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成老师不信,并以此得出结论,妈妈在护着点点,包庇点点。
成老师对点点说:不管怎么说,你在家里可以是宝贝女儿,在学校里,你是中队长,你就是大家的榜样,就有责任带着大家一起进步。
其实,成老师并不生点点的气,也不是真对教室里的争论和于丽琴她们的游戏不满。他一向以为,让学生多动多玩,只要不过分,没坏处。农民兄弟都知道磨刀不误砍柴功。
成老师是着急。升入六年级以后,这帮孩子好像反而不懂事了。虽说外面的形势在变化,但同一个年级的其他班级仍然好好的。1班的纪律松懈不说,成绩也在下降。本来红廊里1班和4班你追我赶,现在差不多成了4班的一统天下。每次测验考试,也大多是4班领先。并且,是整体在退。樊点点,朱优墨,计言其……,他们都是班上的“老”干部了,但学习、学习态度、学习成绩,都不如以前。时间过得飞快,小学毕业说来就来。考中学时,总不能说他们灵活,他们有潜力,由此来决定他们能否进重点中学吧。要的是成绩,成绩面前人人平等,聪明人傻子全都一个样,读书的时候把自己当傻子,多下点苦功夫。这些道理,和他们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怎么就不理解呢。
成老师隐约分析出这种现象的源头在哪里,可是他无法把孩子的心全部拉回到教室里,像以前那样。他不能对他们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即便学生不反对,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不合潮流,封资修的味道太浓。他只能对学生反复强调,学生以学为主。你们是学生,学习是你们主要的任务。这类的重复太多,自己也觉得空洞无力。毛主席最近最重要的指示是,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这话家喻户晓。成老师希望点点、朱优墨他们学习更认真,成绩更稳定,成老师可以以此为榜样督促全班进步。可是点点偏偏对分数依然不在意,成绩忽高忽低。成老师越急,就越不能容忍点点的这种成绩,真有点怒其不争。
静下来的时候,成老师也反思,这些孩子正在长大,对事对人开始有自己的观点。以后批改作业,红笔圈到黑字上的时候得小心,尽可能公正和合理。说实话,他没把大楷作业太当回事,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比较随心地在看得顺眼的字上划圈,并没有作横向比较。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龌龊人
点点家弄堂口有一棵大树,茁壮得很,树冠几乎罩住半条弄堂。树下终年放着一口泔脚缸,全弄堂、甚至外弄堂的人,把摘下的烂菜叶、吃剩的汤汤水水都倒在这口缸里。清理泔脚缸的是一对老夫妻,足有七十岁。男的戴着一副啤酒瓶底般的眼镜,那眼镜片厚得,点点几乎不能透过它看清它主人的眼睛。他佝偻着身子,不怎么做事,常常在一边束手无策地看着,只有女的要抬起水缸把泔脚倒进桶里时,他才有机会插手,一起帮忙抬水缸。女的看起来健康和强壮一些,圆圆的脸庞,挂着和蔼的笑容,而不是像男的,脸上一直毫无表情。他们很准时,每天傍晚时分到。一到,女的就利索地卷起袖管,把泔脚勺进带来的铁桶里,等缸里的泔脚少了,分量轻了,就和男的一起合力抬起缸,把把缸里剩余的泔脚统统倒进铁桶里。然后到弄堂外的给水站打来一脸盆自来水,把泔脚缸里里外外擦干净,倒过来放在地上,把水沥干。做完这些,两人坐下来吃晚饭,就坐在泔脚缸旁,倒放的泔脚缸正好当作台面。女的从小推车上拿出两个搪瓷罐,罐里分别是菜和饭,她匀一下,把一个罐递给男的,两人默默地吃了起来。
点点不大善于和不太熟悉的人交流,看到他们,只是笑笑,有时实在需要说话,就叫男的老爷爷,叫女的老奶奶。她感到很别扭,但好像又有点亲切,因为她没有爷爷奶奶,她从来没叫过别人爷爷奶奶。老爷爷始终沉默寡言,连微笑也没有,仿佛没听见似的,老奶奶却很开心,脸上的皱纹笑成一朵*似的。点点觉得老奶奶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而老爷爷很有学问。老奶奶脾气很好,弄堂里有些调皮的小孩,在他们清理泔脚时把铁丝、煤灰、碎石等等垃圾扔进泔脚缸里,溅得老奶奶一脸的污浊,她不怒,只是痛心地说,多好的一口汤,可惜了。就把干的泔脚捞起,把汤水全倒进阴沟,以免里面的铁丝碎石伤着猪。
和外人打交道也是老奶奶,有时,她到点点家要一口开水喝。点点家就在弄堂口,并且家里只要有人,门就一直开着。逢到刮风下雨,妈妈就叫他们到屋来坐坐,他们不推辞,不过不到屋里,就在门口的屋檐下避一会雨。老奶奶会和妈妈聊天,说这份工作是老头子的。可是老头子从来没有做过粗活,做不了,自己反正也没事,就一起出来帮着做。
最近,他们不来了,妈妈依然叫他们来,老奶奶婉言谢绝。点点发现,老爷爷的背更弯了,老奶奶也变得沉默起来。彼此之间也不说话,默默地进弄堂,倒完泔脚,吃完饭,又默默地离开,不搭理任何人。
有一次,妈妈买了一些熟食叉烧,夹了几片在小碗里,让点点给老爷爷老奶奶送去。点点送去了,老奶奶没有拒绝,一边收下,一边说:谢谢你,谢谢你妈妈。我们好久没吃过叉烧了。但又对点点说:以后不要来了。我们是龌龊人。
点点不知道什么叫龌龊人。问妈妈,妈妈说不清,说,你不懂。反正,这两老口都是有文化的。
妈妈崇尚文化人。
点点不懂的事多了起来。开始还问问爸爸妈妈,后来发现他们也解释不了,就不问了,把疑问放在心里。
点点家隔壁住着一位老工人。点点心目中的无产阶级就是以他为模板的,高大强壮,无所不能。弄堂里的阴沟阻塞了,谁家的灯不亮了,门打不开了……,随便什么大事小事,只要他到场,就没有难事。还很热情主动,秋风一紧,他就把全弄堂裸露在外的水管全部用稻草包扎好,以防水管被冻住。突然有一天,他家来了一帮戴着红袖章的汉子,往门上贴了一张大字报。他被揪了出来,说是历史反革命,是阶级敌人。本来他乐呵呵主动干的好事,成了受革命群众监督的劳动改造。点点接受不了这种改变,见到他还想朝他笑笑,可是他总是低着头,不正眼瞧人。
而对面那个女人,人称大嘴巴,却成了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箍着个红袖章,整天走东家讲西家。以前,妈妈说她除了拉直嗓门吵架就是压低喉咙搬弄事非,两家不怎么来往,现在,她天天跑来说服妈妈下班以后参加里弄里的阶级斗争。
还有一个老太太,也被揪了出来。她孤身一人,又老又穷。有一天晚上,她拿着一枚戒子放在眼睛前面打量——她的视力很差,几乎是个盲人,一边抹眼泪。正好被住她家对面的里弄治保主任看见。治保主任的警惕性很高,第二天叫了一帮红卫兵来抄家,果然,除了戒子,还抄出一大迭保存得整整齐齐的信。治保主任说,这些都是变天帐。这个老太婆是个隐藏得很深的国民党特务,她的丈夫在台湾,是国民党大官,罪大恶极的蒋匪分子。敌人、坏人,点点都是从书里认识的,她的印象里,是些又富又凶的人。老太太风烛残年了,又很和蔼,怎么也成了坏人了呢。即使是阶级敌人,也凶恶不起来了,为什么还要踏上一只脚,让她永远不得翻身呢。
这些,点点再怎么努力,也搞不懂。她每天都看报,想弄懂些什么。看报纸的时候,她很兴奋,像看侦探小说时看到了结果,长吁一口气,揪出了这么多阶级敌人,让人放心而又有安全感。万一他们一直隐藏着,多危险哪,会*亡国的。可是放下报纸,就糊涂。身边这些被揪出来的人,点点怎么也没法把他们和阶级敌人联系起来。
还有,小丫头家被扫地出门了。如果小丫头没有揭发她爸爸,红卫兵已经走了,她家已经安全了。正是小丫头大义灭亲的革命行为,红卫兵挖出了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小丫头的爸爸。正因为小丫头爸爸是阶级敌人,他家被扫地出门了。正因为扫地出门,小丫头只能随着父母去住茅草棚。这一切,都是缘于小丫头的揭发。这是不是如毛主席所说的搬起石头压自己的脚?但毛主席那是在说坏人。点点怎么也搞不懂。
小丫头走的那天,依旧穿戴得整整齐齐,还背着书包,系着红领巾,小鸟依人地走在父亲的身边。她的父亲依旧慈祥、儒雅、客客气气,甚至有一丝微微的笑意。他们没什么行李,父亲母亲各拿一只比小丫头的书包略大一些的人造革包。
弄堂里的人没有嘲笑他们,透过自家的窗,目送着他们。只有大嘴巴带着几个家庭妇女和小孩跟着他们,一路叫着口号:打倒资产阶级孝子贤孙。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点点正好在弄堂里,对小丫头说:以后你到我家来玩。
这时,弄堂里的人都知道了,小丫头的爸爸其实不是拿着枪、歪戴着大盖帽残杀共产党的国民党匪徒。解放前,他是教育局长,所以有国民党政府的委任状。算起来,点点哥哥的学校就是在那块地方。哥哥说过,听老师们讲,他们学校发展最快的是在四十年代。也就是小丫头爸爸当教育局长的那个时间。
爸爸妈妈看到小丫头爸爸仍然会招呼一声“先生好”,所以点点也不避讳和小丫头说话。
小丫头点点头,低声说:你也来玩。
后来,点点真的到小丫头的新家去了一次。新家在棚户区里,弄堂很狭,侧着身子才能走过。房子很小很暗,只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张比桌子还窄的床,就转不开身了,他们一家的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了。小丫头说,晚上她和妈妈睡床,爸爸睡地上,地铺很小,得把腿脚伸到门外才能睡。小丫头也有一个哥哥,在本地读大学,根本就不能回家住。 。 想看书来
大字报
校长在周会课上动员全体学生积极投入*。成老师在班上说:你们以小队为单位,每小队写一到两张大字报,贴到大礼堂去。
大字报是写在报纸上的,点点从家里拿来一大捆旧报纸,足够一个班级用的。可是,她和大家一样,不知道大字报该写些什么内容,问成老师。成老师想了想说,写写你们对*的认识和态度,或者表表决心,都可以。
大家还是迷糊,放学以后就到大礼堂去看别人写的大字报。
这个学期,乒乓队不训练了,点点好久没来过大礼堂,乍一看,已经不认识了。乒乓桌全部推到墙边,一溜排开,上面堆着报纸、毛笔等等。礼堂的柱上拉着一根根绳子,绳子上已经悬挂着一些用浓浓的墨汁写满毛笔字的报纸。这就是大字报。礼堂的四壁也沾着一些大字报。
水梅英叫道:哇,这里有墨汁,我们瞎起劲了。
果然有墨汁。还不是像以前大家用的,一小瓶,而是很大的一个瓶子,放在乒乓桌的下面,桌上有小碟子,碟子里也有墨汁,看起来,碟子里的用完,还可以从瓶子里倒出来用。学校考虑得很周到。刚才,大家还在为墨汁犯愁,那么大的字,一瓶墨汁写不了几个。如果磨墨,鬼知道磨到猴年马月。
秦万余一进礼堂就兴奋,拿着桌上的笔,饱饱地蘸足墨汁,在别人用剩下的报纸上写下大大的字:*万岁。
写完了,他把笔一扔,说:好了,我的第一张大字报。
赵慎莉马上认真地说:你反动,这话是你说的吗?
赵慎莉有好几个哥哥姐姐,都在读中学或大学,关于*的事,她知道得很多,说:“我的第一张大字报”是毛主席写的。
秦万余吓得马上闭了嘴,安静了好半天。
点点已经看了一遍挂着的大字报。那些大多是六年级学生写的。点点他们已经升入六年级,可是原来六年级的学生因为文化革命,没有考中学,仍然在小学里,所以都按原来的叫法,他们是六年级,点点他们仍然是五年级。
赵慎莉见点点看得认真,说:点点,你写一篇稿子。
赵慎莉是小队长,小队活动时,点点就是小队里的普通一员。这是成老师定下的规则。所以,赵慎莉带有命令的口吻。
但点点的脑子里很空洞。她看了别人的大字报,不知道他们表达了些什么。如果自己写,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胡明跳到乒乓桌上——他看到过,红卫兵头头都是站在台上讲话的——朗读道: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头等大事……
读完了,他说:我写的稿子,怎么样?
大家都觉得不错。赵慎莉说:好,就用这篇。胡明,真行啊,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胡明很得意,说:我天生就是革命家。
有的人说他臭美,有的人说他皮厚。细心的水梅英在刚才秦万余写过的报纸上,勾出一条标题,又勾出一条,翻过报纸,再一条条找,一边说:这里一句,这里一句,这里再一句……,当中加些因为、所以,尽管、必须,还有我们要之类。对不,革命家。
胡明:别看人挑担不吃力,你弄一份试试。
说笑了一会,季蔷自告奋勇抄写大字报。她的字写得又快又好,每个字大小匀称,整体看上去整洁工整。大家一致认为,不比六年级的同学差。季蔷说,我这是行书。你们只会写楷书。行书比楷书高一等。以后,姑夫还要教我写草书。
大字报挂上去以后,大家又都欣赏了一会儿。季蔷欣赏的时间最长,很陶醉。
赵慎莉建议:我们再写一张大字报。
这次,她是有备而来,说,我们给老师提提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可提呢?其他班级有给老师提意见的,有的说老师上课时说早饭给女儿吃面包,这是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有的说老师看电影时打瞌睡,头撞到旁边同学的肩膀上。可是点点觉得都不算什么缺点。大字报,是一件对敌斗争的武器,不能写这些鸡毛蒜皮。
秦万余:我想起一件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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