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的拉莫尔恢复了体力,稳若泰山地骑在马上,回到德·阿朗松公爵后面的行列里。
这时候人们继续往前走,远远地看见了昂格朗·德·马里尼①搭起来而且他自己用上了的绞架的阴惨惨的影子。这座绞架上一下子吊着这么多人,还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执达吏和卫兵走在前面,把场子围了一个大圈子。他们一到,栖在绞架上的乌鸦都失望地呱呱叫着飞了起来。
矗立在蒙福孔的绞架,平时在它那些柱子后面总有一个给狗和盗贼藏身的地方,狗是被经常有的食物吸引来的。达观的盗贼是来思考人生在世的可悲变化。
这天,蒙幅孔至少表面上没有狗,也没有盗贼。执达吏和卫兵在赶走乌鸦的同时也把狗赶走了,而盗贼则已经混进了人群,要在人群中大显身手,试一试干他们这一行的好运气。
队伍往前走,国王和卡特琳首先到达,接着是德·安茹公爵、德·阿朗松公爵、纳瓦拉国王、德·吉兹先生和他们的手下的绅士们;接着是玛格丽特夫人、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和被人叫做太后的飞骑队②中的所有那些妇女;再接着是年轻侍从、武士、仆人们和老百姓,总共有一万人。
在主绞架上吊着一大块不成形体的东西,一具黑色的尸体,沾满了凝固的血和烂泥。烂泥因为蒙上一层又一层新落上去的尘土变成了白颜色。尸体上没有头,因此脚朝上吊着。下层民众总是富有刨造才能的,他们用一团干草代替人头,在上面加了一个假面具,也不知是哪一个爱开玩笑的人知道海军元帅生前的习惯,在这个假面具的嘴里插了一根牙签。
这真是个既凄惨又奇怪的场面:所有这些文雅的王公,所有这些美丽的贵妇,就象戈雅③画的宗教仪式行列一样,在这些发黑的尸体和这些伸着枯瘦长臂的绞架中间穿行着。参观者越是兴高采烈,吵吵闹闹,他们的高兴越是跟这些尸体的阴郁的沉默和冷漠的毫无知觉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些嘲笑的对象甚至使嘲笑它们的人都害怕得打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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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昂格朗·德·马里尼(1260…1315):法国政治家,财政总监,被控行巫术及叛国,被吊死在蒙福孔的绞架,传说该绞架正是他派人建造的。
②飞骑队:卡特琳太后对她的女官们的称呼。
③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早年作过宗教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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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十分勉强地忍受着这个可怕的场面。在那群归顺的胡格诺教徒中间,一眼就能从脸色的苍白上认出亨利,不管他多么善于控制自己,不管老天赋予他的城府有多么深,他还是支持不住了。他找了一个借口,说这些人体残骸散发出一种腐臭气味。他走到和卡特琳并排立在海军元帅的尸体前面的查理九世跟前,说:
“陛下,您不觉得在这儿待长了,这具可怜的尸体有一股臭味吗?”
“您这么认为吗,亨利奥!”查理九世说,眼睛里闪着凶残的兴高采烈的光芒。
“是的,陛下。”
“噢!我不同意您的意见……死了的敌人的身体总是香的。”
“说真的,陛下,”塔瓦纳说,“既然您知道我们要来对海军元帅做一次小小的拜访,就应该也把您的诗歌老师皮埃尔·龙沙请来。他当场会给老加斯帕尔作一篇墓志铭。”
“用不着他来作,”查理九世说,“我们自己也会作……譬如,听好,先生们,”查理九世想了一会儿,说:
“此处长眠——不过这个词儿
对他太高雅,用得不当,——
此处吊着海军元帅,因为没有头,
所以两脚朝上。”
“好!好!”天主教绅士们齐声嚷道,归顺的胡格诺教徒皱紧眉头,一声不响。
亨利正跟玛格丽特和德·内韦尔夫人谈话,装作没有听见。
“好了,好了,先生们,”卡特琳说,虽然她浑身洒满香水,这股气味还是开始使她感到不舒服了。“好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让我们向海军元帅告别,回巴黎去吧。”
她好象跟一个朋友告别似的,用头做了一个嘲弄的动作,然后,率领着大队人马,开始往回走,队伍陆续在科利尼的尸体前面经过。
太阳落山了。
群众跟在国王和王后们背后,他们要尽情把队伍的豪华排场和场面的细枝末节看个够;小偷们尾随着群众。因此,在国王走了十分钟以后,晚风开始轻轻吹拂着海军元帅的残缺不全的尸体,它周围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们说一个人也没有,是说错了。有一个骑着黑马的绅士,一定是刚才王爷们在场,没有能够舒舒服服地看一看这段不成形状的发黑的躯体,所以留在最后。他兴致勃勃地仔细观察链条、铁钩、石柱,总之仔细观察着绞架。他几天前刚来到巴黎,不知道京城对一切事物都作了改进,使之更臻完善,因此他觉着这个绞架是人类所能发明的最丑恶事物的典范。
不用说,我们的读者早知道这个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柯柯纳。有一双训练有素的女人眼睛在骑马的人中间徒然地寻找他,接着又顺着队伍找下去,结果还是没有找着。
德·柯柯纳先生正象我们前面说的,他正在出神地欣赏昂格朗·德·马里尼的作品。
但是,不仅仅是这个女人在寻找德·柯柯纳先生,还有一个绅士也在找他。这个绅士穿着白缎子紧身短袄,插着雅致的羽饰,显得与众不同。他朝前面和两边看过后,接着又朝后面看,结果看到了柯柯纳高高的个头和他那匹马的巨大身影,在被落日的余辉映红的天空中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
于是这个穿白缎子紧身短袄的绅士离开了大队走的那条路,走上了一条小路,绕了一个弯子以后,又朝绞架走回去。
正如我们认出骑黑马的那个高个子绅士是柯柯纳一样,我们也认出那位夫人是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她几乎立刻走到玛格丽特跟前,对她说:
“我们两个都错了。玛格丽特,因为皮埃蒙特人留在后面,德·拉莫尔先生追他去了。”
“见鬼!”玛格丽特笑着回答,“一定要出事了。老实说,要是能改变对他的看法,我倒是也不会感到不高兴。”
玛格丽特回过头去,看见德·拉莫尔确实正在采取我们说过的行动。
这一来轮到两位公主离开队伍了;机会非常好,队伍正好在一条两边是高大的绿篱的小路前面绕过。这条小路折回去向上爬,而且在离绞架三十步远的地方经过。德·内韦尔夫人在她的卫队长耳边说了句话,玛格丽特向吉洛娜做了个手势,四个人顺着这条岔路走去,埋伏在一丛灌木后面,这丛灌木离开即将演出的、他们也似乎急着要观看的一出戏最近。正如我们前面说过的,这个地方离柯柯纳看得出了神、着了迷,在海军元帅面前手舞足蹈的地方大约有三十步远。
玛格丽特下了马,德·内韦尔夫人和吉洛娜也跟着下了马;队长在下了马以后,把四匹马的缰绳一起拉在手里。一块茂盛的青草地,三个女的正可以坐下,象这样的草地正是公主们常常要找而找不到的。
一片空旷地使他们不会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拉莫尔绕完了他那个弯子,慢步地来到柯柯纳身后站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皮埃蒙特人转过身来。
“啊!”他说,“该不是做梦吧!您还活着!”
“对,先生,”拉莫尔回答,“对,我还活着。这不是您的过错,不过,总之,我活着。”
“见鬼!我认出是您,”柯柯纳说,“尽管您脸色苍白,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您脸上红润得多了。”
“我是,”拉莫尔说,“我也认出是您,尽管您脸上有了这道黄印子,您在我做出这道印子的时候,脸上要苍白得多了。”
柯柯纳咬了咬嘴唇;但是,他看上去打定主意要用冷嘲热讽的口气继续这次谈话,他继续说:
“特别是对一个胡格诺教徒来说,德·拉莫尔先生,能够来观看吊在这个铁钩子上的海军元帅,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对不对;居然有人夸大其词,指摘我们甚至连吃奶的小胡格诺教徒都杀了!”
“伯爵,”拉莫尔行了个礼,说,“我已经不是胡格诺教徒了。我有幸成了天主教徒。”
“哈哈!”柯柯纳大笑着说,“您改宗了,先生!啊!真够机灵!”
“先生,”拉莫尔以同样的严肃而有礼貌的态度继续说,“我许了愿,如果能逃脱这场屠杀就改宗。”
“伯爵,”皮埃蒙特人说,“这个愿许得很聪明,我向您表示祝贺;您不会没有许别的愿吧?”
“是的,啊!先生,我还许了第二个愿,”拉莫尔十分镇定地一边摸着他的马,一边回答。
“什么愿?”柯柯纳问。
“把您挂在那上面,瞧,挂在科利尼先生下面的那颗好象在等着您的小钉子上。”
“什么!”柯柯纳说,“欢蹦乱跳的我,怎么吊上去?”
“不,先生,在我用剑刺穿您的身体以后。”
柯柯纳气得脸发紫,一双绿眼睛冒出火光。
“嗬!”他嘲弄地说,“在这颗钉子上!”
“对,”拉莫尔说,“在这颗钉子上……”
“干这个您个子还不够高,我的矮子先生!”柯柯纳说。
“那我就爬到您的马上,我的大个子杀人凶手!”拉莫尔回答。“啊,我亲爱的阿尼巴尔·德·柯柯纳先生,您以为在一百对一这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下,就可以任意杀人而不受惩罚;不!冤家总有一天要碰头的,我相信今天这一天已经到了。我真恨不得用手枪一枪把您这张丑八怪的脸打烂。不过,哼!我瞄不准,因为您背信弃义给我造成的伤口使我的手还在哆嗦。”
“我这张丑八怪的脸!”柯柯纳大声吼着跳下马来,“下来;快!快!伯爵先生,让我们把剑拔出来。”
他把剑握在手里。
“我相信你的胡格诺教徒说了句丑八怪的脸,”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在玛格丽特耳边悄悄说,“你觉得他丑吗?”
“他挺可爱!”玛格丽特笑着说,“我不得不说是怒火使得德·拉莫尔变得不公正了。不过,嘘!快看。”
拉莫尔真的跟柯柯纳一样快地从马上下来;他脱掉红披风放在地上,抽出剑,摆好了架势。
“哎哟!”他伸直胳膊时叫了起来。
“喔唷!”柯柯纳也一边伸胳膊一边低声哼哼,因为两个人的肩膀,我们还记得,都受了伤,动作太猛就感到疼痛。
一阵止也止不住的大笑声从灌木丛传来。两位公主看见这两个决斗者在龇牙咧嘴地揉肩胛,实在是没法控制住自己了。笑声传到两个绅士的耳朵里,他们没有想到有人在旁边观看,于是回过头去一看,认出是他们的贵夫人。
拉莫尔重新摆好架势,坚定得象个自动玩偶,柯柯纳用剑迎上去,一边极其清晰有力地骂了一声:“畜生!”
“啊!他们真的干起来了,我们如果不调解,他们会把命拚掉的。玩笑开够了,喂!先生们,喂!”玛格丽特喊道。
“不要管!”昂利埃特说,她看见柯柯纳动手了,心底里希望柯柯纳能象打败梅康东的两个侄子和一个儿子那样,轻而易举地打败拉莫尔。
“啊!他们这时候确实显得很英俊,”玛格丽特说;“瞧,他们简直就象嘴里在喷火。”
这场以嘲笑和挑衅开始的战斗,从两个决斗者交锋以后,事实上变得寂静无声了。两个人都不相信自己的体力,动作使劲太猛,就得强压住老伤口疼痛而引起的颤抖。拉莫尔火热的眼睛凝视着,嘴微微张开,牙齿咬紧,迈着又稳又利索的小步子朝对方逼过去;对方看出他是一个击剑能手,于是一步一步后退,总之是在后退。两个人就这样到了壕沟边上,几个旁观的人就在这条壕沟的另一边,柯柯纳就象是仅仅打算接近他的贵夫人才往后退似的,到了这里以后,他停住,趁拉莫尔的剑和他的剑分开得略微远一些的当儿,迅如闪电般地直刺过去。几乎就在同时,拉莫尔的白缎子紧身短袄上渗出了一个红点子,红点子逐渐扩大。
“加油啊!”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叫起来。
“啊!可怜的拉莫尔!”玛格丽特痛苦地喊了一声。
拉莫尔听见这声叫喊,朝王后投去一道眼光,象这样的眼光比剑还要锋利,能更深入地刺入人心。然后他避开一个斜砍,飞速地冲刺过去。
这一回两个女人异日同声地叫了起来。拉莫尔的剑尖从柯柯纳背后血淋淋地露了出来。
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倒下去;两个人都还站着,张大嘴,互相望着,各人都感到自己只要稍微一动就会失去平衡。皮埃蒙特人伤势比对方危险,感到力气快要随着血流光了,最后,朝拉莫尔身上倒过去,一只手抓住他,另一只手想把匕首拔出来。拉莫尔呢,他使出全身力量,举起手,用剑把子朝柯柯纳脑门中间敲下去,柯柯纳给这一下敲昏了,倒在地上;不过他没有松手,把他的对手也拖着倒下去,结果两个人一同滚进壕沟。
玛格丽特和德·内韦尔公爵夫人看见他们快要死了还不肯罢休,就立刻在卫队长帮助下奔上前去,可是她们还没有走到跟前,两个人已经手松开,眼睛闭上,剑从手虽掉落,身子在临终前的抽搐中渐渐变得僵硬了。
一大片鲜血在他们周围冒着泡沫。
“啊!英勇的,英勇的拉莫尔啊!”玛格丽特喊道,她无法再把自己的钦佩隐藏在心里了。“啊!原谅我,千万要原谅我曾经对你发生过怀疑!”
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唉!唉!”公爵夫人低声说,“勇猛的阿尼巴尔……您说说看,您说说看,夫人,您见过更英勇无畏的两头狮子吗?”
她眭的一声哭了出来。
“该死!这几剑好厉害!”队长一边说,一边想要止住哗哗往外淌的血……“喂!您过来,快过来!”
在黄昏的雾中确实出现了一个人,他坐在一种漆成红色的双轮运货车前面,嘴里唱着毫无疑问是圣婴公墓的奇迹使他想起的这首古老的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