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她沉下了脸。耿穗穗知道她很不高兴,也知道她不可能和吴娜翻脸———陈静看了耿穗穗一眼。耿穗穗的心往下沉,她明白陈静这一眼什么意思,她在暗示她:“你可是英语课代表啊,你赶紧哄她走呀,快拿你的红笔把李大伟的分数划掉重新判呀,你磨蹭什么呢,快呀,动作怎么这么慢呀———”
陈静说:“快说呀!”
耿穗穗发着呆,她想起曾在电影院里催她赶快坐下的老师,她格外能感受催她的人的着急程度,她比催她的人还急。耿穗穗回过头看着吴娜,她判完李大伟和自己的卷子该走了吧?可吴娜还在那里满不在乎地翻找着谁的卷子,陈静、耿穗穗都不出声地冷冷地看着她,白雪皱起了眉头,因为吴娜翻乱了她刚整好的那份卷子,白雪说:“你要找谁的?”
“看见张扬的没有?”
耿穗穗抬起头警惕地盯着吴娜。
她凭什么要张扬的?好像还跟他挺熟似的。她确实跟他挺熟的,他们下课有时候还能说话呢,张扬很少跟女生说话却跟她说话了,那是因为吴娜老追着李大伟,不管什么原因他们确实说了。不过幸好他没冲她笑,那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吗?他们都是李大伟的朋友。为什么她不要别的朋友的却偏要张扬的?她也发现他长得很漂亮吧?对呀她又不瞎凭什么看不出来呢?她也喜欢他吗?她见过他哭吗?她像她一样了解他吗?
“不在我这儿。”白雪说。
“也不在我这儿。”陈静马上说,然后坏笑地看着耿穗穗。
吴娜向耿穗穗伸手。
耿穗穗神思恍惚,她呆呆地看着吴娜伸过来的手,这只手不像荷韵儿那样洁白修长,手指头还没耿穗穗长呢。五根手指又短又粗,这么难看的手指头,怎么好意思分得这么开,这么理直气壮地向她伸展着?
“怎么了?给我呀?”吴娜不耐烦。在她眼里,耿穗穗最不算什么,她凭什么当英语课代表?她凭什么当团员?她凭什么坐在模范小组里?她是她们三个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老实巴交,呆头呆脑,怎么看都不像好学生。
耿穗穗缓过劲来,愤怒地看着吴娜。就算粉身碎骨她也要守住张扬的卷子。终于到了发挥母性本能的时刻了。
“耿穗穗舍不得。”陈静说。
耿穗穗转过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陈静。她的笑容多么友好调皮呀。她就这么轻易、这么简单地把她给出卖了。耿穗穗想冲她尖叫。她还在笑!她是个坏人!总算认清她了,她跟吴娜一样坏!其实她早就该知道,她早就知道了,早知道她就不告诉她了……耿穗穗很悲愤,可是她连瞪陈静一眼都不敢。
吴娜收回了手,歪着嘴笑,她的长长的人中也随着歪曲了。因为她的人中太长了,人中上的青色的绒毛十分清晰,耿穗穗很高兴发现她长胡子了,她的人中和鼻孔已经那么难看了,现在居然还长了胡子!再过些日子她的胡子就会像她的眉毛一样又黑又粗了。哈哈,活该。哈哈。
耿穗穗笑不出来。
“原来你喜欢张扬呀?”吴娜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像个和蔼可亲的大姐姐,她的鼻孔仍然一张一翕,耿穗穗似乎从那漆黑的地方感受到了温和的气息。“放心吧,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我帮你。”吴娜仗义地拍拍耿穗穗肩膀,宣布她俩结拜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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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牲口 8(2)
吴娜走了以后,耿穗穗说:“她长胡子了。哈哈。”
白雪笑了一下,她已经判完自己那部分卷子,可以回家了。
陈静面无表情地看着耿穗穗说:“你是不是傻呀,你干吗不否认啊?”
耿穗穗笑了笑,陈静看不出来这是冷笑,她从来不看耿穗穗的脸色。
“也好,省得你跟张扬告白了。”
耿穗穗也是这么想。她不怕吴娜知道,人人都知道吴娜喜欢李大伟,吴娜满不在乎。说不定人人都知道耿穗穗喜欢张扬的时候,他们俩也能在班里互相追逐,他也会自然地喝她的水吃她的饼干。耿穗穗觉得至少自己长得比吴娜好看多了,而且她还是团员,她这么优秀,张扬有什么理由看不上她呢?
吴娜没有食言,她常来找耿穗穗,告诉她张扬的最新消息。但是她带来的第一条就是坏消息,而且非要当着陈静和白雪的面宣布。耿穗穗发现陈静比自己还愿意听张扬的事,她现在一点也不怀疑陈静因为知道是坏消息才来听的。
“张扬可能喜欢荷韵儿。”吴娜神秘兮兮地说。“昨天李大伟放学有事,让张扬送荷韵儿回家,今天可能还是张扬送她。荷韵儿跟我说他可能喜欢她。”
白雪打着哈欠听着,她对这些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她的肚子饿了,从上第一节课起她就叨唠着说早上没吃饭快饿死了,到第四节课她还活着。白雪即使真快饿死了,仍要赶在临死前把脑袋凑进来,奄奄一息地听着吴娜庸俗不堪的语调,看着吴娜丑陋贪婪的面孔,就因为陈静在听,陈静感兴趣。朋友的兴趣就是自己的兴趣。
吴娜和陈静都期待着耿穗穗的反应,耿穗穗只是哦了一声。耿穗穗想,既然荷韵儿认为张扬喜欢她,那他一定喜欢她。荷韵儿是宠儿,谁又能不喜欢她呢?她这个自封的冒牌宠儿拿什么去跟真货比呢?
没长性是小孩子的特点,尤其是单恋,小孩最喜欢又最容易放弃的事情。本来就是这么一件轻薄的、没什么生命力的事情,本来应该很快就过去了,只要没有人再给它养分。就在耿穗穗没有完全死心的时候,吴娜又有新消息了:李大伟揍了张扬一顿。
某个早上张扬去接荷韵儿上学,当天下午张扬就被揍了。他打他的时候一直重复一句话:“我让你去接她了吗?我让你接了吗?”
在学校外面一条狭窄的小胡同里,他们站成一圈围着张扬。修自行车的大爷蹲在圈外笑嘻嘻地看着他们。那些男生没有给张扬一个沟通的眼神,暗示他们虽然刚刚还在一起开玩笑,现在却迫于无奈不得不看着他挨打。他们只是站着,抽着烟,看着李大伟一脚一脚踹下去,看着张扬一声没吭就倒下了,他们既像是在看着,又像没有看,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张扬的身体太瘦小了,禁不住一点力量。修自行车的大爷咂吧着嘴摇摇头,替这副身子骨感到不争气。李大伟抬起脚踩在张扬脸上,先是脚跟再是脚尖,他的脚掌完全覆盖在张扬半张脸上,他们几乎看不见张扬了。李大伟并没有使很大力气,尽管看起来他很像是用鞋底碾着这张小白脸。他留意着,没有踩坏它。李大伟踩了一会儿,张扬一动不动。不踩他,张扬也不会动的。
修自行车的大爷这次摆了摆手,他的手又黑又油,像熊掌一样。虽然他摆手试图劝架,可惜这位爱看热闹的大爷离他们太远了,只有躺在地上的张扬才能看见他的黑手。
张扬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几根油亮亮的黑指头。
哨鸽飞了过去,又飞了回来。第四圈。
两三个男生已经出汗了。
李大伟表演踩人游戏有点不知如何收场。
其他男生缄默着,一言不发。
终于有人借着把烟抽完的契机说:“大伟,算了。”
李大伟才抬起脚来。
张扬脸上一半是脚印,一半陷在土里。他的头发和他漂亮的黑色风衣上也都是尘土,他变成了一个小灰人,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他不确定李大伟是不是还要再踩上来。李大伟抓住张扬的领子,轻轻一提,他就起来了。李大伟奇怪张扬怎么会这么轻,他一拳就能把他砸碎。现在就像在拣张扬的碎片,他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打他。李大伟用手抹掉张扬脸上的鞋印,他的手很善良,刚才他的脚做了什么和他的手一点关系也没有。张扬不敢看李大伟,他想躲开他的手,如果非说有什么感觉的话———打架的时候最好别想这些———他觉得李大伟的手比脚更让他感到羞耻。张扬低眉顺眼,这时候周围一圈同学开始向他传递会意的目光了。他抬头,眼光向远处看去,又看到了那黑糊糊油亮亮的手指。李大伟的手接着掸了掸张扬头发上和衣服上的土,尘土飞扬,张扬很想打一个喷嚏,不过他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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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牲口 8(3)
最后李大伟把那只善良的手停在张扬的头上,老鼠眼睛眯成缝,从缝隙里盯住张扬的花脸,面带笑容地说:“我不是成心想打你,知道吗?”
张扬点点头。
“这事儿怪我。”李大伟皱着眉头说,他的模样像个老流氓。李大伟这是在学他爸爸说话的口气,他经常听见他爸爸打完他妈妈以后就这么说话。怪我,唉,怪我。他早就想试着说一次了。
张扬摇摇头,说:“我再也……”他的嗓子里进了土,没有说下去,他轻了轻嗓子着急地说:“我再也不接她了。”
李大伟拍拍张扬的肩膀,说:“行了,赶紧回家吧。”
那圈男孩,包括围在中间的张扬,似乎都意犹未尽,站在那里不动,似乎还等着李大伟再说点什么一样,但是李大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吴娜的本事就在于,尽管没有亲临现场也仍能极度渲染到好像她本人就在一旁抽烟修车。等她停下来,耿穗穗第一句话问的是:“张扬哭了吗?”
吴娜愣着:“哭了吧?”她不明白耿穗穗什么意思。
耿穗穗感到满足,她的心最近有些干涸了。她一想起来他那双凌厉的眼睛在充满泪水的一瞬间将会变得多么柔软,她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事实上,张扬最想哭的时候,是当他使劲憋住那个没打出来的喷嚏时。
“你没病吧?傻笑什么呢?”陈静说。
耿穗穗摸着脑袋,陈静最近总说她傻,让她很不高兴。
“看来你现在跟他有戏了。”陈静的表情让耿穗穗担忧,好像陈静跟吴娜串通好了,她们生怕让耿穗穗高兴。吴娜笑眯眯地继续对耿穗穗说:“还有一件大事,我问张扬了,我问他觉得耿穗穗怎么样。”
耿穗穗看了看一边的陈静白雪,她犹豫着,不想让吴娜当着她们俩说出来,但是极度渴望还是鼓励她问出来:“他说什么?”
“不怎么样,太愣了。”
“我?”
“当然是你啦。”
陈静笑了起来,白雪看见陈静笑,也跟着笑了。耿穗穗看见陈静和白雪笑,自己也笑了。
他说她太愣了,她考虑着,什么样才叫不愣,像李大伟那样站在讲台上跟着HOT扭屁股就不愣了,或者像吴娜嗷嗷叫着追着自己喜欢的男生满教室跑就不愣了,或者像荷韵儿……荷韵儿就算了,永远不会有人说她愣的。耿穗穗痛恨吴娜,她不知道怎么制止吴娜再来找她,可有时候她并不想制止,她认为陈静想听———朋友的兴趣就是自己的兴趣。
她们的鼓励一直停在耿穗穗脑子里。她要坚持下去,她的小恋曲才刚露出一点苗头,她想看看究竟能成长到什么程度。
为了显示自己没那么愣,耿穗穗壮着胆子去跟张扬说话。她考虑了几乎整整一个晚上和一个早读的时间,她冥思苦想地寻找话题,她最后想到的就是她最开始想到的———利用她英语课代表的职权———她竟然跑去问张扬交没交英语作业。
耿穗穗不但证明了自己愣,还不止一点。
当她开口叫张扬名字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从来没有叫过这个名字,更没想象过它能有反应。她应该事先练习一下怎么叫他的名字,也就不至于叫得这么细弱单薄病恹恹的像个扫把星。她对这声音很不满意,她但愿张扬会觉得她的声音文静乖巧可爱,可惜张扬根本没听见。当她叫第二遍的时候她脸涨得通红,喉咙也跟着一起涨,更难发出声音了,她觉得自己正在和声音一同死去,她没力气也不可能再叫一遍了。
就在这时候,热心的吴娜帮助耿穗穗大喊了张扬一声。同学们被吓了一跳,张扬吓了一跳,耿穗穗也吓了一跳:吴娜她坐在哪啊,她现在在教室最后面,离他们那么远,却一直盯着耿穗穗。难道她没别的事可干了吗?耿穗穗气坏了,她叫个什么劲?用得着她叫吗?谁让她多管闲事了?
全班都看着吴娜和张扬,等着吴娜要对张扬说的话,而吴娜却撑着她的鼻孔冲耿穗穗会心一笑,于是所有同学又心领神会地看着耿穗穗和张扬。张扬也看着耿穗穗,赵博也看着耿穗穗,李大伟也看着耿穗穗。
小牲口 8(4)
耿穗穗红着脸,惊慌失措。张扬面无表情,眼神凌厉。他们四目交接,这是耿穗穗一直期待的,她相信他们能用眼神来替代语言,可张扬的眼神明确地表示他现在不知道耿穗穗想说什么也不关心她想说什么。她没时间再暗示他他应该多么熟悉她的这对小眼睛,他们之间应该靠眼睛沟通。她也不再妄想他湿润的眼睛了,她只是期待他能换个表情,哪怕是像讨厌的吴娜那样笑一下。他不笑。耿穗穗只好自己无力地笑了。
“你交英语作业了吗?”
这句话耿穗穗倒是练了很久。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她很想改词,或者干脆不说了,但她还是坚持着心灰意冷地问出这句让她咀嚼了一天一夜的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她失望透顶地完成了她的计划。张扬说完“没有”两个字,迅速把头扭回去了,好像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或者是不想再给她接着说话的机会。
耿穗穗也想迅速扭头,可她不知道扭向哪里,四面八方尽是不怀好意的笑容和眼神,她只好把头低下去,她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一个大愣瓜。她很后悔,问一个根本不写作业的人交没交作业无疑是自讨没趣。不过她马上又开始安慰自己,也许因为他刚刚经历了荷韵儿的事件心情不好,或者也许他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意思跟她说话,因为他是个内向腼腆内心脆弱敏感的男孩。
陈静关心地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不好意思说话吧?你刚才其实想跟他说什么呀?”
耿穗穗说:“我其实就想问他交没交英语作业。”
陈静说:“你真傻,好不容易有个说话机会。”
耿穗穗觉得很难受,但她一想起来自己是为了失恋,为了一个男生难受,她心里又好受了些。耿穗穗一回家就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