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的谈笑声中,綦江新一天的生活就算真正开始。
这时,晨雾消散,天气炽热,一轮太阳高挂,对地处长江边又为大山环抱的綦江来说,真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而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似乎也给麻府即将开始的修族谱大宴,增添了几分喜气。
和北方大户人家的院子相比,綦江麻乡约总堂院子的大门要小很多,看上去和高耸的院墙很不般配,但进了里面,空间非常开阔,自院门到正厅,足有七、八丈距离,那正厅也足有八丈多宽,进深两丈,虽然起的地基不高,但规模已足称宏大,两边配房虽略低于正厅,但也不象川东百姓的房子,屋脊低矮,屋檐延伸很长,感觉非常压抑,这几间配房,只比正厅低几级台阶,屋檐突出不多,和北方房子近似,檐下是约五尺宽的走廊,廊前种植着稀疏的翠柱,周边饰以各色盆栽,为整座院子平添了几分雅致而清幽的味道。
其时,方圆五十多丈的院子中心,以粗大的毛竹搭起了三丈多高的凉棚,棚顶用苇席铺就,置身其下,暑气顿消;沿凉棚的左右两边,各摆下两排八仙桌,身份高的客人在外一排就座,身份低的客人,就和本帮的弟兄一起,在里面一排就坐,两排桌上摆的四盘鲜果,四盘干果却都是一样;每桌配的八个座位,也都是高靠背硬木椅;桌后均肃立两个穿灰布斜襟衣服的女仆,人一落座就立刻奉上清茶,可见主人进行了精心地安排。
在正厅门前,早已摆上了一张两丈长、五尺宽的长条香案,案子正中,放置着麻家先祖的牌位,牌位前是一卷蜀锦装裱的立轴,正是麻家新订的族谱,是麻义请当地书法名家以王体楷书写就,上溯曾高祖,下迄先考,呈宝塔型自上而下逐一分列,直、嫡详列,亲、疏分明,写就后,家族各枝亲属各拿根据原件誊写的副本,以为宗族凭证,原件则扎以红绸,先供奉于牌位之前,修谱告成仪式后,即封存于家庙。
族谱之前,摆放的是,猪、牛、羊三牲,稻、稷、粱、麦、黍五谷,均作为子孙奉献给先祖的祭物。
祭物的前面则是一尊青铜香炉,贵客来到,先上前恭奉香火,上香后,作为特邀嘉宾,他们不在外面落座,专有女仆引领,进入大厅,麻义本人在厅中恭候,与前来贵客在正厅中叙话、饮宴。
此时,其他客人还没到,茶馆中一干人作为贵客先到,上过香后,除王金山带来的手下,都被请入大厅。
走进大厅,众人只见除迎面悬挂的尺幅巨大的山水中堂,其他摆设均以撤去,厅正中放一张六尺大圆桌,取“圆满”之意,同时也与外面的方桌相呼应,寓意为“天圆地方,万物有序”。
圆桌配的是黄花梨太师椅,椅面上加了绛红底牡丹暗花坐垫,宴开时,此为上席,菜品先上,而此时宴会未开,客人进门后,要先到左边的厢房小坐。
麻义此时正在厢房外迎候客人,这就算是“远迎”,之所以不出大门迎接,是要显示出自己的地位也不低。
他今天特意穿了件深色长衫,外罩深红底如意团花小褂,衬得四十有八的他喜气洋洋,见众人进门,紧绷着的一张国字脸略微舒展,眉梢高挑,虎目眯起,原本有些郁闷的神色一扫而空,一条江湖汉子变得和蔼可亲。
几位来自关东的汉子,麻义早就认识,他们是关东盛京人,在北京谋事,是京东通州“大圣镖局”的镖头,五人是亲兄弟,本姓马,闯荡江湖多年,大名没人提起,说起他们,江湖人只依排行顺序称呼其为马大、马二至于马五,北方保镖业有名的“东北五虎”正是这五条大汉。
麻义边作礼,边笑着对满脸大胡子的马大说:“五位马爷,真是个急性子,来得算是头一批,也是给足麻某人的面子了!”
马大哈哈笑道:“我说老麻别整着虚的行不?知道我们哥们肯定早来,咋的不早早把你家大门开了,害得兄弟就着风喝了一早晨酒!”
麻义说:“大马爷这么说,我就没得客套喽,我说老弟,这可是我麻家一百年来最大的事,我不得要挑好时辰开门迎客呀?要不然,那些老祖宗可不答应撒!”
马大说:“麻爷把老祖宗都抬出来了,我们哥儿五个别说埋怨,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麻义说:“那就言重喽。”
马大哈哈笑了几声说:“麻爷,自己人不用招呼,哥几个这就过去去给老嫂子请安了!”
说罢,五人一起向麻义作个揖,自到厢房里去,向麻义的夫人行礼问安。
上海绅士欧阳通接着过来见礼,麻义说:“欧阳买办,这一年没得见,气色还是好得很,赛过那小伙子。”
欧阳通说:“谢麻爷的吉言,可我晓得,你说的这是客套话,并见得真晓得我气色为什么这么好。”
麻义苦笑着说:“晓得,晓得,是洋人的养生法,咋个说咧,……哦,科学、科学。”
欧阳通说:“不错,是科学,我这次来就是要和你麻爷专门说说这个科学的好处!”
麻义说:“好,时间有,你可以留在綦江慢慢讲。”
欧阳通是个精明人,知道现在多说不是时候,当即作礼,和马氏兄弟一样,自进厢房去与麻夫人见礼。
麻义看那青年却是陌生得很,作个礼说:“先生是……”
那青年还了礼,微笑说:“在下姓张,名广,字德全,是从北方来的。”
麻义哦了一声,充满疑惑地问:“先生也接了我的帖子撒?”
张广说:“在下是代苏北赵庄的赵大少爷来赴宴的。”
苏北赵家原籍是距綦江县城十里的赵家坪,多年来在苏北发展纺织业,眼下已成为苏北大户,近年来由于赵老爷子年老思乡,又不习惯当地生活,搬回老家赵家坪养老,家族事务都交给儿子打理,现在苏北主事的,赵家的大少爷,这次麻义遍请当地名流,赵老爷子是贵客之一,但老爷子声言,家族一切应酬,均由儿子出面,自己不会参与,但儿子肯定会来赴宴,可现在,赵家大少爷却让别人替自己出席,麻义感到很是失望,但面子上不好发作,就说:“哦,先生是替赵家来的,赵家少爷不方便撒?”
张广听出麻义言语里不大高兴,就笑笑说:“在和赵大少爷一起多年游学于英吉利国,大少爷视在下莫逆至交,这次麻爷盛情邀请,大少爷本是要亲自来,但他在苏北有要务,脱不开身,只好让在下代为赴宴,赵家老爷子也是认可的,我到赵家坪拜会老人家时,老人家还加了厚礼不说,还特地派人把在下送到此处。”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麻义说:“这是大少爷给您的亲笔信。”
麻义接信来看,见信上言辞非常恳切,心想,赵家少爷既然让这青年代自己出席,与此人的关系肯定极为密切,又听那青年说,赵家老爷子专门派人把他送到綦江城里,显然也很器重这青年,而且,赵家还给自己备了厚礼,自己就挑不出什么理来,于是客气地把张广让进厢房。
“大把头,王金山久等你的招呼喽!”张广一进厢房,王金山就扯着嗓子喊起来。
麻义自然认识他,心知须小心应付,连忙微笑着拱手说:“王二把头,还是那么率性,好!麻乡人就要这样,无论成就了啥子功名,都不能忘本!”
王金山撇嘴说:“麻爷这话说得动听,可老子知道你是在骂我!啥子忘本?是没得混好,要不然老子也想你大把头一样,穿起长衫,做个斯文人撒。”
麻义强笑着说:“二把头的嘴比刀子利,我斗不过,待会儿看看我家的桂花酒能不能对付得了你!”
王金山说:“酒是要喝好的,来了嘛,不喝好酒,你麻爷脸上不得好看,老子还带了大礼来,要让你麻爷在天下人面前赚足面子!”
就长江水运的控制权,綦江和重庆两地的麻乡约的矛盾由来已久。
重庆麻乡约一心独霸重庆到湖北宜昌、汉口的水运生意,但綦江麻乡约的收益中,水路运输的收入,也是占着大头,自然不甘把自己的生财之道拱手让给别人。
为此,双方的船队已经有了多次摩擦,矛盾不断升级,尽管此时还没有真正撕破脸,但两家的关系用“剑拔弩张”来形容,并不为过。
麻义虽然坚决不肯放弃水运控制权,但却并不想和重庆方面把关系搞得太僵,因此,一直严令手下,不要和重庆方面发生大的冲突,他甚至不许綦江麻乡约的人到重庆城里去,以防引起纠纷,导致双方彻底决裂。
为缓和紧张关系,这次麻义大张旗鼓地修族谱,虽然别有目的,但还是邀请了重庆麻约的大把头孟超,无非是希望对方能够体会到自己和解的苦心。
重庆大把头孟超虽然没来,但二把头王金山这样身份的人来了,似乎说明,孟超也有改善关系的愿望,但王金山的话里,充满了“笑里藏刀”的味道,就让麻义隐约感到,重庆人此来,似乎另有企图,由此很是不安,只盼王金山不要在这样重大场合中搞出事来。
有这样的顾虑,麻义打定主意,尽力把事情做圆满,不给其闹事的口实,王金山话一说完,他就笑着过去,老朋友似的一拍他的肩膀,说:“我的王二把头,外人都让进去喽,咱们自家弟兄就没得那么多客套,你能来綦江,就是看得起你这个老哥,老哥的心呐,热得很!”
王金山见麻义一个大把头这样和自己说话,凭心论,面子算是给足了,再看看周围,虽然布置好了,但客人大都没来,自己这时发难,也没什么效果,就努力笑着说:“大把头抬举我喽,本就是一个麻城的先人嘛,我的心里有数。”
麻义说:“那就好嘛,不多说,快去见过你大嫂,然后,老哥陪你喝个够!”
王金山说声“好嘛。”作个礼,自己进了厢房,去和麻夫人见礼。
麻义正要转身进厢房,毕耀武快步走进大厅。
麻义见他脸色凝重,知道有私话要说而且不便让厢房里的人听到,就迎了过去,把毕耀武拉到一边。
果然,毕耀武压着嗓子对他说:“大哥,咱们可要多加小心,王金山这次来,可不是专为祝贺的,他带的东西有问题。”
麻义眉毛一跳,沉着嗓子说:“啥子问题?”
毕耀武先伸脖向厢房处看了一眼,然后才低声说:“兄弟见他们带进来的猪笼淌血,怕弄脏了院子,客人见了晦气,就要把猪笼抬到后厨,可重庆来的几个龟儿子,死活不让挪动,说不到时候,不能动猪笼。”
麻义说:“这么说,猪笼子里装的东西不是猪?”
毕耀武点点头说:“肯定不是。”
麻义脸色非常沉重,说:“人?”
毕耀武说:“差不多。”
麻义说:“是我们的弟兄?”
毕耀武说:“我查过了,马帮、水路、信行、挑夫的弟兄,一个不少,也没得人去重庆。”
麻义说:“那里面装的要是人的话,会是啥子人?”
毕耀武摇摇头说:“我说不好,但猪笼里装的要是人,肯定和我们密切相关,他们把人这样子搞到綦江,是要冲我们的喜,让我们在众人丢脸,这倒也容易应付,我怕的是,他们搞得这么神秘,是想让我们在江湖上没得混了。”
麻义脸色凝重,附在毕耀武的耳边说:“现在的情况,你是晓得的,我们说是请客,还不是想联合这些贵客,借人家的帮助,让我们自己度过难关撒?重庆人这时来搞事,别说是大事,就是胡闹起来,我们没得办法收拾,就没得资本和这些贵客谈合作!要想办法把那猪笼夺过来,让他们没得闹,这样我们才好办。”
毕耀武说:“我晓得。”
麻义拍拍毕耀武的肩膀,微笑着说:“是大喜日子,笑一个嘛,莫搞得象是天要塌了撒,就算是天塌了,还有我麻某人顶着嘛!”
听麻义故作轻松得那么一说,毕耀武只觉得鼻子一酸,咬着牙根说:“大哥,没啥子怕的,实在不行,我就和那帮龟儿子拼命,搭上一条命,也让他们闹不起事!”
麻义摇头道:“一说话就提拼命,他的命贱,我们的命可贵得很,千万莫冲动,记住,只要把那个猪笼夺过来,最好是不要出事,我不是怕,是情况不允许。”
有今天的地位和家业,麻义已苦苦打拼了25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现已是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无数大风大浪闯过来,对潮起潮落的人生,他确已能安然处之,但,从前他是一个愣头青扛着两颗脑袋闯荡江湖,所有资本不外是两只拳头,之所以能啸傲生死,看淡成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成有所得,失无可失”,现在,尽管他一手创建的綦江麻乡约面临入不敷出的窘境,能否继续存在下去很成问题,但这时的他,毕竟拥有了偌大的名头和看似恢弘的事业,这时的那个“失”,也就成为最让他难以忍受的事情,因此,且不说再遭遇一次当年的坎坷,这时候就是一个小小的波澜泛起,在他心中,也不啻于翻滚起惊涛骇浪。
毕耀武当然隐约觉察出,在为人处事上,这位自己跟随了多年的大哥已经全无年轻时的锐气,只是多年来,他已习惯了“二把头”这个角色,已经习惯不打折扣地把麻义的命令执行到底,根本不去考虑其他,甚至不关心麻乡约有什么样的未来,对他来说,只要大哥在,就已经足够了。
因此,麻义话音一落,他就说:“大哥放心,我马上想办法去夺猪笼,你只管在这里招呼贵客。”
麻义说:“好,外面的事情交给你,我就放心得很。”
毕耀武说:“可外面事情多,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让拉弟来帮我一下。”
他刚说完,就听门槛一响,一个少年跌跌撞撞进了大厅。
毕耀武想借此化解麻义的紧张心理,勉强笑着说:“呦呵,说曹操,曹操就到喽,只是这个曹操太冒失喽!”
那少年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长衫,辫子垂在身后,身材瘦弱,面皮白皙,眉毛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