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亨利说,他把拉莫尔带来的信又看了一遍,“普罗旺斯省长说您母亲是天主教徒,他对您的友谊就是从这上面来的,他这么对我说是什么意思?”
“伯爵先生,”玛格丽特说,“您不是对我说过您曾经许过一个改变宗教信仰的愿心吗?我的脑子在这件事上有点糊涂;请您帮帮我的忙,德·拉莫尔先生。该不是和国王看上去也希望的事有些相象吧?”
“唉!是的;不过王后陛下在听到我解释这件事时态度是那么冷淡,”拉莫尔回答,“所以我不敢……”
“这是因为跟我毫无关系,先生。请解释给国王听吧,解释吧。”
“好吧!是许的什么愿心呢?”国王问。
“陛下,”拉莫尔说,“当我给凶手们追赶着,手无寸铁,两处负伤,几乎快要死去的时候,我好象看见了我母亲的亡灵,手里拿着十字架,把我领到了卢佛宫。我当时许下了愿心,如果我平安脱险,我就信我母亲的宗教,是天主让她从坟墓里出来,在这个可怕的黑夜来为我引路。天主把我领到了这里,陛下。在这里我看到我处在法兰西公主和纳瓦拉国王的双重保护之下。我的生命奇迹般地给保住了;我得还我的愿心,陛下。我准备做天主教徒。”
亨利皱了皱眉头。他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出于个人利益的改宗,他完全能理解,但是,他对出于真诚信仰的改宗十分怀疑。
“国王不愿意为我的被保护人负责,”玛格丽特心里想。
然而拉莫尔处在两个相对立的意志之问,显得既胆怯又局促。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处境很可笑,可又没法解释。结果还是玛格丽特以女性的体贴把他从这种尴尬的处境中救了出来。
“陛下,”她说,“我们忘记了这个负伤的人需要休息。我自己也困得厉害。啊!瞧!”
拉莫尔脸色确实十分苍白,不过是玛格丽特最后的那句话,他听见并且按照自己的意思击理解以后,脸色才变得这么苍白的。
“好吧!夫人,”亨利说,“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难道我们不能让德·拉莫尔先生休息吗?”
年轻人用恳求的眼光看看玛格丽特,尽管有两位陛下在场,他还是在疼痛和疲乏的折磨下,精疲力竭地向一把椅子走去。
玛格丽特懂得在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慕,在他的精疲力竭中充满了失望。
“陛下,”她说,“这位年轻的绅士既然已经负了伤,还跑到这里来向您报告海军元帅和泰利尼的死讯,他就是为了他的国王冒了生命危险,因此我认为,陛下应该赏给他一个他将终生难忘的荣誉才对。”
“什么荣誉呢,夫人?”亨利说,“您吩咐吧,我一定照办。”
“让德·拉莫尔先生今天夜里睡在陛下的脚边,陛下自己睡在这张长沙发上。至于我呢,在我尊严的丈夫的允许下,”玛格丽特微笑着补充说,“我要把吉洛娜叫来,重新服侍我上床。因为我可以向您起誓,陛下,在我们三个人里面我决不是最不需要休息的一个。”
亨利很风趣,也许风趣得有点过火;他的朋友们和敌人们以后要为这件事责备他。不过他明白,她完全有权把他从夫妻共眠的床上赶走,因为他过去对她表现得太冷淡;况且,玛格丽特刚才以救他的性命来回报了他的冷淡。因此,他回答的话里没有加进自尊心。
“夫人,”他说,“如果德·拉莫尔先生能够到我的套房里去,我可以把我的床让给他。”
“对,”玛格丽特说;“不过,您的套房这时候既不能保护您,也不能保护他,为了谨慎起见,陛下必须在这里一直待到明天。”
她没等国王回答,就喊吉洛娜,叫他给国王准备褥子,并且在国王床脚边给拉莫尔铺一张床,拉莫尔对这个荣誉好象感到如此高兴,如此满意,简直可以说他连身上的伤都觉不着了。
至于玛格丽特,她向国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回到她的卧房里,把每扇门都上了门闩,然后躺在床上。
“现在,”玛格丽特自言自语地说,“应该让德·拉莫尔先生明天在卢佛宫有一个保护人。谁今天晚上装聋作哑,谁明天就会后悔的。”
接着她朝吉洛娜招了招手,吉洛娜正在等候她的最后吩咐。
“吉洛娜,”玛格丽特悄悄对她说,“明天,不管用什么借口,必须让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公爵想到在早晨八点钟以前上这儿来。”
卢佛宫敲两点钟了。
拉莫尔跟国王谈论了一会儿政治。国王渐渐入睡,不久鼾声大作,仿佛是睡在他那贝亚恩的皮革床上一样。
拉莫尔本来也许可以跟国王一样入睡;不过,玛格丽特却没有睡着,她在床上翻来复去,翻身的声音搅乱了年轻人的思绪和睡眠。
“他很年轻,”玛格丽特在失眠中喃喃地说,“他很害臊;也许他还是,这一点应该弄清楚,也许他还是可笑的;不过眼睛漂亮……身材好,可爱之处很多;不过,接下来他会不会没有骨气呢?……他逃跑过……他要改宗……多遗憾,梦开始得很美好;算啦……就听其自然吧,让我们还是把这件事托付给那个疯昂利埃特的三位一体的神吧。”
最后天快亮的时候,玛格丽特才终于睡着了,嘴里还一边念叨着:“厄洛斯—丘比特—阿莫尔。”
十五 女人的愿望就是天主的愿望
玛格丽特没有猜错。卡特琳看出这出喜剧里的奥妙,却无力改变它的结局,因此憋了一肚子火,非要找个什么人发泄发泄不可。她没有回自己屋里,却直接上楼去找她的梳妆女官了。
德·索弗夫人估计有两个人会来。她希望的是亨利来,她害怕的是太后来。她披着衣服躺在床上,达丽奥尔守在前厅里。她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接着是慢慢走近的脚步声,如果不是地毯厚,这脚步声一定会很重。她听得出这不是亨利的脚步声,亨利走起路来又轻又快。她猜到来的人不让达丽奥尔先通报,于是用手支起身子,侧耳细听,张大眼睛等候。
门帘撩起来,年轻女人看见卡特琳·德·美第奇出现,吓得直打哆嗦。
卡特琳看上去很平静;不过,德·索弗夫人两年来一直在经常研究她,完全懂得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下掩盖着险恶的用心,说不定还是无情的报复。
德·索弗夫人看见卡特琳,打算从床上跳下来;但是卡特琳举起手,做了个手势拦住她。可怜的夏洛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着,鼓起全部勇气来应付那正在寂静中酝酿的暴风雨。
“您把钥匙交给纳瓦拉国王了吗?”卡特琳问,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变化;不过她的这句话是用越来越苍白的嘴唇发出来的。
“是的,夫人……”夏洛特回答,她想让她的声音象卡特琳的声音一样坚定,但是办不到。
“您看见他了吗?”
“谁?”德·索弗夫人问。
“纳瓦拉国王。”
“没有,夫人;但是我在等他,我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响声,甚至还以为是他来了呢。”
德·索弗夫人的这番回答或者是完全可以信赖的老实话,或者是十足的弄虚作假,卡特琳听了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哆嗦,她把她那又肥又短的手攥得紧紧的。
“不过你明明知道,”她露出阴险的笑容说,“卡洛塔①,你明明知道,纳瓦拉国王今天夜里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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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洛塔:德·索弗夫人的名字叫夏洛特,卡洛塔是夏洛特这个名字的意大利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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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夫人,我知道!”夏洛特叫了起来,她那大吃一惊的口气,装得完全象真的。
“是的,你知道。”
“他如果不来,”年轻女人说,单单这个假设就便她打了个寒颤,“那准定是他死了!”
夏洛特之所以有勇气这样说谎,是因为她知道她的这个小小的背叛行为如果被发现的话,她一定会遭到极其可怕的报复。
“不过,你没有给纳瓦拉国王写信吗,亲爱的卡洛塔?”卡特琳一边问,一边发出同样的低沉而又残忍的笑声。
“没有,陛下,”夏洛特回答,口气十分天真,“我好象记得您没有叫我写。”
接着是一阵短时间的沉默,卡特琳望着德·索弗夫人,就象一条蛇望着它想用目光吓唬住的一只鸟。
“你以为你漂亮,”卡特琳说;“你以为你聪明,是不呢?”
“不,陛下,”夏洛特回答,“我仅仅知道,如果陛下有时候说我聪明,说我美丽,那是因为您对我非常宽容。”
“哼,”卡特琳怒气冲冲地说,“你如果相信,那你就错了;我呢,我如果对你说过,那么我是说谎,比起我的女儿玛戈来,你不过是一个笨蛋,一个丑八怪。”
“啊!夫人,您说得完全对!”夏洛特说,“我决不会否认的,特别是在您面前。”
“因此,”卡特琳继续说下去,“纳瓦拉国王喜欢我的女儿远远超过喜欢你;我相信,这不是你原来所希望的,也不是我们原来所商量好的。”
“唉,夫人!”夏洛特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且她丝毫不需要强制自己。“如果这样,我真是太不幸了。”
“正是这样,”卡特琳说,从她眼睛里射出两遭光芒象两把匕首似的插进德·索弗夫人的心里。
“可是您怎么会知道的?”夏洛特问。
“下楼到纳瓦拉王后屋里去,Pazza!①你可以在那儿找到你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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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语:“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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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德·索弗夫人大声说。
卡特琳耸耸肩膀。
“你也许会嫉妒吧?”王太后问。
“我?”德·索弗夫人说,她重新鼓起已经快失去的勇气。
“是的,你!我很想看看法国女人是怎样嫉妒的。”
“不过,”德·索弗夫人说,“为什么陛下要我嫉妒,而不要我保持自尊呢?我爱纳瓦拉国王,完全是因为要为陛下效劳。”
卡特琳若有所思地把她看了一会儿。
“你对我说的这番话,总的看来,可能是真的,”她低声说。
“陛下完全看到我的心里了。”
“你的这颗心对我完全忠诚吗?”
“请吩咐吧,夫人,事后您就可以知道了。”
“好吧,既然你牺牲自己为我效劳,卡洛塔,为了继续为我服务,你应该迷恋纳瓦拉国王,而且要特别嫉妒,象一个意大利女人那样嫉妒。”
“不过,夫人,”夏洛特问,“一个意大利女人是怎样嫉妒的?”
“我以后会告诉你的,”卡特琳回答。
她把夏洛特上下打量丁三次,然后象她进来时那样静静地、慢慢地走了出去。
卡特琳那双眼睛象猫和豹一样瞪得老大,但是瞪得大又并没有使她的眼光失去深度。夏洛特给她浅色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慌,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喘气也不敢声音大一点,就让她走了。夏洛特直到听见门关上,达丽奥尔来告诉她这个可怕的幽最已经走掉,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达丽奥尔,”她说,“拉一把安乐椅到我的床边来,就在这把椅子上过夜吧。我求你,因为我不敢一个人待着。”
达丽奥尔听从她的吩咐。不过,尽管有女仆待在身边陪伴,尽管她为了能够更安心,吩咐灯不要熄,一直点着,她还是耳边不断响着卡特琳的剌耳的嗓音,一直到天亮才入睡。
至于玛格丽特,她虽然天开始亮了才入睡,可是号声刚一吹响,狗刚一吠叫,就醒了。她立刻起床,开始穿衣服,这套衣服是那么随便,简直是有点做作了。她把她的女仆们喊来,吩咐她们把平常在纳瓦拉国王处值班的绅士都领到她的前厅里;然后她打开那扇用一把钥匙锁着亨利和德·拉莫尔两个人的门,她用充满深情的目光朝德·拉莫尔问了一个好,然后对她的丈夫说:
“来,陛下,仅仅让我母后相信这件不存在的事是不够的,您还应该叫您的全体廷臣也相信在我们之间充满了十分融洽的气氛。不过,您放心,”她笑了笑接着说,“而且请您好好记住我的由于目前形势而变得几乎是庄严郑重的话:今天将是我最后一次让陛下经受这残酷的考验。”
纳瓦拉国王微微一笑,吩咐把他手下的绅士们领进来。当他们向他行礼时,他才假装发现他的披风还放在王后的床上;他向他们表示歉意,请他们原谅他这样接见他们,他从脸涨得通红的玛格丽特手里接过披风,用搭扣扣在自己肩膀上,然后,他朝他们转过身来,闻他们城里和宫廷里可有什么新闻。
玛格丽特瞟了一眼,发现这些绅士看到刚才在纳瓦拉国王和王后之间表现出来的这种亲密关系以后,脸上流露出难以觉察的惊讶表情。就在这时候,有一个掌门官带着三四个绅士进来,通报德·阿朗松公爵到了。
为了引他来,吉洛娜只消告诉他,国王是在他的妻子屋里过的夜。
弗朗索瓦进来,他走得那么快,为了推开走在他前面的人,几乎把他们推倒。他第一眼是看亨利,第二眼才看玛格丽特。
亨利殷勤地行了一个礼回答他。玛格丽特脸上装出十分安详的表情。
公爵用茫然的,不过却又是探索的目光把整个卧房都看到了;他看见帷幔紊乱的床,床头的一对压瘪的枕头,扔在椅子上的国王的帽子。
他脸色苍白,但是立刻恢复丁常态,说:
“我的哥哥亨利,您今天上午去陪国王打网球吗?”
“是国王赐给我这个荣幸把我选中了呢,”亨利问,“还是仅仅出于您的好意,我的内弟?”
“不,国王没有这么说过,”公爵有点难为情地说,“不过您不是常跟他打球吗r”
亨利微微笑了笑,因为他上一次陪国王打球以后,发生了那么多而且那么严重的事,如果查理九世把经常陪他打球的人换掉,那丝毫也不会使人感到惊讶。
“我去,我的弟弟!”亨利笑着说。
“来吧。”公爵重复说。
“您去吗?”玛格丽特问。
“是的,姐姐。”
“这么说您很忙啦?”
“我很忙。”
“我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