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一声令下,这一群衣饰绣花、金光闪耀、香气四散的人,在国王的率领下,排成长长的行列,穿过卢佛宫的宫门,好象雪崩似的,倾泻在去圣日耳曼的大路上,四周的百姓高声向年轻的国王致敬,国王满脸愁容,骑在他比白雪还白的马上,在凝思着。
“他对您说了什么?”玛格丽特问亨利。
“他称赞我的马机灵。”
“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
“那么他知道什么了。”
“我怕是这样。”
“我们要谨慎点。”
亨利露出他常有的微妙的笑容,使他脸上闪出了光彩,那好象特别是要对玛格丽特说:我亲爱的,请放心。
卡特琳呢,等到这支人马一离开卢佛宫的庭院,她便放下了窗帘。
但是这些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亨利的苍白的脸色,他的神经质的颤抖,他低声和玛格丽特的交谈。
亨利脸色发白,是因为他不是那种有血气的勇敢的人,每逢关系到他的生命的时刻,他的血,不是象通常那样升到头脑里,而是倒流到心上。
他感到神经质的颤抖,是因为查理接见他的方式和平时对他的接待不同,这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
还有,他和玛格丽特两人谈话,因为就象我们已经知道的,丈夫和妻子在政治关系下面,还有一种进攻和防御的联盟。
可是卡特琳把事情作了完全不同的解释。
“这一次,”她带着她那种佛罗伦萨人的微笑,“我相信他中毒了,这个亲爱的亨利奥。”
接着,她等了一刻钟,让狩措的人马全都离开了巴黎,为了核实事实,她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穿过过道,走上小螺旋式楼梯,用她的复制钥匙打开了纳瓦拉国王的房门。
可是,她找遍全套间没有找到那本书。她的冒火的眼光从桌子看到托书架,从托书架看到书架,从书架看到大橱,全看遍了,也没有看到;没有一个地方有她要找的书。
“德·阿朗松也许已经拿走了,”她说,“这样做是谨慎的。”
她下楼回到自己屋里,她这一次几乎肯定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这时候,国王正在去圣日耳曼的路上,经过一个半小时的快马奔驰,他终于抵达那儿。人马没有直上那座古老的城堡,这座城堡矗立在山上那些分散的建筑物中间,阴沉,雄伟。他们经过一座当时面对着一棵树的木桥,这棵树今天还叫做苏利橡树。然后,人们向跟在狩猎队伍后面的挂满彩旗的小船打信号,好让国王和他的随从人员方便地过河,开始行动。
立刻,这些受到各种兴趣鼓舞的、快乐的年轻人,在国王的率领下,在美丽的草地上向前走去,这片草地从圣日耳曼的树木繁茂的山顶向下伸展,突然形成人组成的彩色缤纷的大地毯。草地边上的一条泛着浪花的小河好象是银白色的流苏。
国王始终骑在他邢匹白马上,手上架着他心爱的那只猎隼,在国王的前面走着的是那些穿绿色紧身外衣、大长统靴的犬猎队侍从,他们呼唤着六只长毛猎狗,敲打着河上长满的芦苇。
这时候,一直藏在云后面的太阳,忽然从它陷进的阴暗的云海中出来了。一道阳光照亮了所有这些金黄色的、欢乐的人群,照亮了这些炽热的服腈。这道阳光造成了一股火流。
一只鹭仿佛一心在等待这个时刻,让明亮的太阳照耀它的失败,从芦苇丛中突然飞起,发出一声长久的哀鸣。
“噢,噢!”查理给猎隼除去头罩,放出去追逃去的鸟,同时嚷道。
猎阜一刹那间给阳光照花了眼,转过身来,飞了一个圈子,不向前,也不后退;接着,它突然看到了那只鹭,就拍打翅膀飞过去。
鹭是一种小心的鸟,在国王除去猎隼头罩,猎隼对阳光习惯的时候,它已经飞到犬猎队侍从头上一百多尺高的空中,更不如说,在高空自由飞翔。最后,等到它的敌人瞧见它,它早已飞到五百多尺高度,它发现在很高的地区的空气对它的有力的双翅很有好处,于是它又迅猛地往上飞去。
“噢?噢!铁嘴,”查理叫起来,鼓励他的猎隼,“向我们证明你是好种。噢!噢!”
它好象听见这种鼓舞的叫声似的,这只高贵的鸟如箭一样飞出去,飞了一个斜线,它应该飞到鹭飞的垂直线上去,鹭呢,一直向上飞,好象它想消失在太空里。
“啊!胆小鬼,”查理叫道,就象逃走的鸟能够听见他的叫声,他策马快奔,紧跟着猎队,和他们在一起。他的脑袋向后仰,眼睛一刻也不放过那两只鸟。“啊!胆小鬼,你逃了。我的铁嘴真是好种,等等!等等!噢!铁嘴,噢!”
这场搏斗确实很奇怪,两只鸟飞得很近了,或者不如说,猎隼飞近了鹭。
唯一的问题是要晓得在这第一场的攻击中,谁能占上风。
恐惧的翅膀比勇敢的更有力。
猎隼疾飞,飞过它原来应该制服的那只鹭,鹭利用它居高临下的优势,用它的长嘴对猎隼啄了一下。
猎隼仿佛给短刀戳了一下,飞了三转,有点头昏眼花,刹那间竟好象要掉下来一样。但是,它如同一个负伤后重新站起来的战士,更加可怕,发出一声威胁性的尖叫声,又向鹭扑去。
鹭一直利用它的优势,这时改变了方向,对着森林拐了一个弯,它这一次不想逃到高处,企图保持一段距离,远远地逃掉。
可是猎隼是品种高贵的鸟,它的目光象北欧大隼一样敏锐。
它象鹭一样飞,斜过来向鹭猛扑,鹭发出两三声悲痛的叫声,它想和第一次那样笔直地向上飞。
这场庄严的对抗进行了好几秽钟后,两只鸟好象快要在云里消失了。鹭还没有一只云雀那样大,猎隼就象一点黑点,随时都会看不见。
查理和廷臣们都不再跟着那两只鸟跑。大家在原地站住不动,眼睛盯住逃跑的鸟和追逐的鸟。
“好呀!妙呀!铁嘴!”查理忽然叫起来。“瞧呀,瞧呀,先生们,它占上风啦!噢!噢!”
“说实话,我得承认我一只鸟也没有看到,”亨利说。
“我也看不到,”玛格丽特说。
“对,可是如果你见不到它们,亨利奥,你还能听见它们,”查理说;“至少是鹭的叫声。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它在求饶!”
确实,有两三声哀怨的叫声从天上传到地面,那只有一只有经验的耳朵能听得见。
“听,听,”查理说,“你会看到它们比向上飞还要快地降下来。”
果然,国王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鸟出现了。
那只是两个黑点,可是,根据这两个黑点的大小,却能够很容易看到猎隼占了优势。
“瞧!瞧!”查理嚷着……“铁嘴制服它了。”
鹭,的确给那只猛禽控制住了,甚至不再想抵抗。它受到猎隼不停的追击,迅速地向下落,只能发出一些叫声来回击,突然,它收起翅膀,象一块石头似地落下,但是它的敌手也和它一样做。当逃跑者想再飞起来的时候,最后又给啄了一下。它打着转往下掉,一碰到地面,猎隼就扑副它的身上,发出一声胜利的叫声,盖过了战败者的失败的叫声。
“去猎隼那儿!去猎隼那儿!”查理喊道。
他驱马向两只鸟落地的那一边奔过去。
可是他突然勒住坐骑站住,自己大叫了一声,接着放松了疆绳,一只手紧紧抓住他那匹马的鬃毛,另一只手握牢他的上腹部,好象他想把肚肠都撕碎一样。
所有的廷臣听见叫声都奔了过来。
“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查理说,他脸上发烧,眼睛露出惊慌的神情,“可是,我好象胃里给人穿过一根烙铁一样。好啦,好啦,没有什么事了。”
查理又赶马向前快奔。
德·阿朗松面色变得苍白。
“又发生什么新的情况?”亨利问玛格丽特。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玛格丽特回答道;“可是您看见没有?我的哥哥的脸都发紫了。”
“平常可很少见到他这样,”亨利说。
廷臣们都吃惊地你看我我看你,跟在国王后面走。
大家到达两只鸟落地的地方,猎牟已经在咬鹭的脑子了。
查理停下来后,立刘下马,走近去看两只鸟相斗。
但是,他一站到地上,就不得不抓住马鞍,土地在他脚下转动。他强烈地希望赶快睡觉。
“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玛格丽特叫起来,“您怎么啦?”
“我,”查理说,“我就象波尔西亚吞下了烧着的木炭一样①,我觉得全身烧着了,我好象我呼出的气都是火苗。”
就在这同时,查理呼出一口气,他没有看到嘴里喷出火来,说不出的惊奇。
人们收回那只猎隼,给它又戴上头罩,大家都聚在查理四周。
“怎么呀!这是什么意思?见鬼一连没有什么呀,如果有什么事的话,那便是太阳晒得我头有点晕,眼睛象裂开一样。好啦,好啦,去打猎吧,先生们!这是一群持戟步兵。把它们全放掉,全放掉。见鬼!我们去娱乐吧!”
大家给五六只猎隼除去头罩,马上就放了出去,它们向着有猎物的方向冲过去。狩猾队伍回到河边,国王走在最前面。
“喂,夫人,您看怎么办?”亨利问玛格丽特。
“只要机会好,”玛格丽特说,“只要国王不转过身来,我们就能从这儿很容易地去森林。”
亨利唤来手上拿着鹭的犬猎队侍从。这时候,喧闹的、金光闪耀的大队人马,象雪崩似地沿着陡坡向下奔。如今这个陡坡已经成了平台了。他一个人待在最后面,好象在仔细观看那战败者的尸体。
————————
①波尔西亚,是古罗马政治家布鲁图的妻子,后因听说布鲁图自杀,便吞燃烧的木炭自杀。
————————
五十一 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
当国王们几乎被奉为神明,狩猎不仅仅是消遣而且是显示本领的时候,国王们进行的用猎禽的狩猎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然而,我们不得不离开这个豪华盛大的场面,走进森林里的某个地方,我们刚才讲过的那些演员立刻就要来这儿和我们见面了。
在紫罗兰小路的左边,有一条长长的绿廊,那是长满苔藓的隐避的场所,在那儿的薰衣草和欧石南丛中,一只不安的野兔不时竖起双耳,还有一只漫步的黄鹿,抬起它那长着角的头,张开鼻孔,静听着。森林里的这块空地很偏僻,在大路上是看不见的,不过它也没有远得从这儿望不到大路。
在空地中间,有两个人躺在草地上,身体下面垫着一件旅行时穿的披风,他们旁边有一把长剑,每人身旁还有一支喇叭口的短筒火枪,当时叫做大手枪。远远望过去,从他们漂亮的衣着来看,象是《十日谈》里的那些快活的谈天的人①。走近一瞧,他们的武器那样吓人,他们就象一百年以后萨尔瓦多·罗萨②在他的风景画里照写生画出来的林中强盗。
————————
①《十日谈》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薄伽丘的重要作品,书中记十个男女青年讲的故事,共为一百个故事。
②萨尔瓦多·罗萨,是十七世纪意大利画家,也是诗人、作曲家。
————————
其中一个人,跪着一个膝盖,支着一只手,在听着什么,好象我们刚才说到的野兔和黄鹿一样。
“我似乎觉得,”这个人说,“狩猎的队伍刚刚离开我们非常近。我连犬猎手吆喝猎隼的叫声都听见了。”
“现在,”另外一个人说,他等待事情发生,显得比他的同伴沉着得多,“现在,我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了,他们准是走远了……我对你说过,这儿是一个不利于观察的地方。别人看不见我们,这不错,可是我们也看不见别人。”
“真倒霉!亲爱的阿尼巴尔,”那第一个说话的人说,“应该把我们的两匹马放在某一个地方,还有我们的两匹牵来的马,还有这两头背着那么多东西的骡子,我真不知道它们以后怎么能跟我们走。我只认识这些老山毛榉和这些几百年的橡树,它们倒能适当地承担这项艰难的工作。我敢说,我不但不象你那样责备德·穆依先生,而且还在他领导的这件行动的全部准备工作当中,看到了一个真正的阴谋家的深刻的见解。”
“好!”第二个绅士说,我们的读者肯定已经认出他就是柯柯纳,“好!话终于漏出来了,我就等着这句话呢。我抓住你啦。我们在搞阴谋。”
“我们不是搞阴谋,我们是为国王和王后效忠。”
“他们在搞阴谋,这对我们来说,不也完完全全是一回事吗。”
“柯柯纳,我对你说过,”拉莫尔又说,“我丝毫也不强迫你跟我干这件冒险的事,是一种你没有的,你不可能有的特殊的感情使我单独干这件事。”
“哎!见鬼!谁说你强迫我的?首先,我不知道有一个人能够强迫柯柯纳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可是你认为我会让你一人去做而不跟在你后面吗?尤其是我看到你去魔鬼那儿的时候。”
“阿尼巴尔!阿尼巴尔!”拉莫尔说,“我认为我在那边看见了她的白溜蹄马。啊!我一想到她来,真奇怪,我的心就跳。”
“是呀!这很怪,”柯柯纳打着呵欠说,“我的心一点儿也不跳。”
“这不是她,”拉莫尔说。“出了什么事啦?我看好象中午了。”
“并没有到中午,”柯柯纳说,“看来我们还有时间睡上一觉。”
柯柯纳充满信心,躺到他的披风上,象一个在思考怎样说些格言的人那样,可是他的耳朵碰到地面的时候,他伸出一根手指,向拉莫尔示意,要他别吭声。
“什么事?”拉莫尔问。
“别说话!这一次我听见什么声音了,我没有听错。”
“真奇怪,我白白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听见。”
“你什么也没有听见?”
“没有。”
“那好!”柯柯纳直起身子,一只手按住拉莫尔的胳臂,“你看那只黄鹿。”
“在哪儿?”
“在那边。”
柯柯纳用手指着那头动物给拉莫尔看。
“怎么样?”
“是这样,你会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