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息抬头看着他,清幽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像,这是这么长一段时间来她第一次肯主动与他对视,方伟泽的心里忽然有了感动及感激,它们一波一波扩散出来,又缓缓恢复平静,很快又是一潭清澈底的湖面,硕大的湖面像一块幕布将他们的曾经慢慢展开,那是多久以前,阳光明媚的微热午后,四下无人的图书室里没人发现他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技术并不精炼的阿息为自己修剪指甲,她长长的睫毛带点小卷,在阳光下茸茸的,如同可爱的娃娃,方伟泽一颗心便如同夏天里的冰淇淋悄悄融化,在心里化成水,化成糖,浓成蜜,黏黏稠稠流窜自身体每一处血管。他们的呼吸缠缠绵绵,一直盘旋在空气中,就像永远不会被风吹散。
隔了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时光,中间隔了一个人,竟只能倚仗这点奢侈的念想。
方伟泽又重复了一遍,嗓音有了细微的哽咽,发红的眼眶强忍着才没掉下泪:“真的,在我改变心意前,你去看看他,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阿息犹犹豫豫,方伟泽走后,她才拎上包赶去了医院,打听到纪远航的病房,踩着绵软的地毯到了三楼的套间。病房门口堆满了鲜花与水果,半掩着的门里,有细语低哝,软语温腻,声音娇俏甜美,正是傅靖琪。想来想去,她们好像还挺有缘,门里门外的角色总是互调。傅靖琪的皮肤白皙细腻,脖颈上戴着的珍珠链子在晚霞的光辉里泛着粉红色的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一颦一笑之间,犹见风姿。阿息望着她精致的有些不真实的脸,手心里隐隐地透出汗来,在门口静静地待了半分钟,她本来想敲门,还是缩回了覆在门上的手。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丝丝沁入她的心底,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她无力地低下了头,尽管像疯了一样想见他,但她却无法到他的身边去。
病房里的纪远航低着头,碎碎的刘海盖下来,遮住了眉目,依稀可见的是唇畔那缕笑意,没有了阮阿息,他也还是纪远航,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当初没有了方伟泽她不也是过得好好的吗。
他喜欢傅靖琪,他喜欢的,依旧是傅靖琪。
阿息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走,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上一样。到了一楼,望着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只看见他们的嘴巴一张一阖,说些什么却听不分明,只有一些细微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过来。
人来人往之间她竟然不知道何去何从。
阿息仿佛筋疲力尽,找了张椅子坐下,怔怔的出着神。回廊那边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嗓音清润,如甘泉般清冽,在这浮躁的炎炎夏日,漾出令人心怀释然的清凉,她迷迷瞪瞪抬起头来,发现面前伫立的人,一时间又恍惚了。
口罩遮住了他半张脸,大概刚做完手术下来,剑眉飞扬,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目光如医学仪器般冷峻,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偏瘦,阿息瞥见他胸前挂的牌子,名号太多,看得她眼晕。
阿息嗫嗫喏喏:“请问……”
那人摘下口罩,露出硬朗清俊的一张脸,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谈吐文雅:“阮小姐,你好,年前你为一名孕妇献血,院方存有资料我才认出你来。六年前吴女士的肿瘤摘除手术是我负责做的。”他边说边从白大褂里掏出一个已然泛黄的信封,“这是当年遗落在病床上的,本想事后交到你们手中,但当时突然接到了调任通知。迟了整整七年,我很抱歉。”
阿息僵在那里,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她才回过神来。她颤抖着双手抽出信纸,熟悉的字体一入眼,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犹如刀刻般的痛,叫她喘不过气来。
不过短短五行字,字迹潦草,大抵写得匆忙。
沈均以为她会哭,然而阿息只是紧紧抿起嘴角,沉默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像想起什么似的蓦地变了神色:“沈院长,你看过——”
“有些事情当作不知道更好。”沈均知道她要问什么,截住了她的话,而后神色一改为严肃,“逃避不是办法,多做点善事,就当为你父亲积德。”
阿息露出了这两个月来最由衷的微笑:“我知道,对了,信中提到的项链您有看到吗?”
“到我手里的时候信已经开封了,难保令堂未曾看过其中的内容。”
沈均没再多说,抬手睨了一眼手表,礼貌地朝她点头道别,转身前往三楼。
纪远航的左腿打着石膏,外面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微微吊在床架上,他半倚在床头和傅靖琪说着话,医院病服穿在长腿长手的他身上过于窄小,和他平常仪表堂堂的形象有些出入,傅靖琪憋了好久都没能止住笑。
纪远航两手环着胸,半眯起眼,这会到显出玉树临风来:“别笑岔气了。”
夕阳投映在他脸上的角度深深浅浅,像幅靠得太近因而看不清的彩画,傅靖琪敛了笑,清丽的容颜淡淡漫开深思:“你真的不去找她?”
纪远航浅浅一笑:“等她想清楚了自然会过来,她不够自信,容易被别人的言行左右,就像一个孩子,等她长大了自然就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傅靖琪问:“万一她走了呢?”
“我尊重她的选择。”纪远航好整以暇地睨着她,笑容柔和,“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爱她吗?”沉寂良久的傅靖琪忽然问,纪远航没立刻回答,眼神忽地迷蒙,思绪仿佛坠入久远之前,然后才悠悠开了口:“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确定自己做的对不对,对阿息是不是好感和好奇占了上风,但是经过那一件事后……”他蹙眉,目光落向傅靖琪,缓和面部神情,嗓音温煦,“是的,我爱她……你带我离开那个世界,让我遇见阿息,我谢谢你,你让我学会接受和成长,阿息教我爱一个人的方式,如何爱,我不敢说永远,但是现在,我爱她。她是那个就算在我身边我也会很想念的那个人。其实我们不必要追求什么结果,因为每个人结果都一样,就是死亡。”
“是这样啊,”傅靖琪坦然低下头,嘴边弯起一缕似有若无,淡得像是夜雾一样飘忽的笑意,“远航,谢谢你能对我坦白,也谢谢你为傅家所做的一切,虽然你没说,但我都明白,除了你没人肯不计回报地帮我。我要回德国了,我将接手父亲的事业,希望将来我们再见的时候会让你刮目相看。母亲那里,我代她向你道歉,还有我,你帮我向阮小姐说一声对不起,给你们添了那么多麻烦,远航,你会不会原谅我?”
“没有责怪,何来原谅。”纪远航望着她笑,目光澄澈安详,恍惚是错觉,在他眼底,傅靖琪看到了她窗外依旧开得茂盛的香樟树,而她坐在窗边,静静弹着钢琴,阳光筛过茂密的枝叶,如同花瓣款款盈盈,洒落一地芬芳,空气中萦绕着浓厚的幽然香气,清浅若梦,渐渐囤积在心底,沁人心脾,窗底下有细细碎碎的声响,她探出头,凝望着香樟树下一如霁月清风般的少年,心随流水而远去。
她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飘渺,恍如隔世,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时光静好如初。
第三十章
方伟泽的手续办得八九不离十,位于南郊的公寓也打着工作调动的旗号低价出售,虽说是新开发的楼盘,但离市区偏远交通不便加上多数看主又嫌户型小,远远不如吴丽焘的店面好脱手,他也不急,不日后机票到手,便按原本的计划前往北京。
吴丽焘说是要找好落脚地,比阿息先走两天,唐玲和陆衡生夫妇负责送他们,偌大的机场里四周都是杂沓的人声,人声鼎沸,你拥我挤,唐玲絮絮同她说着话,阿息一句也没听进去,唯有唯唯诺诺点头,气得唐玲直想敲她脑袋:“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阿息谄笑:“我都记着呢。”
“那我说什么了你重复给我听听。”
阿息不吭声了,唐玲轻声一叹抱住了她:“好好照顾自己。”
阿息伏在唐玲肩膀不想起来,声音也似精疲力竭,机场外有人影急急跑进来,绕过他们径直往五号登机口去,陆衡生认出了那人,叫了声“姚总监”他这才像刚看到他们般,过来打招呼。
姚鸿涛脸色不好,声音也是淡淡的:“怎么,要走了?”
阿息低垂着头,当初那份工作是他介绍给她的,公司没找到人前她先卷铺盖走人怎么说都有点过河拆桥的意味,她岔开话:“你来这送人?”
“是,但不是送你,和他,我来送表哥。”
阿息一怔,嗓音轻颤:“他要走了吗?去哪儿?还回不回来?”
“是的,美国,不回来了。”姚鸿涛简单地回答了她的话,然后抬手看看表,和唐玲夫妇告别,“我得过去了,日后有空请两位小聚。”
官腔十足,陆衡生仿佛很受用,爽朗一笑:“这敢情好,”他揽了唐玲的腰,“咱们也送送纪董。”
唐玲有些为难地看着阿息,阿息挤出一丝笑意:“你们去吧。”就当她送也好,过了今天,他们真的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她不能说他说话不算数,是她的错,她断了心中的念头,不给自己机会,不给他机会,是她的错。
喉间咸咸涩涩的,她望着唐玲她们移动的方向,在心里道了一声再见。
对他,对自己,对过去,对将来。
离登机时间不过十五分钟,阿息托着行李箱往安检处走,却在同一秒被方伟泽箍住了手。阿息困惑地看向他,自从看了阮大同的信,阿息已经能心平气和地面对方伟泽,因为世界上有许多人身不由己,是与非,错与对,外人看不清楚,她轻轻问道:“怎么了?”
方伟泽低垂的眼睛缓缓扬起,目光明净清澈,笑容柔和:“我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办法带你走。”
阿息手中的箱子嘭地砸到了地上,发出不大不小一声闷响,依依惜别的恋人回过头来开始对着他们指指点点。阿息直直望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如要滴出水来,她抓着他的衣袖,鼻子发酸,声音低微:“阿泽——”
方伟泽对她报以一笑,竖起食指,做出噤声的手势,阳光在他眼底成了碎碎的浮光掠影,光圈里是他和阿息的过去,首先是一个面,接着一条线,最后裂成无数黑点,点点淡化虚无,他感到心宛如刀割一般疼痛,痛得几乎要弯下腰来,原来割舍,竟是这样痛。
阿息不能说话,只是流泪。
他微微一笑,没发现眼睛已经潮湿,不疾不徐道:“阿息,我想了一天又一天,我发现,最终烙疼了我的是你最初开开心心的模样,我剥夺了你的权利,你要相信,以下对你说的话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只说一次,所以你要认真听,仔细听清楚每一个字。”他轻轻顿了一下,说道,“那天你穿着一件翠绿的裙子站在阳光底下,脸上亮晶晶的全是汗,身边来来往往都是人,可你就站在那里鼓着一张脸不肯向人求助。你当时的表情像极了橱窗里陈列的洋娃娃。我从来没有这样奢侈的玩具,家境不允许,父母不允许。我知道自己应该离你远一点,可我鬼使神差地过来了。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只要踏出第一步,我就会禁锢其中,万劫不复。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后悔的是当初为什么不牢牢抓住你。
“当时在你的眼睛里我能看见自己的身影,可是现在我看不见了,很多次我想问你是不是不再爱我,但怕得到答案,虽然这样会让我患得患失,但我宁愿如此,很多时候不知道答案往往还快乐一些,至少心还守护在你身边。我一直这样自私,任凭你恨我,任凭你哭。可我突然就发现没法继续下去了。
“父亲临死前隔着越洋电话和我道歉,母亲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她叫我回来,再也不挡着我和你,只要我回去,她什么都答应我。我下定决心回来找你,阿姨不肯让我见你,不肯告诉我你工作的地方,她说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只能跟在你身后,远远近近跟着,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幸福,我想只要你回头,只要你回头我就能有勇气说出所有的事,能有勇气继续爱你。我怕见你,可是又没办法忘记你。
“我轻易地放了手,没能坚持到最后,阿息,我不配爱你。你去找他吧,现在去他身边,应该还来得及,我已经后悔过一次,不想再后悔第二次,希望这一次我的选择是对的。
“临校的家我一直给你留着,你说过留着它,我一直没忘,我会和它在那里等你,永远等着你。
“所以,你走吧。”他一点一点掰开阿息的手指,拍拍她的掌背只是笑,“去找他吧。”他把行李箱重新放回到她手里,“快去啊。”
她再多留一秒,他的不舍便会多一分,他怕自己后悔,后悔放她走。
所以他让她在他后悔前离开。
他含笑望着她走。
阿息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来轻轻叫了方伟泽的名字:“你不要等我好不好?”因为她吃过那样的苦,知道那是怎样漫长而绝望,她不忍心看他受同样的苦,一条绳索上的结总有打完的一天,等待却是没有尽头的,“为了一个随时准备回头的人不值得,那样的人,不值得你珍惜,你也不要给她希望。所以,不要等我,世界上虽然只有一个阮阿息,但比阮阿息好的人到处都是。如果他没走,如果他还等着我,如果还来得及我就不会再回头。我们也许会争吵,也许有各种各样的矛盾,也许会遇上比现在更大的困难,但是这些都不能成为我回头的理由。所以,忘了我,过你自己的日子,好不好。”
方伟泽望着她,不能言语,阳光落在他额头,轻轻跃动,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
阿息终于微笑,他对她来说也只有一个,那是她青涩年华里最美的一道晨光,照亮了她二十年前的整个黑夜。
她偏首笑看着他,挥手和他道别,一步一步往身后退去,她的身后是乌泱乌泱一大群人,没一会儿便隐入至人群中。
那么多的人,他再也看不出她在哪儿。
他听到自己心死的声音,清晰得像某个似曾相识的梦境,他不可能找回她了,她是上天给予的情难,失去了,就找不回来了,永生永世。
他的眼神渐渐软下去,声音沉痛嘶哑:“阿息,我爱你。”
阿息勉强挤到姚鸿涛他们跟前时安检处的人过了一半,姚鸿涛乐了:“我就知道你会后悔。”
阿息白他一眼,扔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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