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好吃懒做、不劳而获的“运动根子”,李国香那样的攀附权贵、心术不正的弄潮儿,也扭曲正常的人性,扼杀美好的人情,败坏良好的民俗,将一个民族卷入万劫不复的灾难中。更为难得的是,《芙蓉镇》“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乡镇生活变迁”,产生极强的艺术张力,让人看到那个时代“阶级性”、“党性”对“人性”“人情” 的疯狂吞噬,将社会推向虚无的深渊,这种背天逆理的行为最终受到历史规律了惩罚,留下的教训却是极其深刻的。作者以饱满的激情、朴素的文字将这一切描写得历历在目,回肠荡气,小小的芙蓉镇于是有了宏阔的象征意味,成为那个时代中国社会的缩影。潘旭澜这样评价《芙蓉镇》:“将一个小山镇的风俗民情写得如此生动真切,同时与政治风云融合得如此浑然一体,浓厚的乡土气息与曲折的历史轨迹统一得如此巧妙和谐,这是我们三十多年来的长篇小说中还不多见的。”(《萧萧数叶,满堂风雨》,《复旦学报》1984年第6期。)
《芙蓉镇》诞生于1980年并不偶然的。古华是一位多思善感,有正义感、有艺术抱负的作家,自幼生长在湖南农村,稔熟那里的民情风俗。据古华自述:早在“*”之前和“*”之中,他就曾深深陷于苦闷之中,为自己所能表现的生活是经过粉饰的,苍白无力的,跟平时耳濡目染的真实的社会生活相去甚远;看厌了同龄人、同事、朋友在运动中的忘我表演、升迁沉浮之后,山区小镇古老的青石板,新造的红砖青瓦房,枝叶四张的老樟树,歪歪斜斜的吊脚楼,对他有了一种古朴的吸引力,一种亲切感;他还发现:山镇上的物质生产进展十分缓慢,而人和人的关系则发生着各种急骤的变幻,人为的变幻。这些都表明:早在那个精神黑暗的时代,古华已在不自觉地积蓄创作势能,惟其如此,“*”一结束,思想解放运动一拉开序幕,他就心有灵犀,较早地从“三突出”的写作套路中挣脱出来,占据艺术的制高点。正如他说的那样:“三中全会的路线、方针,使我茅塞大开,给了我一个认识论的高度,给了我重新认识、剖析自己熟悉的湘南乡镇生活的勇气和胆魄。我就像上升到了一处山坡上,朝下俯视清楚了湘南乡镇上二、三十年来的风云际会,山川流走,民情变异……”
《芙蓉镇》的问世,不仅是古华创作道路上的一次飞跃,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突破。
延伸阅读
古华:《闲话〈芙蓉镇〉——兼答读者问》,《作品与争鸣》1982年第3期
古华:《爬满青藤的木屋》,《十月》1981年第2期
赵树理:《三里湾》,通俗文艺出版社1955年5月版
周立波:《山乡巨变》,作家出版社1958年7月版
柳青:《创业史》,第一部中国青年出版社1960年9月版。第二部上下两卷,分别于1977年、1979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版
周克匠:《许茂和他的女儿们》,1980年5月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版
1984《棋王》(1)
体裁:中篇小说
作者:阿城
原发刊物:《上海文学》
发表时间:1984年第7期
(李兆忠 撰)
《棋王》是阿城的处女作,1984年夏在《上海文学》发表时,名噪一时,洛阳纸贵,竟至于有“京城倾巢说《棋王》”的夸语。小说发表之前,就在圈内不胫而走,先声夺人,两家名刊的编辑争夺稿子。据说,一向老成持重的陈建功,眼光十分老辣的李陀,都被这篇小说给“镇”住了。阿城自己这样回忆:“我写好《棋王》后,一位朋友拿去看,他的一个在《上海文学》当编辑的朋友在他家里看到了手稿,就拿去发表了。我都没来得及表态,手稿的标点符号还没写清楚就给人发了。发了以后就热闹起来,我也被人吊起来了。”(仲呈祥《阿城形象记略》,《人物》1989年第3期)其时阿城已36岁。
时过境迁,二十多年后重读《棋王》,依然令人呯然心动,可见当年的这种一炮走红,有相当的艺术真实性,与若干年前《班主任》发表时的轰动不可同日而语。根据文学经典的最朴素的定义——经得起重读,《棋王》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是当之无愧的。文坛中坚王蒙对《棋王》称赞有加,视为奇文,写下这样的评语:“口语化而不流俗,古典美而不迂腐,民族化而不过‘土’,嘎嘣利落但仍然细密有致,刻画入微却又惜墨如金。它很难归类,异于现时流行的各家笔墨,但又不生僻。”(《且说〈棋王〉》,《文艺报》1984年10月号)老作家汪曾祺高度评价阿城小说艺术上的独特性,坦言自己“写不出来”那样的小说,而且相信“很多人都写不出来”,寄以厚望:“阿城业已成为有自己独特风格的青年作家,循此而进,精益求精,如王一生之于棋艺,必将成为中国小说的大家。”(《人之所以为人——读〈棋王〉笔记》,《光明日报》1985年3月21日)甚至连曾镇南这位思想比较正统的评论家,也被《棋王》感动得忘乎所以,在文章中开宗明义写下:“我读《棋王》,一下子就被攫住了。这是一篇奇异独特的文字,那味儿似乎还不曾在别的任何名家或新秀笔端流出过。屏住气读下去,酸甜苦辣,真人生在眼前逼现,真世味在心里滚动,有几处我的眼睛濡湿了。”(《异彩与深味——读阿城的中篇小说〈棋王〉》,《上海文学》1984年第10期)
客观地看,《棋王》当时的轰动,不仅仅是因为艺术上的出类拔萃,可以说它具备了包括天时、地利、人和在内的一切成功的要素。对于中国文学而言,1984年是一个重要的年头,在经历过“伤痕文学”、“反思文学”阶段之后,在经历过有关“朦胧诗”、“现代派”、文学“主体性”问题的讨论之后,一个文学创作“个人化”的时代,已是呼之欲出。这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划时代的事情。近代以降,由于严峻的民族生存危机,启蒙救亡成为压倒一切的主题,文学义不容辞地成为救国救民的武器,成为时代精神的号筒、*的工具,个性的丧失和文学本性的异化,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结束,否极泰来,社会进入较正常的轨道,文学逐步摆脱政治的控制,回归自己的世界。而值得注意的是,这场文学独立、个人化的运动,是在“文化寻根”的背景下发生的。事实上,早在此前,与这种“寻根”意向呼应的作品已出现,如汪曾祺的《大淖纪事》、《受戒》,贾平凹的《商州初录》,李杭育的“葛川江小说”,等等。与此同时,拉美作家借重本土文化资源,在20世纪后半期取得了引人注目的创作成就,尤其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八十年代初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作家,使他们相信:如果将自己的创作植根于悠久而丰富的民族文化传统之中,以中国人的感受性来吸收消化改造西方的观念和形式,必能取得独创性的成就。李庆西在《寻根:回到事物本身》一文中这样疏理“文学寻根”的来龙去脉——
1984《棋王》(2)
一、新时期文学走向风格化之初,作家们首先获得了一种“寻找”意识。寻找新的艺术形式,也寻找自我。
二、“寻找”意识的产生,与通常所谓“价值危机”有关,也与文坛的“现实主义”的危机相联系。因而,许多作家从艺术思维方法和感觉形式上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
三、西方现代主义给中国作家开拓了艺术眼界,却没有给他们带来真实的自我感觉,更无法解决中国人的灵魂问题。也就是说,艺术思维的自由不等于存在的自由,正如有人认为的那样,离开了本位文化,人无法获得精神自救。于是,寻找自我与寻找民族文化精神并行不悖地联系到一起了。
着眼于这个大背景,《棋王》的意义就比较清楚了,说它直接引爆了那场“文学寻根”运动,也未尝不可。总之《棋王》发表五个月后,《上海文学》杂志与浙江文艺出版社联手,在风景如画的西湖边召开了文学座谈会,回顾过去,预测未来,探讨新时期文学如何突破既有艺术成规,更上一层楼。阿城是这次会理所当然的受邀者。据与会者季红真的描述:会议期间,阿城“时而庄重,时而诙谐。庄重时如一个受苦受难的耶稣,诙谐时则如一个大顽童。”在一次发言中,他大谈中国文化,情绪激动,结尾一句是:“一个民族是不会忘记自己的文化的”,众人一时被震慑,会场上鸦雀无声。(阿城《俯仰天地的魂魄》,《芒种》1995年第1期)这次座谈会的效应几个月后就显示出来:韩少功在1985年第5期《作家》上发表了《文学的“根”》,郑万隆在1985年第5期《上海文学》发表了《我的根》,李杭育在1985年第6期《作家》发表了《理一理我们的根》,阿城在1985年7月6日《文艺报》上发表了《文化制约人类》,郑义在1985年7月13日《文艺报》发表了《跨越文化断裂带》,与之同时,一批“寻根”小说相继问世:韩少功《爸爸爸》、《女女女》,郑义的《老井》、《远村》,郑万隆的《异乡异闻》,贾平凹的《商州又录》、《商州世事》,阿城的《树王》、《孩子王》、《遍地*》,王安忆的《小鲍庄》……,一时间,南北呼应,热闹非凡,一场“寻根文学”运动,就这样在中国文坛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这群“寻根文学”作家中,阿城是比较特殊的一位。论文学创作上的起步,他最晚;论艺术起点,他最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来有点意思,阿城是在给别人的小说画插图时觉得不过瘾,才写开小说的。据仲呈祥叙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夜晚,在北太平庄22路汽车终点站,阿城对他说:“说实话,替别人的小说插图,倒勾起自己写小说之念。譬如说反映知识青年生活的小说吧,我就总觉得还不够味儿,至少我自己在这方面的生活,还没有在小说中得到充分表现。”(《阿城之谜》,《现代作家》1985年第6期)此时他已过而立之年。阿城文学上创作的这种“大器晚成”,当然是有原因的。受乃父的影响(钟惦棐早年在延安鲁艺学的就是美术),阿城从小酷爱绘画,一心想当一名大画家,在京城非主流的美术圈中小有名气,轰动一时的“星星画展”中就有他,还弄摄影,水平也很了不得。阿城能从云南农场调回北京,到《世界图书》编辑部“以工代干”,靠的就是画笔上的功夫。不过据美术界行家的评价,阿城在绘画上虽有相当造诣,但不算杰出,与他的文学才能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阿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当他发现自己的文学创作上才能更大,前程也更大时,改弦更张是很自然的事。公平地看,小说写作上的晚出手对阿城绝对是件好事,使他出手不凡,一鸣惊人,如文曲星下凡。否则,阿城与他同龄的知青作家就没有什么不同了。汪曾祺老到地指出,阿城在下放劳动时期没有写出小说来是可以理解的——“只有在今天,现在,阿城才能更清晰地回顾那一段极不正常的时期生活,那个时期的人,写下来。因为他有了成熟的、冷静的、理直气壮的、不必左顾右盼的思想。一下笔,就都对了。”
1984《棋王》(3)
《棋王》主要写两件事:“吃”和“弈”,通过“我”与平民象棋高手王一生的邂逅、交往和最后共同经历的一对九车轮大战的描写,揭示这样一个主题:“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这个主题看上去平平常常,却包含着回肠荡气的冲击力。分析起来,《棋王》的魔力既来自于对中国古典小说精华的继承,也来自于对西方现代小说技巧不动声色的借鉴,两者水*融,天衣无缝。这具体表现在:作者不编织复杂巧妙的故事情节,也不对人物内心世界作精雕细刻,但凭一笔出神入化的白描一决胜负,平铺直叙,从容道来,显示出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风范。小说一上来就这样写道:“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这是何等的老辣的笔墨!令人想起《水浒》、《儒林外史》的千锤百炼、寸刀杀人的文字。然而《棋王》不是中国古典小说的翻版,而是一篇现代中国小说,中国古典小说创作中没有“叙事人”这种来自西方的技法,一切仰仗全知全能的作者,视角大而化之,结构固定单一,《棋王》打破了这种模式,充分发挥叙事人“我”的功能,它是作者的化身,作为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与主人公王一生保持着的互动,单声部于是变成了复调,小说因此而获得鲜明的现代感。关于这一点,季红真说得很到位:“他以‘我’的存在为起点,深入自我以外的现象世界,通过对一个个具体人生故事或片断的叙述,又返回到一个新的更为丰富的自我之中。他笔下的全部故事,都在‘我’一次一次的认知感悟过程中,完成着感情与思想的升华。”(《宇宙·自然·生命·人》,《读书》1986年第1期)
《棋王》从内到外散发着地道的中国味,没有刻意“寻”根,而“根”自在。这是叙事方式与题材高度契合的结果,用王蒙的话说,就是“本体论与方法论完全融合”。这是极高的艺术境界,无怪有人将《棋王》与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比较,认为《棋王》不落下风,“通篇散发中国文学特具的油墨香,它的大量品质,只能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熏陶。(略)和主人公王一生的棋品一样,阿城的小说也是‘有根的’,正所谓‘气贯阴阳’、‘汇道禅于一炉’。每个字都直取文化的深层。”(庄周《齐人物论》,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确实,不像有的寻根小说,西方式的结构,夹杂着洋腔洋调,叙事方式与题材乖离,“寻”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