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科利尼说,“首先应该打胜仗,在胜利之后顾问也就来了。”
“这是你的意见吗,我的父亲?也好,就按你的意见办。星期一你到弗朗德勒去,我呢,我去昂布瓦斯④。”
“陛下要离开巴黎吗?”
“是的,我对所有这些喧闹声,所有遮些宴会舞会感到厌倦了。我不是一个活动家,我是梦想家。我生来不是作国王的,我生来是做诗人的。你在战场一天,我就一天按你的办法去办。只要我的母亲不插手,一切都会顺利的。我呢,我已经去通知龙沙⑤来跟我相会;在那里,我们两人将远离喧闹声,远离人群,远离那些邪恶的人,在我们的太树林里的河水边上,听着潺潺的溪水声,谈论天主的事情,这是对人类的事情的唯一补偿。嗯,请你听听这几行诗,我用这几行诗邀请他来和我相会。这几行诗是我今天早晨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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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维埃耶维尔(1510—1571)法国元帅。
②圣日耳曼和朗布叶:巴黎附近的两个城镇,有城堡及森林。
③柏拉图(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学家。
④昂布瓦斯:巴黎西南安德尔…卢瓦尔省的一个城镇。那儿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堡。
⑤龙沙(1524…1585):法国抒情诗人,一度任宫廷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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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利尼露出微笑,查理九世用手摸摸他如同象牙一般光滑的黄色的前额,象唱歌似的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龙沙,我知道你看不见我时,
你马上就忘了你伟大国王的声音。
不过,请相信,为了思念你,我从未忘记
坚持不懈地努力学习诗歌,
因此我要向你献上这个诗篇,
为的是鼓舞你那幻想的心灵。
“请不要只关心你的家务琐事,
此刻不是种植花草之时,
你应该追随你的国王,他爱你至深,
爱那从你内心流出的善良动听的诗句
如果你不来昂布瓦斯和我会晤,
请记着,你我之间将有一场吵闹。”
“好极了!陛下,好极了!”科利尼说;。我在打仗方面要比在写诗方面在行得多,但是我还是觉着这些诗可以和龙沙、多拉①,甚至可以和法国掌玺大臣米歇尔·德·洛斯皮塔尔②所写的最好的诗相媲美。”
“啊!我的父亲!”查理九世说,“但愿你说的是真的!因为诗人的称号,你知道,是我最渴望得到的称号。前两天我还对我的诗歌老师说过:
“做诗的艺术,即使有人表示愤慨,
它的价值仍旧应该比统治国家的艺术高;
我们两人都戴着王冠;
不过我作为国王是接受,而你作为诗人是给予。
你的心灵被神圣的热情燃烧着,
凭着自身发出光彩,而我是凭着我的伟大。
如果在诸神面前,我就会发现,
龙沙是神的宠儿,而我只是神的形象。
你的竖琴,用美妙的和弦使人心醉,
你征服人的心灵,而我只掌握他们的肉体,
它使你成为主人,它把你引向
最自负的暴君也无权支配的地方。”
“陛下,”科利尼说,“我过去就知道陛下经常跟缪斯③交谈,但是我不知道陛下把她们当成是首席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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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多拉(15008…1588):法国诗人,是龙沙的老师。
②米歇尔·德·洛斯皮塔尔(1505…1573):法国法官、政治家。1560年任掌玺大臣。
③缪斯:希腊神话中的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通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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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后面,我的父亲,在你的后面。为了使我跟她们的交往不受到打扰,我打算把所有的事情全都交给你管。因此你听着,现在我得去回答我敬爱的伟大诗人给我送来的一首短诗……因此我这时候不能够把所有的为了让你了解菲利普二世和我之间的重大分歧所需要的文件交给你。另外,我的大臣们已经拟定了一份作战计划。我把这一切都给你找一找,明天早上交给你。”
“几点钟,陛下?”
“十点钟。万一我忙于吟诗,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那么,你仍旧可以进来,把你在这张桌上找到的文件全部拿走好了,文件放在这个红公文包里;颜色很鲜艳,你不会弄错的。我呢,我要去给龙沙写诗了。”
“再见,陛下!”
“再见,我的父亲!”
“吻您的手?”
“你说什么,吻我的手?我的怀里,我的心坎上,那才是你的地方。来,我的老战士,来。”
查理九世把低头鞠躬的科利尼拉到跟前,吻了吻他的白发。
海军元帅揩着一滴眼泪,走了出去。
查理九世眼睛尽可能注意地望着他离去,耳朵尽可能地听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以后,才象惯常那样把苍白的额头歪倒在肩膀上,缓步从他待着的这间房走进他的武器陈列室。
这间陈列室是国王最喜爱的地方,他在这儿跟庞培①学习击剑,跟龙沙学习赋诗。他在这儿收藏了一大批他能搜罗到的最好的武器,既有攻击武器,也有防御武器。因此,四面墙壁上挂满了斧、盾牌、矛、戟、手枪、短铳,甚至当天就有一个著名的枪炮匠给他送来了一支精致的火枪,枪筒上还有用银镶嵌的、这位王室诗人亲自写的四行诗:
“赤胆忠心
克尽职责
为王杀敌
锐不可当。”
查理九世因此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走进了这间陈列室;他关上他走进来的那个正门以后,过去撩起一幅当作门帘用的挂毯,后面是一个通向一间屋子的通道,屋子里有一个女人正跪在跪凳上祈祷。
撩门帘的这个动作很慢,再加上国王走在地毯上的脚步声不会比鬼魂的脚步声更响,因此跪着的那个女人什么也没有听到;她没有转过头来,继续在祈祷,查理心事重重地瞅着她,站了一会儿。
这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人,因为是科区②附近的乡下妇女的打扮,所以她健美的身体更显得突出。她戴着当年在伊莎博·德·巴伐利亚③统治下法国宫廷里非常流行的高大的无边软帽,她的红色的短上衣,用金线绣满了花,和今天内蒂诺和索拉④的乡下女人的短上衣完全一样。她住了快满二十年的这套房间和国王的卧房相通,既高雅又土气,因此显得十分特别。说它是宫殿,它有一半象茅屋;说它是茅屋,又有一半象宫殿。因此这间屋子介乎于乡下女人的朴素和贵妇人的豪华之间。事实上,她跪着的那个跪凳就是橡木的,而且精雕细刻,蒙着饰有金穗子的天鹅绒;而那本《圣经》——这个女人信奉新教——她埋头念着的那本《圣经》是一本一半撕破的旧书,跟最穷苦人家用的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所有一切都跟这只跪凳和这本《圣经》相称。
“喂!玛德隆!”国王说。
跪着的女人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接着,她站起来。
“啊!是你,我的孩子!”她说。
“是的,奶妈,你过来。”
查理九世放下门帘,过去坐在一把扶手椅的扶手上,奶妈走进来。
“有什么事,查洛⑤?”她问。
“到这儿来,悄声回答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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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庞培(前106…前48):古罗马统帅。
②科区:法国西北部属古诺曼底省的一个地区。
③伊莎博·德·巴伐利亚(1371…1435):法国国王查理六世的王后,曾数次摄政,是德·巴伐利亚公爵的女儿。
④内蒂诺和索拉:意大利的两个城市。
⑤查洛:是查理这个名字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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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妈走到跟前,那股亲热劲儿可能是女人对自己奶过的孩子才有的母爱里产生出来的;不过,当时的抨击文章却认为它的来源远没有这么纯洁。
“我来了,”她说,“说吧。”
“我叫人找的那个人来了吗?”
“来了已经半个钟头了。”
查理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看是不是有人偷看,又走到门前,仔细听听是不是有人偷听,他拂去陈列的武器上的灰尘,摸了摸一条太猎兔狗,这条狗一步不离地紧跟着他,主人停,它也停,主人走,它也走;然后他回到奶妈跟前。
“好吧,奶妈,叫他进来。”
这个老实女人从她刚才进来的小门走出去。国王过去靠在一张摆着各种武器的桌子上。
他刚在桌边靠好,门帘又撩开,他等候的人走了进来。
这是个将近四十岁的人,眼睛是灰色的,虚情假意的;鼻子弯得象猫头鹰的喙;脸庞由于颧骨突出更显得宽阔。他的脸想要表示尊敬,但是在他的由于胆怯而发白的嘴唇上显露出的只是虚假的微笑。
查理一只手慢慢伸到背后,摸到一把手枪的球柄;这把手枪是新发明的,它用一块石头跟一只钢轮接触来点火,而不用火绳来点火。他用呆滞的眼光瞧着我们刚搬上舞台的这个新人物;他一边端详,一边用口哨准确地,甚至还十分悦耳地吹着他所喜爱的一支打猎的曲调。
在几秒钟里,那个外来人的脸色越来越慌张。在这几秒钟以后,国王说:
“您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弗朗索瓦·德·卢维埃…莫尔韦尔吗?”
“是的,陛下。”
“爆破队队长吗?”
“是的,陛下。”
“我早就想见您了。”
莫尔韦尔鞠了个躬。
“您知道,”查理字字着力地说,“我对所有我的臣民都一般疼爱。”
“我知道,”莫尔韦尔结结巴巴地说,“陛下是百姓的父亲。”
“胡格诺教徒和天主教徒同样都是我的孩子。”
莫尔韦尔没有吭声,不过他的身体的抖动在国王锐利的眼光注视下变得非常明显了,虽然国王几乎是藏在黑暗之中。
“您曾经跟胡格诺教徒打过一场大仗,”国王继续说,“您听见我说的,一定感到不快吧?”
莫尔韦尔跪倒在地。
“陛下,”他结结巴巴地说,“请相信……”
“我相信,”查理九世继续说,他把起初是呆滞的、这时变得几乎冒出火焰的眼光越来越长久地停留在莫尔韦尔身上;我相信您曾经想在蒙孔图尔把刚从这里出去的海军元帅先生杀死;我相信您没有命中,后来您就投奔我的弟弟德·安茹公爵的军队;最后我相信您还有过第二次卖主求荣,投奔到德·穆依·德·圣法尔先生的部队……”
“啊!陛下!”
“他是一位英勇的庇卡底①绅士!”
“陛下,陛下,”莫尔韦尔大声说,“我受不了啦!”
“他是一位可敬的军官,”查理九世继续说下去,说着说着脸上显露出几乎是冷酷的残忍表情,“他象收养儿子一样收养您,供您住,供您穿,供您吃。”
莫尔韦尔忍不住绝望地叹了口气。
“我相信您把他叫作您的父亲,”国王无情地继续说下去,“您和他的儿子小德·穆依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莫尔韦尔一直跪着,查理九世的话压得他腰弯得越来越低;查理九世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如同是一尊石像,好象只有嘴唇具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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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庇卡底:法国北部古地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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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啦,”国王继续说,“如果您杀了海军元帅,您当时可以从德·吉兹公爵那里领到一万埃居,对不对?”
刺客惊慌失措,把额头在地板上叩得通通响。
“至于德·穆依先生,您的好父亲,有一天您护送他……到谢弗勒附近进行侦察。他的鞭子掉了,下马去拾。陪着他的只有您一个人,您从马鞍旁的枪套里把您的手枪抽出来,当他弯下身子的时候,您照他腰上开枪,当场就把他打死。您一看他死了,就骑着他送给您的那匹马逃走。我相信这就是经过情形,对不对?”
这一番指责,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莫尔韦尔听了哑口无言。查理九世又开始欢口哨,同样准确,同样悦耳地吹着同样的打猪的曲调。
“喂,刺客大王!”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您知道不知道,我真想把您绞死?”
“啊!陛下!”莫尔韦尔大声叫起来。
“小德·穆依昨天还向我提出这个请求;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因为他的请求是十分公正的。”
莫尔韦尔双手台掌。
“尤其是正象您说的,我是我的臣民的父亲,也正象我回答您的,我现在已经跟胡格诺敦徒言归于好,他们同天主教徒一样,都是我的孩子,因此他的请求就更加显得公正了。”
“陛下,”莫尔韦尔说,他完全泄气了,“我的生命掌握在您的手里,您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您说得不错,我决不会容情。”
“不过,陛下,”刺客问道,“难道就没有让我赎罪的办法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要处在您的地位,感谢天主!情况就不是……”
“什么,陛下,如果您处在我的地位?”莫尔韦尔低声说,目光悬在国王的嘴唇上。
“我相信我有办法解决,”国王继续说。
莫尔韦尔用一个膝头和一只手支起身子,眼睛盯着查理,想弄清楚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当然非常喜欢小德·穆依,”国王继续说,“但是我也非常喜欢我的表弟德·吉兹;如果他向我要求让一个人活着,而另外一个人要求我让这个人死,我得承认,我一定会左右为难。然而从政治上考虑也好,从宗教信仰方面考虑也好,我都应该按照我的表弟德·吉兹公爵的要求去办。因为德·穆依,虽然他是一个英勇的队长,但是和一位洛林的爵爷比起来,他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伙伴了。”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莫尔韦尔慢慢地立起身来,仿佛重新有了生命似的。
“因此对您说来,在您所处的这种绝境中,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得到我的表弟德·吉兹公爵的欢心。谈到这儿,我想起了他昨天告诉我的一件事。”
莫尔韦尔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