婉拒道:“小妹,熬药是我往日里做惯了的,还是我来比较顺手些。”
许家玉知道庄善若父母身染重疴之际,只她稚女一人端茶煎药,自是一番辛苦不说,这其中的心酸更是不足为外人道。
许家玉点点头道:“大嫂,那我帮你守着炉子吧。”
庄善若将事先放在陶罐中用凉水浸泡好的药材坐到炉子上,嘱咐道:“这药先用武火急煎,后用文火缓煎,左右半个时辰便好,仔细别沸了。”
许家玉认真听了,摇了蒲扇轻轻地扇着炉子。
庄善若捧了一碗小米粥去了西厢房里,却没料到许陈氏和童贞娘都在,守在床前,头挨着头不知道在窃窃说些什么。
童贞娘听到脚步声,回头,脸上依旧描着眉搽着粉,眼尾还细细地往上勾着,将一双丹凤眼更是勾画得妩媚风流。
庄善若忍住厌烦不去看她,童贞娘却挂着笑往碗里看了一眼道:“大嫂,辛苦你了。这小米粥有什么讲究?”
许陈氏一双眼也凌厉地逡过来,庄善若只得淡淡道:“医书上说小米能补虚损,益丹气,大郎这时候来用是最好不过的了。”
许陈氏因了那次付二娘的“毒酒”一事,对庄善若信服了几分,当下听了也没说话。只是暗暗点头。
童贞娘却道:“这小米粥好是好,可是大郎这盛年的汉子成日里吃也不是个法子。不是我说,这两三日大郎可是清减了几分。”
生病自然会清减,没听说过生病还能便胖的。庄善若懒得去理童贞娘。将那碗小米粥放在床头等再凉点给许家安喂下。
许家安满面的潮红退后,脸上是青白之色,眼眶微微地凹了进去,只躺了两日,倒像是病了多时。
童贞娘觉得没趣,又道:“娘。不知道是媳妇做梦还是咋地,昨儿后半夜我听到一阵喊叫,叽里呱啦地听不真切,却着实唬人。”
许陈氏拉了许家安的手,道:“我也模模糊糊地听到,不知是什么。”
童贞娘似笑非笑地道:“我听着那声音怕是从西厢房里传出来的。”
庄善若心里极其厌烦,童贞娘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对于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倒是乐此不疲,她淡淡地道:“只是大郎说了几句梦话罢了。”
“梦话?”童贞娘高喝一声,转而看床上沉沉昏睡的许家安忙用帕子掩了口道。“我听那动静可不小呢。”
“不过是寻常梦话,乡间夜静,怕是听得真切些。”
“是吗?我倒听得是什么打打杀杀的,那时心吓得扑通乱跳。”童贞娘觑着许陈氏皱得越来越紧的眉头道。
果然,许陈氏愁道:“眼下这烧是退了,可大郎吃不好睡不好的。这身子可别是一时半会给拖垮了。”
庄善若拿过粥碗,用手探了探温度,倒是刚刚好。只是大郎还是昏昏睡着,没有要醒的样子,倒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唤了他喝粥。昨晚大郎没睡好,整宿整宿的都在辗转,天蒙蒙亮的时候烧退了才睡得踏实点。
童贞娘瞟了庄善若一眼,握着帕子踌躇道:“娘,我有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许陈氏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道:“说吧。”
童贞娘一脸郑重,压低了声音道:“我听二郎说这柳河每到春天便会涨水。水流湍急,这些年也陆陆续续淹死过几个人……”她的声音是越说越低。
许陈氏脸色一变,道:“二郎媳妇,你想说啥就直说,别遮遮掩掩的。”
庄善若心里一动。不知道童贞娘为何好端端地说这个。
她知道这柳河经过十里八村,蜿蜒绵长,各个村子浇灌用的水大多是从柳河里引过来的。单单连家庄得天独厚,柳河绕着连家庄拐了一个大湾,带来丰富的水源和肥沃的田地,自此连家庄风调雨顺,物阜民丰,成了远近有名的大村落。
柳河的上游每到春天雪水化尽,能带来充沛的水,水线能比平日里高出一尺有余。在冰面下窝了一冬的鱼儿养得肥美,随着急湍的水流活蹦乱跳。有些村人想捞些鱼儿卖到集市上换钱,便在湍急的水流中拦了网捕鱼。也有不小心坠到河里,再时运差些,丧了命的每年也有一两个。
童贞娘咬了嘴唇先是往床上瞅了瞅昏睡的大郎,转而面露尴尬之色道:“媳妇本来也不懂这些,只是听老辈人说柳河在连家庄的那个大湾水流缓了下来,那些不甘心的落水鬼便聚于此处,想着拉个活人下来,好将魂魄附在那身上……”
庄善若往日里也听说过意外枉死的不能进入正常的轮回,那些便成了孤魂野鬼只想找个替身。
许陈氏听得胆战心惊,虽然屋子外头是明晃晃的太阳,但不知道怎的突然从心底冒出了一股寒气,她忙低声喝道:“不许胡说!”
童贞娘忙紧了脸,惶惶地四下一看,缩了缩脚道:“媳妇胆子小,一听到鬼啊魂啊的,便怕得不行。”
许陈氏沉下来思忖着,大郎在柳河里掉了一遭,偏生染了这场大病,可别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童贞娘仔细地分辨着许陈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媳妇糊涂,寻思着大郎一直昏睡不醒,又无故说那些梦话,可别是被什么东西魇到了。”
许陈氏眼皮突突一跳,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没想到二郎媳妇倒是和她不谋而合。她怜爱地伸出手摸了摸许家安青白的脸颊,突然问道:“你爹和二郎呢?”
童贞娘愣了一愣,明显跟不上许陈氏的思路,她忙道:“一大早爹就让二郎扶着,说是出去看看那些田都耕种得怎么样了。”
说到这儿童贞娘就来气。她早就在连家庄住得不耐烦了,在这儿穿件好料子的衣裳怕扑了灰,也没街可逛,那些年龄相仿的大姑娘小媳妇不是伺候牲畜就是绣花缝补,全都土里土气的,她也没心情去结识。
这一大早,小两口还睡得正香,偏生那个铁公鸡不识趣来敲门,说要二郎陪他去村里逛逛,会会老伙计,看看家里的那十几亩好田。她一听就忍不住嘀咕了,这架势可别是在连家庄扎根长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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