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了,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少爷,如何保他人周全?
许家安窥她神色,知道不信,便一指书架道:“媳妇,你看。”
庄善若一看,只见书架上的书悉数收去,整个书架竟是空空落落。
“那些书呢?”
“那些书不过是教些仕途经济,管不了饥寒,我将它都收起来了。”许家安神色是难得的认真,朗声道,“媳妇,我见你陪嫁的箱子里有几本农书,你取出来借我看看。”
庄善若真的有些吃惊了,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许家安竟然能够有这样的觉悟,看起来是不简单。
“农活哪里是看书就能学会了的?”庄善若忍不住道,“左右边上都是些老把式,多问问,多琢磨,慢慢的也就能上手了。”
“是。媳妇在娘家怕是也会做些农活,又看了那些农书,便是由你来指点,定也是差不离的。”许家安频频点头。
“我?”庄善若嘴里一阵发苦,到时候她人早就到了榆树庄了,“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一些,你的那些厚棉袄我都给你整理出来了,你记着要多穿点。”
许家安目光一闪。
庄善若又从柜中拿出一双棉鞋,道:“这几日我抽空给你做了一双棉鞋,絮了厚厚的新棉花,你别嫌它样子粗苯,穿着是极暖和的,反而比用丝绵做的要强些。”
“还有这顶棉帽子,出门记着要戴上。冬天的风跟刮刀子似的,仔细吹了脑壳疼。”
“本来还想给你再做个厚厚的坐垫,你坐着看书的时候多。铺了在椅子上要暖和些,倒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料子。”
许家安本来还微笑地听着。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安,他忍不住道:“媳妇,你这是做啥,样样交代妥当,像是要出远门似的。”
庄善若强笑道:“不过是提早预备起来罢了。”
许家安盯了她半晌,待还要再问些什么,庄善若生怕被他问出了什么端倪。忙携了他的手掩饰道:“我们出去看看,外面闹得沸反盈天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待两人到了院子,只见许陈氏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气得呼呼喘气。许家玉低了头好言宽慰着,童贞娘笼了手似笑非笑地在一旁陪着。
许陈氏呼哧呼哧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来喝道:“二郎,你去给我说仔细了。我们家的东西我爱卖谁便卖谁,他许三两口子也不去撒泡尿照照。也配不配使这些好东西?竟然还有脸上门!”
许家玉抚了许陈氏的背道:“娘,你莫自己气坏了身子。”
童贞娘干笑了一声道:“娘,今时不如往日了,你跟谁过不去也别跟银子过去不啊?这一大清早走马灯似的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哪个是真心想买的?还不是瞅了机会来看我们家笑话的。倒是许三有诚心来买。开的价钱也还合适……”
“啊呸!”许陈氏一口啐到了地上,咬了牙道,“他许三和我们家是井水不犯河水!我还不缺这几个棺材本儿,若是卖给他们家,倒不如寻把斧头将这些都劈了,还落个清静!”
许家宝赶紧朝童贞娘使了个眼色。
童贞娘不服气,闷闷地道:“娘这话说的,我还不是为家里着想,这些家具卖不出去的话不过是些死木头,既然搬不到村东头去,留着倒是便宜了郑小瑞。娘是不知道,这年头,有钱的是爷爷,没钱的是孙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您就是再摆出那谱来,也没人吃那套了。”她这话是越说越低。
许陈氏听了气得双手直抖,连声断喝道:“二郎,你也不去管管你媳妇!”
许家宝哪里敢,不过是高喝了声:“你别满嘴胡沁,惹娘生气了!”
童贞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转头去。
许家宝又道:“娘,这事你莫急,我看裴家老叔很是有意,听说他家刚扩了房子,正缺这家具。我再将价钱压低了些,怕他也是愿意的。”
“罢罢罢,由你便是了。”许陈氏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道,二郎在她媳妇面前就跟个软面条似的,硬不起来。她头又开始一阵疼,扶了额正要站起来,突然看到一旁的庄善若穿了一身旧衣。
“大郎媳妇,这身衣裳虽然旧了些,穿着也还清爽。”许陈氏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穷倒不怕,就怕是天生没有当少奶奶的命,却掉到钱眼里爬不出来的。”
庄善若无辜在婆媳口角中被当了枪使。
童贞娘哪里听不明白的,不屑地瞟了庄善若一眼道:“我倒也罢了,好歹穿了十几年的缎子,只是苦了大嫂,缎子衣裳都还没穿服帖,可又要换回粗布的了。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最怕的是倒了台子,还端着架子的。”
许家玉想张嘴帮腔却不知道从何开口,许家宝只得歉然地朝庄善若摇了摇头。
庄善若却毫不在意,今后她们婆媳斗嘴的日子可还多着呢,她是要走的人了,何苦掺这一脚?
只是不知道王家什么时候才能过来接她,倒要留着精神来对付接下来的麻烦了。
正想着,听到院门外有人喊道:“善若,善若!”
庄善若心中一阵狂喜,这分明是王有虎的声音。
☆、第114章 如坠冰窖
庄善若冲到院门口,不是王有虎是哪个?
院门边停了一辆青幄的马车,庄善若来不及细想,一路小跑着上前,笑道:“有虎哥,可把你盼来了!”这种欢欣就像是小鸟飞出了牢笼。
还没等王有虎说什么,庄善若又道:“有龙哥怎么没来?干妈还在车里吧,我去扶她下来!”
“善若!”王有虎声音低哑得厉害,他一把拉住正在兴致头上的庄善若。
庄善若转过一张笑得灿烂的脸,刚对上王有虎,不经呆住了。
这是王有虎吗?高大健壮的身躯竟然微微伛偻着,常年挂着嬉笑的脸上长满了密密的胡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尽的忧伤,仿佛骤然老了十岁。
庄善若的笑容在一寸一寸地隐去,王有虎身上那触目的白跳入了她的眼帘——除了内里的靛青棉袄,他外面竟然还罩了一件白布长衫。
庄善若全身不由自主地像打摆子似的颤抖了起来,她想扯动嘴角挤出一个微笑,微笑还未成型,不详的预感却涌上心头。
“善若……”
庄善若留意到王有虎白布长衫留得齐齐的下摆,她像是被火烫着了似的避开眼睛,嘴里道:“干妈呢?别是这一路累了吧?”她疾步上前,伸出簌簌发抖的手握了马车的帘子。这粗布制成的轻飘飘的帘子似有千斤重,她艰难地闭了闭眼睛,破釜沉舟般地将那帘子一掀,车厢里竟是空空如也!
庄善若呆了半晌,牵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对了王有虎强笑道:“有虎哥,干妈说了要来接我,她从不诓我……”
王有虎不忍地闭了眼,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良久。他睁开眼,泪光闪动,用舌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这才开口道:“妹子,咱们娘她……”
“病了吗?”庄善若一味地笑。道,“我们赶紧走,干妈最爱喝我熬的小米粥。”
庄善若拉了王有虎的手,王有虎任由她扯着,身子却一动不动。
“有虎哥,走啊!”庄善若期待地看着王有虎,这眼睛纯洁单纯地像是藏了头小鹿。一有风吹草动便能遁到无形,“我们回家,回家啊!”
许家人此时聚到门口看出了端倪。
王有虎慢慢地搬过庄善若的身子,残忍地宣判道:“善若。娘……她已经去了。”
庄善若愣了半晌,一把挣脱了王有虎的手,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嘴里喃喃地道:“有虎哥,你自小便爱耍着我玩儿。干妈被你藏起来了吧?”她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绕了马车转了一圈,连车下也没放过。
“妹子,你要哭便哭吧!”王有虎避过头,落了一串泪。
“我为什么要哭?”庄善若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挂着比哭还要难看的笑。道,“干妈还和我约好,回去后和我嫂子一起包酸菜饺子呢。”
王有虎痛苦地摇了头不语。
“有虎哥,你做什么穿身白?”庄善若恍然大悟道,“许掌柜头七未过,自然还是要守这份礼的。”
许家宝看着不对,下了台阶对王有虎道:“他舅爷,你赶紧带嫂子回去吧。”
“回去?自然要回去!”庄善若木木呆呆地直了双眼,道,“哈哈,我要回家了。”
许家玉不忍,忙上前搂住了庄善若,道:“大嫂,你醒醒,想想你素日里劝我的!”
许陈氏念了一声佛,道:“这是怎么说的,那日亲家母还好着呢,怎么就……”
童贞娘站在院门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撇撇嘴,道:“赶紧的,她庄家可不就这么一个血亲了?”
王有虎振作了下,朝许家人一拱手,道:“家里出了意外,得赶紧回去了,日后再来告罪!”然后从许家玉那里架了全身瘫软的庄善若,扶着上了马车,自己跳到车辕上,在马屁股上撩了一鞭子。
马吃痛,嘶地叫了一声,绝尘而去。
许家安这才回过神来,上前两步,喊了声“媳妇”,哪里又能听得到。
许陈氏自家刚经历了一场丧事,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情,扶了额道:“于情于理,大郎也该一起陪了你媳妇过去奔丧。唉,不过你这身子,罢了罢了!”
童贞娘是没有伤及皮肉不知道痛,她故意瞅了冬日昏黄混沌的天色,道:“偏生亲家老太太就这样去了,我还想着能多亲近亲近呢。娘,那日王仙姑的话你还记得否?”
许陈氏眉心一跳,道:“什么?”
“那时候,媳妇心里也是将信将疑,想着不过是凑了巧罢了。”童贞娘的丹凤眼就那么一瞟,道,“大嫂这个命怕当真是太硬了,克死了她亲爹娘不说,唯一的亲姑母也难逃一劫。那日王仙姑是怎么说的?我想想,哦,命里带煞!对,就是这个原话。”
许陈氏沉吟不语。
许家宝忍不住道:“贞娘,人家家里出了事,可别在那里说风凉话。”
“怎么是风凉话?”童贞娘冲许家宝瞪了眼睛,道,“你动动脑子,想想咱们爹。”
“咋?”
“这些儿子媳妇里,爹可是最看重大嫂的,可结果呢?”童贞娘偷偷窥了窥许陈氏的脸色,“怪不得王仙姑说了命里带煞之人是亲近不得的。”
“江湖术士,做不得准,你别闲着胡沁了。”
“我不过是白说一嘴罢了。”童贞娘得意地一扭腰肢,道,“娘,我们进去吧,外面起风了,怪冷的。”
许陈氏若有所思,沉吟着被童贞娘扶了进去。
童贞娘心里得意,这两步路又扭上了。人参事件后,她和二郎简直成了许家的罪人,怎么说她也要扯上庄善若来帮她夫妇分担分担。最好再瞅准了好时机,在许陈氏面前多煽煽风,干脆就把这败家的罪名按到她身上得了。谁叫她的好妯娌天生的隐忍大度,不像她这么无用小气呢。这罪名她不来担着可就找不出第二个了。
许家玉见二嫂又要作怪,只得一拉许家安。道:“大哥,我们也进去吧,千万别扑了风着了凉。”
许家安怔怔地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讷讷道:“她还会回来吗?”
许家玉勉强一笑,道:“大哥糊涂了。这儿是她的家,大嫂哪有不回来的道理?”
“是吗?”
“我大嫂必定不是那嫌贫爱富过河拆桥之人。”许家玉笃定道。
许家安茫茫然地随了许家玉进了门。
暂且按下不表。
王有虎马车驾得极快,庄善若呆坐在车厢里随了颠簸东摇西晃,后脑勺咚咚地撞到车厢里,也浑然不觉。她脑子里只想着那日王大姑离去前握了她的手再三嘱咐沉下心来静候,没想到竟成永别。
庄善若木然地伸了手摸摸眼窝,干干涩涩。竟没有一滴泪水。她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心竟然像针刺般痛到窒息。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王有虎先跳下车来,将马儿拴好,然后掀了帘子。扶庄善若下车。
庄善若刚落到地上,抬眼一看王家的院门,不禁呆住了。
院门处贴了一对白色挽联,那种惨白刺痛了庄善若的眼睛。若是再留心细看,白色挽联下还残存着几片没有撕干净的红纸屑——腊月初九许家刚办过一场喜事。
日思夜想的院门敞着。庄善若迟疑了脚步,竟然一时不敢进去。她本心里还存了一丝侥幸,生怕残忍的事实将这一丝侥幸扼杀掉。
“妹子!”王有虎催道。
庄善若低头提了裙角,走得是小心翼翼,地上零星散见几片纸钱。在朔风中瑟瑟。
刚跨进院子,王有龙周素芹两夫妇迎了上来,具是一身缟素。
庄善若的身子摇了一摇,强撑了没倒下。
“妹子!”周素芹红着眼圈,赶紧上前扶住庄善若。
王有龙愁苦的脸憋得像是能滴出苦水来,他叹息着退到了一边。
周素芹慢慢扶了如傀儡般的庄善若来到厅堂前,厅堂里同样设了白色帐子,放了神龛,摆了灵位,燃了白烛。
庄善若定睛一看,那灵位上赫然写着“先妣王庄氏之灵位”,心里不禁沉沉一坠,双膝一软,拜倒在灵前,那泪就跟开了闸的水似的汩汩地淌了出来。
王家兄弟并周素芹陪着在一旁抹泪。
“干妈,干妈……”庄善若哑声喊着,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一声声的呼唤。
哭了许久,石板地上被泪水洇湿了一大块,庄善若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要随了那泪融出去了。
周素芹看着差不多了,上前搀了庄善若道:“妹子,娘去了,你可别哭出个好歹来。娘素来最是心疼你,你这般伤心,她老人家若是泉下有知,定不能安心。”
庄善若失了言语,随周素芹搀扶起来,灵位上“先妣”那两次刺得她心痛,她木然地用目光在厅堂里略略一转,满目皆白。
突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别别一跳,道:“人呢?”
三人具是一愣,还是周素芹道:“爹伤心过度,正在房里躺着。”
庄善若哪里问的是王大富,既然她回榆树庄奔丧,可是刚刚环视了这厅堂,除了灵位香烛,便不见王大姑停尸所在。
庄善若将目光缓缓地投向王有虎:“人呢?”
王有虎目有不忍,避开了脸。
“人呢?”庄善若又朝了身边的周素芹。
周素芹讪讪地低了头,用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泪。
“我干妈人呢?”庄善若几近发狂,声嘶力竭吼道。
还是王有虎抬了头,看向庄善若身后的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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