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叙述老子创作过程的偶然,使得《道德经》作为中国文化典籍的地位得到怀疑,从而实现了对《道德经》的解构。
F、对孟子关于“墨氏兼爱,是无父也”的解构。中国传统文化以儒家为宗,历来有抑墨扬儒的倾向,墨子的实干、兼爱、非攻思想不受重视。特别是儒家思想在政治生活中占主导地位后,墨子的主张更是得不到张扬,孟子甚至还将墨子之兼爱与孔子之“仁义”对立起来。《孟子。滕文公下》曰:“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疱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鲁迅在《非攻》中塑造一个实干的、为着兼爱的理想而奔走的墨子形象,正是对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中国传统文化的重构。
G、对儒家“温、良、恭、俭、让”中庸思想的解构。“温、良、恭、俭、让”是儒家思想所倡导的美德。《论语。学而》中有一节:“子禽问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然而,正是由于这种中庸的顺民心态,使统治者对民众进行着更专制的统治。鲁迅历来反对这种顺民心态,相反,他主张“复仇”思想,他说会稽“乃报仇雪恨之乡;非藏污纳垢之地”,对复仇观念充满积极的肯定。他说:“不知道我的性质特别坏,还是脱不出往昔的环境的影响之故,我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创造,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铸剑》所表达的正是作者对儒家“温、良、恭、俭、让”的中庸思想的否定,他通过对《吴越春秋》《列异传》等典籍中眉间尺复仇故事的重现,让读者重新认识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并不全是“温、良、恭、俭、让”式的中庸士子,本来也有充满血性的“复仇”精神,从而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重构。
H、对庄子“无是非”观的解构。中国人思维习惯中常常有一种凡事“差不多”的模糊性特点,这是鲁迅曾经在小说《端午节》中批判过的。这种“差不多”的文化性格,流毒很深,常常使国人不辨是非,不分敌我,缺少正义感与责任感。对此,鲁迅是清醒的。这种无是非观的思想,其最早的来源当属庄子思想。《庄子。齐物论》内篇中有一段:“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庄子。齐物论》中还有一则“庄周梦蝶”的典故:“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蓬蓬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为物化。”这些本来充满朴素辩证思维的论述,在中国文化中历来被读成“不辨是非”的思想。鲁迅则是从解读《庄子》本身来否定庄子的这一思想。他借用了《庄子。至氏》中庄子起髑髅之死一事,从“旧文本”结束的地方开始,进行虚构发挥,使庄子本身陷入自己思想造成的尴尬境地,从而产生对庄子“无是非观”的强大解构效应。
整体:解构中国传统文化
从单篇看,《故事新编》每一篇都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某一个“点”进行的解构,它依赖“旧文本”进行。但从整体看,由于鲁迅所抓住的这些解构对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处于“核心思想”的层级位置,因此,其解构的意义就不仅停留在对具体思想与理论的否定、怀疑与重估上。“核心思想”在文化层级中的决定性、全局性作用表明,对某些“核心思想”的否定,能起到对整个文化古塔进行颠覆的效果。对“女娲造人”“人分贵贱”的解构,实际上颠覆的是整个中国旧社会的统治秩序与合法性。在新的理解下,所谓“贵贱”,不再是人与人之间的天然的关系,而是后天社会强加的关系,其实质乃是一种残酷的统治行为。对《国语》《尚书》等经典的严肃性、权威性的解构,对伯夷、叔齐之仁的解构等,使人们对一贯不敢置疑的儒家经典产生了信念的动摇,其“正统”地位不再巩固,人们的思想得到极大的解放:原来儒家思想,也不过一“家”之言。对《道德经》的解构,对庄子“无是非”观的解构,对儒家“温、良、恭、俭、让”中庸思想的解构,对孟子关于“墨氏兼爱,是无父也”的解构,都有一种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重新审视、重新进行价值评估的意义,不但企图从中剥离出一些腐朽的文化元素,还企图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重新加入一些有生命力的新的文化元素,从而达到构建新文化的目的。
因此,我们说,《故事新编》从“神话、传说与史实”等具体典籍的解构入手,实际利剑所指向的乃是中国传统文化整体。这种解构中,既有彻底的否定,也有怀疑、重估和建设。鲁迅所进行的,就是从这些“旧文本”中释放出新的能量,企图撬开中国传统文化早已“板结”的土地,让中国传统文化在改造中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
实质:打破“权力…知识”结构关系
西方现代哲学家福柯曾经在对现代社会进行批判时指出过,现代社会和启蒙前社会一样,“仍是一个以管制和控制为唯一目标的规训社会。”所谓规训,就是指通过纪律、训练、惩罚等技术方法或手段,产生服从社会规范的驯服的肉体。福柯对监狱、性、知识话语进行了分析,指出了它们作为“规训”的技术来达到控制的目的。他认为,监狱、性、知识话语通过贯穿其中的“权力”对人实施规训。这种权力并不是通常政治学意义上的在一个国家里保证公民服从的一系列机构与机器的政权,而是权力的“最终形式”。他把“权力”视为一张广泛存在的、普遍发挥作用的关系之网,存在于“任意两点之间”,广泛意义上存在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家庭、学校、团体之中,它就像一架包罗万象的机器,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它。福柯说,“人类科学生产出的知识和真理在某个层次上是与权力联系在一起的,因为这与它们被用以约束和规范个人的方式息息相关。”“知识在某种意义上批准了权力的行使,并使其合法化。”而权力的行使也不断创造知识,知识反过来又以巩固权力。权力与知识就这样形成一个整体,对人进行“规训”。 (福柯十讲P95)
福柯的“权力…知识”命题,打破了长期以来我们认为“最不可置疑的两个观念:其一,人们可以客观以遴选出真理;其二,知识是独立于权力而存在的。”(福柯十讲P94)这一命题,让我们重新认识了知识的统治本质。福柯曾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用“知识考古学”的方法,对“疯癫”进行分析,认为“疯癫”并不存在,乃是现代科学(现代医学)制造出来的。
我们用福柯“权力…知识”理论再看中国传统文化。鲁迅让狂人从满纸仁义道德的书中看到了“吃人”的本质,其实乃是鲁迅看清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仁义道德”与权力的结合。中国传统文化正是知识与统治权力结合的产物,因此,它本身的知识,包括儒、道、释各家思想,就不再是客观的真理,它的解释权在权力拥有者,它的背后是统治阶段对民众“规训”的企图。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过程,其实也是被统治者不断注释,并逐步捆绑上统治者意图的过程。这种被权力浸透的知识,反过来又为统治者的权力辩护,解释和论证中国旧社会统治者的统治合法性。知识与权力的牢固结合,使中国社会完全陷入了僵化之中,整个社会变成了一个等待死亡的“铁屋子”。
鲁迅通过《故事新编》对中国传统文化典籍进行的解构,使典籍的意义重新以多种理解的可能性呈现在人们面前,就是企图将旧典籍与统治者权力紧密结合的结构打破,使“权力…知识”的紧密结合产生裂缝,从一体化中得以分解开来,从而使统治者的合法性遭到削弱与否定。统治者在“女娲造人”传说中,将“人分贵贱”的意义附着上去,使“女娲造人”成为统治者的权力工具。而鲁迅则用弗洛伊德的创造性来源说重新赋予“女娲造人”以新的意义,让“女娲造人”呈现为多种理解性,打破了这种统治者的“规训”图谋。孔子、老子、庄子思想,无一不在长期的发展中被统治者绑架,成了“权力…知识”的一部分,鲁迅的解构努力,不在于仅仅是否定这些思想本身、指出它们的谬误,而是给它们一种新的理解方式,以这种新的理解打破长期以来形成的“权力…知识”的牢固结合。
鲁迅号召青年起来扫荡中国旧文化的“食人者”,掀掉中国社会这“安排给阔人享用的筵席”,毁坏中国社会“这安排人肉筵宴的厨房”。而他自己历来是身先士卒的。他在呐喊呼告的热烈斗争之后,终于以一本薄薄的《故事新编》,悄悄地瓦解着旧文化的根基。在他的身后,我们能否看到,中国旧文化这座千年古塔,轰然倒地,灰飞烟灭呢?
第一节 解构的修辞策略
第一节 解构的修辞策略
修辞
修辞,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解释为:“修饰文字词句,运用各种表现方式,使语言表达得准确、鲜明而生动有力。”
显然,这是狭义的修辞。广义的修辞,不仅包括文字词句的表达,而是就整个交流方式而言的。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定义修辞为:一种能在任何问题上找出可能的说服方式的功能。而文学理论家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认为:修辞不仅是指作家为了帮助读者而介入小说的种种手法和技巧,而且,从广义的层面来看,整个小说本身就是修辞性的。李建军在《小说修辞研究》中认为:小说修辞是小说家为了控制读者的反应,“说服”读者接受小说中的人物和主要的价值观念,并最终形成作者与读者间的心照神交的契合*流关系而选择和运用相应的方法、技巧和策略的活动。
修辞是表达的需求,为表达服务的。解构作为一种知识生产的方式,仅仅是一种宏观层面的思维方法,在具体文本中实现解构,仍离不开修辞的选择。
为深入理解《故事新编》中所运用的解构修辞,出于论述上的方便,我们不妨根据修辞在对作品的影响大小,在等级层次上分为修辞策略与修辞方法。修辞策略是宏观上的、能影响作品整体形态的修辞方法,修辞方法是修辞策略在微观上的、小说细部的形式。两者在实现解构这一目标上是一致的。
在旧文本内部展开
批判是从“旧文本”的外部进行的,而解构则是深入到“旧文本”内部展开的。深入到旧文本的内部,是解构区别其它批判方式的关键所在,也正是解构修辞的基本策略。
外部的强敌往往容易防守。面对城墙下的千军万马,不外乎高筑墙、广积粮,日夜巡逻,重兵把守。内贼则尤难提防,他使用的是你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工具在毁坏你自己,你自己越强大,内贼对你的破坏就越能强大。
又若一幢房子。旧了,可以再买来新漆,重刷一遍则焕然;瓦碎椽朽,窗破户蠹,都无关大体,修葺一番,照样住人。但要是内部出了问题,结构散了,榫铆松了,梁歪柱倒,基础塌陷,则下再大的力气也无可救药。
因此,倘志在攻城,则不妨深入敌城,做一回内贼,煽动叛乱,打开城门,迎自己的人进去;倘志在掀掉一座旧塔,则无妨扛起大锹挖掉它的墙脚,抡起板斧砍断它的梁柱,举起重锤敲松它的榫铆,它让自行倒塌。
某种意义上,鲁迅不啻是一个倒戈的内贼。他说过,自己是从“旧营垒”中过来的。他对准中国传统文化的眉心反戈一击,“往往致强敌于死命。”
二十世纪初,旧文化似乎走到了尽头,成为众矢之的。新文化、新观念日益壮大,已成攻城之势。不入城的攻城者也有,他们在城池外摇旗呐喊,制造声势,调动舆论,虽也作用不小,却难以动摇旧文化的整体与根基。鲁迅少年时有过扎实的旧文化学习基础。这让他获得了出入中国传统文化“旧城”的通行证,方便了他的“潜入”与“往返”。
但他终究是反叛的。《故事新编》不啻为他对旧文化的一次无声的烧杀抢掳。宛若功夫盖世的高人出场,所过之处,内力所及,梁倾柱脱,在其身后,中国传统文化看似巍然耸立的古塔,轰然塌地,而高人声色不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故事新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解构,首先是它深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心脏。在心脏里注入毒素,让它随着自己的血液扩散到全身,早日崩溃。
细分析,《故事新编》对旧文化的解构策略有三:一是将日常生活的细节注入到“旧文本”之中,或是将装神弄鬼的旧文化拖入日常生活的泥淖,解除它庄严、神秘的外衣;或是让“旧文本”在日常生活的照耀下中重新闪光,赋予“旧文本”新的意义。二是让旧文化沿着自己的已经腐朽的内在逻辑轨道加速向前,直到抵达死亡的墓地。三是对着旧文化的墙脚挖下去,让人看清旧文化的巍峨古塔是如何建立在“偶然性”的流沙之上。
如此种种,旨在利用旧文化本身的资源将旧文化置于不可调和的自我矛盾之中,所谓“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从而让旧文化在充满矛盾的“存在”中变得“虚无”,最终走向消亡。
策略一:注入日常生活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