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大导演文德斯曾经在80年代拍出一部著名的电影纪录片《寻找小津》。在那部纪录片中,文德斯用镜头记录下了一个迷离而破碎的东京。在文德斯的感觉中,东京是那样虚无,它就如同噪音和杂乱的图像,几乎没有温情。那一次,文德斯还去参观了小津的墓。文德斯把小津墓碑上的“无”字翻译成“nothingness”。显然,这样的翻译过于简单武断,它只停留在文字之中,而忽略了文字背后巨大的空蒙。一直到拍摄完《寻找小津》后,文德斯才算对“无”有了新的领悟,而他东京之行的结束,就是以大大的“无”结束。
“无”是什么呢?不好说。不好说的还有暧昧。“暧昧”与“禅”共通的一点是,它是无法言说的,但它又是芬芳甘甜的。当一个人嘴嚼一枚青橄榄看待世界时,他会发现,其实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灰色的,所有的春去秋来,都是一种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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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悯的凝视
秋天的一个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影碟。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你最近怎么啦,把电影写得如此沉重?他是指我关于《沉郁的忧伤》之类的文章。我回答说没有呵,我从来不把电影当作是沉重的舶船。只不过既要学会沉重,也要学会轻松,在沉重的时候沉重,在轻松的时候轻松。轻松和沉重应该是生命的两类主题,也是人类飞翔的两扇翅膀,
仍是想谈点沉重的。关于悲悯的旅行,静下心来想一想,实际上这类题材的电影还有不少,而且还都是大师所涉及。一个烂仔般的导演是不敢涉足其间的,首先是内容不讨好,再有一个就是如果没有相当的功力,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是表达不出真正的故乡意义的。
对于很多关于故乡之旅的电影,我更愿意将其看作是一次悲悯的人生之旅,看作是一场心灵的真正荡涤。除了我在上篇文章所涉及的电影之外,杰出的还有希腊大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尤里西斯的凝视》。这部电影我是两年前看的,电影的基调晦暗而沉闷。给我印象至深的是电影画面始终用中长镜头来拍摄,无比宁静,也使主观与客观场景始终保持着无以解说的距离。电影的场景始终在雾中,有种宁静得几近于死寂的氛围,对话和语言变得可有可无。安哲罗普洛斯就是以这样的电影语言来述说自己心中的悲伤和怜悯。“尤里西斯”的典故来自希腊神话,在特洛伊战争之后,尤里西斯的回家之旅异常艰难,好像是用了10年左右的时间吧。安哲罗普洛斯就是借用此名暗喻生命之旅的艰难和广阔。从剧情来说,这部电影本身并不复杂,反映的是一个希腊导演A在电影诞生100周年时深入战乱中的南斯拉夫去寻找自己国家的第一部电影,伴随的景象是爱琴海、雨、雪、孩子、老人、诗歌、远行、回归……这样的情景,就像游历在时间的河流中,无助而漫长。这种寻找实际上是一种寻根情结,在一种寻找中让自己的命运连同人类的命运不再迷失。
另一部引起我巨大感伤的归乡电影是《暴雨将至》。确切地说,我是1995年看到这部电影的,当时我决然以20元将这部电影的录像带买下,一直珍藏至今。这是马其顿导演米柯·曼彻夫斯基的第一部长片,曾获得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它由曼彻夫斯基回故乡缘起,讲述在南斯拉夫战乱与分裂中所目睹的四个故事,这四个故事循环结构,紧密相连,涉及杀戮、抉择、寻找和忏悔。曼彻夫斯基全力表现的是一种极端的忧患意识,他就像是站在苍穹之下,目睹着人类在一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互相厮杀,然后“暴雨将至”,共同走向毁灭。这样对吾土吾民的感伤是痛苦的,更是悲悯的;是一个巨大的设问,更是一声振聋发聩的钟声。
这样的电影无疑是有巨大震撼力的,它让人肃然起敬,让人沉思瞑然,因为它涉及的是人类最根本的问题,就像一把刀,在人类心尖上深深地扎进去。这样的导演已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娱乐制作者,他已成为一个思想家,一个思考着人类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一个哲人。当电影的意义已上升到以它相对完美的艺术形式全力表现人类生存的巨大主题时,这时候的电影让人敬畏无比,我觉得导演就像是上帝一样,他在创造着场景,创造着主角和配角,然后安排着他们的生活,平静地目睹着他们痛苦,目睹他们走向死亡和毁灭……这样的方式,我的天!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些导演对于自己的吾土吾民,有着这样悲悯的情怀呢?也许,是爱之越深,也就悲之越切吧。就如陈凯歌所说的:大师应该是这样的,他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自己的文化,并且对自己的文化有着尖锐的批评态度与批判精神。因为他是从那种文化中来的,他受到那种文化的滋润,去肯定一种文化的长处不难,但发现这种文化的短处,就很容易受到围攻。作为一个大师,首先是要能够承载、消融,代表你自己的文化,并且你对于你已习惯的文化永远有一双怀疑的眼睛。
艺术和情怀当然是相通的,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鲁迅,在他的笔下,同样流淌着对于吾土吾民的悲悯,这缘于一种非常痛苦的思考,也缘于一种勇敢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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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郁的忧伤
最近收到一封读者来信,问我:你写明亮的悲伤,我懂了。还有吗?还有另外的悲伤吗?我回答说是的,悲伤也是有着种类的,除了明亮的悲伤、俗世的悲伤之外,应该还有另外一种悲伤,那是一直进入到骨子里的,进入到人生意义范畴的,而且会在那个底限呈现出绿苔般的腐烂色泽——这种悲伤,就算是沉郁的悲伤吧。
这几天忙里偷闲,看了侯孝贤最著名的《悲情城市》。这部电影有着一如既往缓慢的节奏,静美的长镜头,空旷的远山与海……影片讲述的是一个台湾家庭在战后沉郁的事件。但侯孝贤的拍摄手法显然不是为了专注地叙述一个家庭的变迁,他更想表达的是一个家庭以及一个地方的崩溃、信念的崩溃以及人生的崩溃。这样的电影看起来平缓如水,但在镜头之下却暗藏着沉实凝重的安静以及沉情潜藏的诗意。有一种根本的抑郁,满在落花流水中。
一直喜欢安东尼奥尼以及维姆·文德斯合作的电影《云上的日子》,第一次见到它,还是1995年,我在皖南泾县出差,中午无事上收到一封读者来信,问我:你写明亮的悲伤,我懂了。还有吗?还有另外的悲伤吗?我回答说是的,悲伤也是有着种类的,除了明亮的悲伤、俗世的悲伤之外,应该还有另外一种悲伤,那是一直进入到骨子里的,进入到人生意义范畴的,而且会在那个底限呈现出绿苔般的腐烂色泽——这种悲伤,就算是沉郁的悲伤吧。
那段时间正是我拼命阅读各种哲学以及宗教书的时候,困惑与忧郁似乎将我压在水底。这样的电影加重了我的忧郁,也加重了我的哀伤。但我突然知道,原来世界上并不是我一个在困惑,也并不是我一个人在忧郁。我的忧郁实际上是人类共同的忧郁,我的忧伤,正是人类精神史的忧伤。《云上的日子》想表达的就是世事的无常吧,每个故事,每个人,都像并行着的线,只有交叉,没有重合和连接,阴差阳错之中,只好再睁着一双迷茫的眼在人海中游历……一个个故事就是那样无奈地在摄影机前慢慢淡化消失,而人类每天却在重复着同样的故事。
这样的电影真是让人无话可说。然后便是郁闷,便是平静。或许还会这样——当有那么一天,发现所有的途径都写着“此路不通”的时候,反而是一种真正的解脱了。
——这两天我还看了维姆·文德斯在上个世纪80年代所拍的纪录片《寻找小津》,按照文德斯的理解,东方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实际上毕生是在用自己的电影记载着一种“缓慢的崩溃”,家庭的崩溃、道德的崩溃以及人性的崩溃。文德斯在电影中叙述道:“小津的电影让我们看到了父母、兄弟以及我们自己,它记载了一个个日本家庭缓慢的崩溃。”文德斯一开始怎么也理解不了为什么小津会有着如此沉郁的忧伤,而且内敛得恰到好处,绝不疯狂。但当他一踏上东京的土地,在灿烂的樱花下看到日本人的生活时,他一下明白了——“东京就像是一个梦境之地,这里的所有生活的人就像梦游。”也许,正是这样吧,以梦的姿态来对待人生,必然有着一种沉郁的忧伤,也有着一种樱花般的烂漫。
这样的方式还使我想起安哲罗普洛斯,在他的代表作《雾中风景》、《尤利西斯的神秘之旅》以及《永恒的一天》中,世界始终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中,似乎从没有阳光,也没有通亮,所有的东西都被压抑着。安哲罗普洛斯的每一部电影都有着浓郁的故乡概念,但故乡在哪里呢?只是在雾中吧,或者在梦里,朦胧的雾与梦,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同样在电影中表现出巨大忧郁以及悲伤的,还有苏联大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我看那部著名的《乡愁》是在某个下半夜,那真是一种荒凉呵!在电影中,诗人沉浸于巨大的痛苦中,寻找着生存的意义,寻找着永恒。他几近崩溃了,而我躺在床上,内心中同样寸草不生。在电影的结尾,诗人屏息秉烛,火苗飘摇中一步步走过水池,燃而又灭,灭复又燃,终于最后一次,燃烧着到达水池的对岸。在那一刹那,电影中的诗人与我,就像两朵没有生命的花,一朵已经干枯,另一朵则仿佛是从未开放的塑料花。
电影《乡愁》一直用的是勃拉姆斯的音乐,沉郁,悲伤,没有闪亮的通风口。在没有任何路径的时候,是不是,灵魂会深深地叹息和战栗,然后兀自生灭?
有人曾这样评价侯孝贤:“在他谦和的画面之中,总有微风在流动。”以我的理解,这样的微风,就是沉郁的悲伤吧。很多时候,当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世上的时候,看看星空,想想时间,然后就有着一种悲伤,天茫茫,地茫茫。没有死亡,只有对死亡的恐惧。
伸向死亡的指尖
看《深海长眠》时就明白,张艺谋的《十面埋伏》在金球奖上败给它绝不是偶然的。以《深海长眠》的内涵,只是简单华丽的《十面埋伏》哪里是它的对手呢?张艺谋的《十面埋伏》就像一个徒有其表的漂亮小姑娘,她是那样的不谙世事,那种对世界以及事物的认识和理解还停留在极浅的层次上。以这样的方式,哪里能打动那些奥斯卡评委呢?败北,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
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深海长眠》也是表述一个简单故事,但由于它是直接面对死亡,所以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故事非常简单:30年前的一次海边跳水不仅使雷蒙·桑姆佩德罗差点死亡,而且也折断了他的颈部,导致其高位截瘫。尔后雷蒙一直卧病在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只是依靠家人的悉心照料维持生命。高位截瘫的冰冷现状使雷蒙厌倦了生存,但无奈的是,他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于是只好强烈地不顾社会、家人、宗教的反对,坚决要求以安乐死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旅程。
拗不过雷蒙执著的赴死意愿,家人只好请女律师朱丽娅帮助,诉诸于法律。但雷蒙安乐死请求屡屡被驳回。为了进一步了解当事人,朱丽娅借助于雷蒙家,当事人尘封的往事和横溢的文采也慢慢展现在她面前。同时,在接触中,她也了解到雷蒙家人进退维谷的两难心情。最终,她决定帮雷蒙出书,将当事人挣扎而又决绝的心路历程展现在世人面前。但不久,朱丽娅旧病复发,即将成为植物人。雷蒙不断写信安慰朱丽娅。虽然二者对于死亡的态度不尽相同,但对于生命无法掌控的失落感将他们的心越拉越近……
这样的电影无疑是沉重的,但电影却在沉重中屡屡呈现出轻快的成分,甚至有着飞扬的感觉。我一直考虑的一个问题是,也许对于死亡来说,虽然它是无法想象的,也是无法逃避的,但似乎是,死亡却可以触摸得到——我们可以轻轻伸出我们的手,指尖一点点接近它——深情,缓慢,敏感,战栗……这样的方式可以感觉到那种阴影慢慢地向你靠近,感觉到指尖微凉,而在心底,却有一种温暖慢慢地浮上来……
《深海长眠》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表达着对于死亡的尊敬。在生与死的凝视中,吟唱着心灵的悲歌。
春节之前,我的一个长辈去世了。这位长辈在晚年,一直病魔缠身,每次见到他,都会听到壮志未酬的喟叹。在晚年,他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不断地读我的文章,然后打电话给我探讨有关感受。因为无所事事,他开始学电脑,然后零零散散地在电脑上敲击着自传和感受。我后来听说他在日记里记载了很多关于我的话题。在第一时间噩耗传来时,我正在上夜班,由于一直找不到排遣悲伤的通道,我只好呆坐着,一遍一遍地播放着莫扎特的《安魂曲》。那时正是腊月底,天气闷热难当——而第二天风云突变,阴湿的日子一下子就来了。
——接着再说《深海长眠》。
《深海长眠》给我的感觉似乎是———触摸死亡的指尖并不是微凉的,它还可以说是温热的——甚至可以变成清丽疏古典雅宁静,就像莫扎特的《安魂曲》,也像贝多芬第七交响曲,或者是电影中飞扬着的《费加罗的婚礼》。死亡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似乎并不狰狞可怕,可以超越一切之上,是风轻云淡的自由。
我一直觉得这部电影可以获得今年的奥斯卡奖。昨天,它果然获得了这项荣誉。虽然这部电影的导演还很年轻,但他的思想,他对于人生以及死亡的理解,却好像曾经活过几辈子似的。想想这部片子,先是获得了威尼斯评委大奖并击败了阿尔莫多瓦的《不良教育》获得奥斯卡提名,然后又击败张艺谋获得美国金球奖,现在,又获得了奥斯卡奖。这绝不单单是幸运,因为它点中了人类最柔软的地方,它让整个人类在面对中变得凝重起来。反观《十面埋伏》,尽管在技术上登峰造极,但却没有打动人心的东西。那种心灵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