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驿馆条件不如沂州迎宾馆,但也不错,电灯有,自来水也有。杨士骧听得罗筱才禀报周毅来了,亲自迎出来,屏退左右,单独与周毅谈了很久,直到亥时时分,周毅才告退出来,带着卫兵骑马返回了家。
郑婵一直等着丈夫。
“你二哥带口信给你。他很好,如今在曹锟手下做事,很得信重。”周毅将双脚伸入热水盆里,对妻子说。
“是巡抚大人说的?”郑婵准备伺候丈夫洗脚,听见这话,停下了动作,“我大哥有无消息?”
“他没有说。”
按说是不该过问丈夫的公务的,但郑婵却感到了一丝不安,“夫君,贱妾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嘛。”水有点热,周毅吸了口气,将双脚搁在脚盆边沿上。端起妻子为他泡好的凉茶,咕咚咚喝光了。
“贱妾以为,夫君要将抚台大人召见之事告知司令。”
“为何?”
“贱妾以为,司令与直隶袁大人不谐,尽所周知。听说杨抚台是袁大人举荐巡抚山东的,不要引起司令的……”她想说猜疑二字,却又觉得不妥,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引起什么?猜疑?司令重用方声远,小题大做。曹敏忠更是酷吏!你说的没错,我已请示司令,准备去一趟济南。”
“替夏家荣说情吗?”
“军中事务,你一个妇道人家少管。懂吗?消息是冯仑家的给你说的?”冯仑的家安在兖州,他本人却在曹州驻扎,两家常有来往。
“是……”郑婵迟疑了下,承认了。冯仑之妻确实跟她讲过夏家荣案。说曹敏忠有意通过夏家荣诬陷于他,冯仑深为气愤,亲自来兖州面见周毅,要他主持公道。
夏家荣案主要出在曹州军营建设中。冯仑是否涉及,周毅也不敢保。但自己是一分钱未贪的,周毅内心倒是踏实。不过,夏家荣逢年过节,总要提着礼物孝敬一番,现在看来,这厮确实手脚不干净。
“夫君……二哥之事,瞒不过江云,不如也一并跟司令谈了……”
“各为其主嘛。有什么了不起的?龙谦又不是不知道?时过境迁,现在都为朝廷做事,我答应你带信给郑笃,你不妨写封家信给令兄,明日托杨大人带过去。便是你大哥,他办的事他承当,和你有何关系?和我又有何关系?你不必多心。杨大人那里,我知道分寸。你放心吧。”
晚间深谈,杨士骧详细了解了夏家荣之案内情。周毅据实禀报。杨士骧确实流露了招揽之意,周毅自认应答得当,没有失误之处,心里很是安宁,“这些年一路走到现在,不易。婵儿,为夫知道其中的利害。不消你提醒。放心吧。司令精明过人,豁达大度,必不为宵小所惑。”这些年周毅很是读了些书,说话也变的文绉绉了。
“那你找司令作甚?”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我累了,早些歇息吧。”周毅不想再谈了,“我去看看麟儿就睡。”去年底,郑婵终于为周毅生了儿子,周宇麟的大名还是龙谦帮着取的。
“好吧。”郑婵却意犹未尽,“俺二哥的信,不写了。知道他过的好就行了。”
第二天,周毅安顿了军务,按照规定,将指挥权暂时交给了参谋长蓝心治,也不等济南回复,没有向中兴借汽车,而是带了一个骑兵警卫排,前往济南了。
龙谦正想招周毅来,谈一谈夏家荣案的处理和部队编制问题。见周毅来,很高兴。
“周兄一路辛苦!已经回信请你来了,太好了。”龙谦笑眯眯地握住周毅的手,很是亲热,“宇麟好吧?郑婵好吧?”
“多谢司令对内子与犬子的关心。都好。内子还特意叮嘱我问候司令。当初在郑家庄几乎日日相见,现在司令的基业大了,反而见一面难了。”周毅看到龙谦的态度,心里更是踏实,“司令,十协出了乱子,辜负了司令的重托,心里很难过。”
“也不能全怪你。各级都有责任。”龙谦想了想,“周兄,你来济南,主要是谈夏家荣之事吗?”
“是。”
“周兄之意如何?”
“夏家荣违反军法,贪污巨大,的确该杀。但是,夏家荣是蒙山老人了,记得当年在蒙山之时,军械组打造第一把军用刺刀,他就是功臣。这些年在后勤之位上忙前忙后,虽说不是冲锋陷阵之功,但也不无劳绩。司令能否法外开恩?免去他的职务,让他到连队去,待罪立功?另外,”周毅斟酌着词语,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
“周兄,你我是出生入死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司令,那我就直说了。曹敏忠用心不善,方声远更是居心叵测。司令,你可不要偏信他们呀。夏家荣贪污是实,但他对司令你却是衷心耿耿……”周毅想起刚拘捕夏家荣时,他不顾方声远的反对,坚持去监室看过他,“夏家荣对他鬼迷心窍犯错十分后悔,痛哭流涕,说他对不起司令,对不起咱蒙山军。希望我对司令说几句话,留他一条狗命,给他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就这些?”
“司令……”
“周兄,夏家荣过去有功,不然不会升至科长之位。每月一百元的薪饷,不低了!可是他贪污了多少?近两万大洋!按照咱蒙山军的军法,够枪毙他几十回了!这不是喝兵血是什么?至于曹敏忠和方先生,不过是照章行事,军法处就有督察之职嘛。如果不是军法处介入,你这个协统何时才能发现养着一堆大耗子?曹敏忠刑讯逼供有错,但并没有冤枉人嘛。这次我是准备处理曹敏忠的,这个口子不能乱开。没有口供也不要紧,事实总能查清嘛。”龙谦破例地点了支烟,“这件事我是有准备的,但不知道谁开这个头!现在摊子大了,每月的军费开支好几十万,人为财死啊。如果不刹住这股风,咱们辛苦建立的这支部队,不用人家来打,自己就散了。周毅,我问你,部队对夏家荣一案有什么反映啊?”龙谦喝了口水,“至于方先生和敏忠,他们肃贪没错。什么借机整人都是胡扯,你是咱蒙山军元老,是有足够影响力的高级军官,听到这些话,你要毫不客气地骂回去!”
周毅知道夏家荣完了!“司令,下面的官兵不知道究竟,军心有些不稳,担心军法处借机乱搞……”
已经定了调子,周毅还在这样说,龙谦有些不悦了,“这是屁话!谁不稳?你?蓝心治还是冯仑?”龙谦严厉起来,“普通士兵是不会乱的,只有做贼才心虚!我是准备将这个案子通告全军的!夏家荣就在这里,他要见我,我不见,他有什么脸见我?我对不起他吗?他缺钱吗?薪饷不低,还占着股份,捞那么多的钱干什么?进赌场?喝花酒?讨小老婆?枪毙他是轻的!我准备待案件终结后,让他们几个犯案的东西到各标去走一圈,现身说法!让部队知道为什么枪毙他们!”
“司令!”周毅急了,“你可以另派人彻查,我若是贪污一块银洋,你将我一起毙了!”
“周兄!曹敏忠已经报告我了,此事你是失察之过。事情主要出在曹州营房工程上面,冯仑也难辞其咎!他没有贪污怕什么?怕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人心没尽哪,想想当初咱们蒙山大败的困境吧,连盐巴都吃不上,哪里有一分钱的军饷嘛。为什么如今拿着如此高的军饷,还领着分红,却不顾脸皮去贪污?明天我要开个会,讨论下夏家荣的案子。谁的过失谁承当,包括我在内。蒙山军走到今天不易,谁敢毁了这支军队,我就毁掉他!周毅,你说的有些对的地方,但思想还是有些糊涂。功过不能相抵,不能因为他过去有功劳就可以允许犯错,那样咱们就完了!你下去好好想一想,明天你要在会上表一个态。”
正文 第二十四节 贪腐案(三)
周毅没有住在司令部,而是被伍烈叫到了家里。老伍是蒙山军元老级人物中年纪最大的,成家却晚,直到第五镇整编后才经人介绍娶另一个漂亮的小寡妇。小寡妇姓刘,是济南府一个铁匠铺老板的儿媳,带着一个四岁的儿子。伍烈不嫌女人拖着油瓶,对孩子很好。老伍听了龙谦的劝,在华源迁至济南后离开后勤处去了新成立的维修厂当了副厂长。但老伍死活不愿脱下军装,所以军籍仍保留着。龙谦亲自提升了他的级别,定位正营级,但不领军饷而是领着维修厂的工资。
伍烈搬出了军营,在维修厂旁边租了两间房子住。在周毅看来有些简陋了。但老伍情绪很好,吩咐老婆置了酒席,与周毅推杯换盏喝将起来。
“司令规矩大,喝酒也受限制。如今俺离开后勤处,喝酒是没人管了,每晚至少来五两。周少,别嫌俺的酒酸,这是俺能买到的最好的酒了。”
一声周少,让周毅眼眶立即酸了。想当初在蒙山寨,伍烈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哪里,够意思了。”周毅举杯,一饮而尽,“好酒,好酒!”
“周大人,俺家老伍常念叨您。俺的手艺不好,不要嫌。”伍烈漂亮的小媳妇抄着一口济南口音道。
“嫂子的手艺蛮好,真的。千万别叫大人,俺和老伍哥是兄弟,叫大人就太见外了。”周毅心里有些愧疚,当初伍烈娶亲,他是收到帖子的,但只是托人带了份礼,没有亲自来。
“兄弟当然是兄弟,但大人也是真的。想当初周少是蒙山寨的才俊,后来龙司令当家,周少是二把手。便是现在,堂堂的协统大人,手下管着好几千人马呢。能来咱家,是看的起俺老伍。”几杯酒下去,伍烈红光满面。
“别,千万不要听你家老伍的,俺和他是生死交情,千万不要生分了。嫂子你歇着,菜够了,够了。”周毅努力不去看伍烈媳妇那张桃花脸,对伍烈问,“怎么样,现在到了维修厂还好吧?”
“司令给俺副厂长是照顾俺,俺心里明镜似的。俺吃几碗饭还不知道?不过司令让俺脱下军装可不成。俺生是蒙山军的人,死是蒙山军的鬼!这辈子跟定司令,跟定蒙山军了。”
“那当然,司令是念旧的人……”
“周少,老伍请你来,是想跟你说几句。如果按说的不在理,你看在咱们多年的情分上不要往心里去。”伍烈喝了一大口酒,“周少,俺知道小夏这回犯事太大了,谁也保不住他!就是司令也不行!为啥?两万块啊!他也下得去手!如今咱蒙山军家大业大,加上宁参谋长的兵,上上下下好几万人马,如果没有个规矩,那还了得!小夏的事怪他,也怪你!你管的他太松了,太相信他了!他狗日的对不准司令,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咱们一起苦斗过来的老兄弟!你不要替他求情了!周少,俺听说这事,吓了一大跳,跑去找司令,看看能不能留他一条狗命,司令跟俺说,不行,就是你老伍,一样毙了!将俺臊的呀,脸都挂不住。可回来一想,司令容易吗?为了咱全军还得受朝廷的气!听说新来的巡抚老爷不比原来的周大人了,是袁世凯那个龟蛋的人,是来找司令的茬的!咱们这些蒙山军老人,怎么能再给司令添乱呢?是不是这个理?”
周毅苦笑下,“老伍哥你说的是。”
“小夏完了,怪不得司令心狠。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司令对老兄弟们够意思了。心里总装着咱们。小夏死后,他老婆孩子,俺老伍管!俺的军饷不低,足够花了。将来他儿子长大,还是咱蒙山军的兵。”
周毅搞不清伍烈这番话是自己要说的,还是龙谦交代的。当晚他就住在了伍烈家里,伍烈将自己的卧室腾给了周毅,但周毅却彻夜无眠。心里一直盘算,不是为了夏家荣,而是为自己。伍烈口中的龙谦还是蒙山寨那个龙谦,但实际上已经不是了。因为郑诚的事,周毅总觉得自己与龙谦之间横了一堵墙。扪心自问,自己早就接受龙谦为一军之主的事实了,绝没有其他的想法。也承认如果没有龙谦,蒙山寨绝对不会变为蒙山军!但是随着龙谦地位的升高,随着司徒均、陈超、方声远等人位子的上升,龙谦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龙谦了。
明日龙谦要自己表态,什么意思?将夏家荣处死的帐记在自己头上?作为夏的老上司,自己在他生死关头不为他说话,让自己手下怎么看?但如果再为夏求情,岂不是专门抽龙谦的脸?
这个该死的夏家荣,为什么如此贪心呢?周毅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次日的会议对于夏家荣等三人的处理并无多大分歧,在周毅说出应予严惩的话后,三名贪污犯的命运就决定了。只是龙谦提出的在执行死刑之前令夏家荣在各部做巡回忏悔的建议有点残酷,周毅是夏家荣的顶头上司,周毅不求情,其他人也就不吭气了。
夏家荣会去充当小丑般的角色吗?答案是会。龙谦直接点名,如果巡回演讲讲得好,对家属可以网开一面,念在他对团体薄有微功,部队会替他养家。如果不愿意现身说法或者敷衍了事,那就别怪部队不客气了!
夏家荣是营级军官,按照军规娶妻不限年龄,他已经成亲,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家已经抄了,本人又是孤儿,其妻或者带儿子回娘家,或者另谋生路。夏妻是郑家庄人,夏家荣出了这样的事,夏妻不敢回娘家。因为费县,尤其是郑家庄、陈家崖一带的村民自治杜绝了她的生路。为什么?村民自治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拥军优属,凡是在蒙山军或者巡防营当兵者,家属免除全部赋税并且享受各种优待,比如在春节、中秋等大节会领到肉、米、油、布等物资。但逃兵、叛徒等则剥夺其军属的资格,甚至会受到村民的鄙视或者欺凌。可以想见,夏妻根本不敢回娘家,若想顺利活下去,只有依赖部队。夏家荣只要不傻,他就会老老实实地按照上面的安排办,在被枪毙前充当一次反面教员。
在确定对夏家荣等三人执行死刑并没收全部财产后,龙谦严厉批评了第十协及总部后勤处的失职。宣布对第五镇统制官龙谦、第十协协统周毅、副协统兼第十九标标统冯仑、参谋长蓝心治,总部后勤处长宋晋国记过,发俸两个月。通报全军以为警戒。龙谦指出,随着部队的扩大,待遇的提高,各种违纪甚至犯法现象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各部主官要以夏家荣案件为警示,开展一次纪律方面的专门教育,重新学习军规条例。以后凡是出现违纪犯法现象,严格按照军规办理,不管是谁,都没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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