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说:你又看不懂,凑什么热闹。点点说我看得懂。哥哥说那你回来要说出电影的名字。点点满口答应。哥哥说不许问妈妈,点点说“小事一桩”。
到了电影院,点点就仔细看大院里的海报,她已经很有经验,每次的电影,在海报上都有剧名。剧名的汉字下面还有拼音字母。那时,点点已经识了一些字和全部的拼音字母,已经能看懂《小朋友》上的大多数文章,自信得很。看完电影回到家里,没等哥哥问,点点就说:今天的电影是——冷气开放。
说完,点点还自豪地冲着哥哥说:我没问过妈妈。
哥哥和爸爸妈妈都大笑起来,起先点点还很得意。后来,很久以后,点点想起这件事还会脸红。
现在,点点长大了,不会再把冷气开放和电影片名搞混。她很想告诉同学们,去电影院不仅仅是看电影,还能享受冷气。夏天到了,点点很向往那里的清凉世界。但是不能说,正在上课,只有静静地等着同学们安静下来。她已经是二年级学生,懂了许多道理。比如,她知道,进了学校,就是集体中的一分子,应该服从集体,集体做什么,她也做什么。现在集体都在兴奋,易老师要让集体安静下来,点点也只能等。
这么干等着的时候,点点想起这就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句成语,点点每天看到, 今天终于用上了。点点的家里,像大多数人家一样,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像的两边还有些地方空着,妈妈就常买些长条的画贴在那里,有点像对联,但两边不是各有一条而是两条,上面是根据一些成语改编的画。从那里,点点知道了不少典故和成语,除了现在想起的这条,还有掩耳盗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鹿乳奉亲,刻舟求剑等等。
好在她对学校组织看的电影并不很感兴趣,所以望着窗外,想着天上的那些云会飘到哪里,又从哪里飘来。点点想不通的事有许多,但她从来不问老师,只是自己想,这也是她上学以后懂得的道理之一。同学有五十个,班主任老师只有一个,哪有时间回答课本以外的所有问题。
点点班级的同学还都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操场里喧闹了起来。过了一会,又安静下来。其他班级的同学都出发了。大家这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当点点和同学进电影院的时候,大灯已经暗了,电影院里黑黝黝的,已经坐满了人。
点点他们班级的座位在前面左边,得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好长一段才能到。时间很紧,偏偏易老师又忘记了班里还有五六张票是在影院最后几排的右面。易老师早就安排了,选几个平时遵守纪律的同学坐在那里。进了电影院就先把他们安排坐下。但忙中出乱,一生气,全都忘记了。易老师有点急,拿了那几张票递给点点,一面迅速地点了几个同学,说:樊点点,你带这些同学坐后面。
点点拿了票,又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老师叫她带着同学,这些都是老师选出来的好学生,说明她就是好学生中的好学生。点点通常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一件事转好几个弯地想,就常能在一个普通的事情迅速地联想到高兴或者沮丧。
点点也很紧张。以前看电影,总是爸爸或妈妈指给点点一个座位让她坐下,她从来不看电影票,更没有自己找过座位。但接受了易老师的信任,点点只得强压下紧张,努力回忆着爸爸或妈妈在电影院里的样子,低下身子去看亮着的灯光的座位下面的数字,抬起头,正好看到这一排有几个空座位。没费周折,就顺利找到了座位,让同学们一个个挤进去坐下。当领票员叔叔看到这里还有几个孩子马上赶过来时,点点自己也坐下了,长长地吁了口气。
做成了这件事,点点很有成就感,兴奋了好久,全然不知道前方的屏幕在放些什么。
直到一个娃娃的哭声尖利地响起,点点的心才回到影院里。
正在放映的电影是《农奴》。小农奴强巴出生了,奶奶抱他到农奴主那里去。一个脸色阴沉的男人问这个问那个,奶奶按着男人说的缴了这个钱那个钱,最后,男人问: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奶奶忙回答:双眼皮。男人毫无表情地说:双眼皮税……。
影院里响起了一片哄笑声。双眼皮还要缴税?太好笑了。可是点点笑不起来,电影画面的色调很灰暗,奶奶和其他人都穿着破破烂烂,小强巴拼命地哭着,哭得点点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小强巴就在舞台上,无助地、哀伤地哭着。
越看到后面,越压抑。小强巴还没长大,唯一的亲人奶奶死了,强巴到农奴主庄园里抵债,被少爷当“人马”骑着玩,用鞭子抽,管家揪住他的头发往樹上猛撞,小强巴始终用沉默表示反抗。他咬破舌头,装哑巴,把仇恨埋在心底。
看着看着,点点走神了。她想起前不久电台里听到的,盘踞在台湾的蒋匪帮正在叫嚣着*。想起报纸上忆苦思甜的回忆文章里边写的旧社会每少年儿童的悲惨生活。万一蒋介石*了怎么办?老师说过,劳动人民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电影里强巴那样的生活,点点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也忍受不了。点点越想越害怕,恐惧极了。
看完电影出来,同学们还沉浸在电影院软软的座椅、清凉的风以及电影起伏跌宕的情节中。点点羡慕地看着他们,猜想他们一定不知道国民党反动派反击大陆的事。她宁可自己也不知道,宁可不看书不看报,这样,就可以像同学们一样无忧无虑了。
但是她已经看书看报,已经知道了海峡那边的蒋匪军想*。点点忧心忡忡了几天,妈妈觉察到了,问:你怎么啦。
点点想了想,把自己的担心都说给妈妈听了。点点问妈妈解放前她是怎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
妈妈:别胡思乱想。好好读书,将来有本事,有知识,有文化,有技术,走遍天下都不怕。人家只会尊重你。
点点稍稍安心了。但她还在想着电影的故事。说到强巴被农奴主用鞭子抽打,声音都颤抖了。
妈妈不能对她说,这是电影,是编出来的故事。想了想,说:那是在西藏。西藏离上海很远很远。
也就说,上海离强巴那样的痛苦也很远很远。点点是这么理解的,总算有点从电影的灰色调中走了出来。
暑假作业
点点帮易老师把一迭暑假作业簿拿到教室里去。一边走,她一边看着这些崭新的作业簿。作业簿比平常的作业簿足足宽一倍,封面是一个拿着笔正要写作业的女孩,正朝着自己笑呢。点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作业簿。国家的自然灾害还没完全过去,点点用的作业本纸张总是黄黄的,很粗糙,封面就是很单调的几个字,“语文作业本”,或者“算术作业本”,下面是几行小字,班级,姓名,老师,等等。
点点很想打开暑假作业簿看看里面,可是她两只手捧着簿子,没法打开。等到她走进教室,刚把作业簿放在讲台上,上课铃声响了。她只得回到座位上。点点已经读了两年书,很懂得遵守纪律了。好在易老师很快把作业簿发了下来。易老师要大家好好做作业,党和国家很关心少年儿童,国家还处在困难时期,可是把最好的本子给了学生,同学们珍惜,好好学习,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易老师还说了很多。课全上完了,考试也结束了,易老师有时间说许多话。可是点点已经听不进,全部注意力都在作业簿上。她把簿子放在腿上,轻轻地一页一页地翻。每一页上的作业,有语文,有算术。语文有造句、书写词汇、有时还有短文,算术有计算题、应用题,还有一些没学过的很有意思的问题,比如三个饼,一个锅,锅里只能放两只饼,需要几次才能把饼全烧熟等等。更有趣的是,这些文字和数字都掩藏在花花草草和小动物的图案中,连每页上的日期,也是被不同的动物或花草抱着、包围着。点点一看就爱不释手,看着看着就忘记了还在上课。
一只大手伸到点点面前,还用力地叩了几下课桌。点点这才发现易老师站在了自己面前,很生气的样子。点点还发现,全班同学都看着自己。
点点不知道刚才自己做了什么,她悄悄地看作业簿,易老师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但她知道易老师伸出手的意思就是要没收她的作业簿。她哪舍得,没动弹。
易老师:拿来。
点点还是没动弹。
易老师很严厉地重复了一句:拿来。
全班都看着。点点又羞又恼,看着易老师的手,皮肤细腻而光滑,手指纤细,但纹理比较粗,里面还沾着白白的粉笔灰。食指和中指之间,有红墨水的痕迹。以前,点点很喜欢易老师的手,和妈妈的手不同。妈妈的手虽然也不粗糙,但没有粉笔灰,也没有红墨水。妈妈说这是没文化,整天和布匹纱线打交道。妈妈是纺织工人,虽然收入和社会地位一直不算低,特别是解放以后,工人阶级的地位至高无上,可是妈妈还是希望点点长大了,应该和易老师一样,坐办公室,有文化,和书和笔打交道。
这会儿,点点恨极了这双手。恨不得拿出铅笔刀在这双手上划一刀,让它拿不住作业簿。当然,她不敢,她只敢这么想。想过之后,万般无奈地把作业簿交到易老师的手上。
临走,易老师还说: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
点点恨不得脚底下有一条缝钻进去,或者变成一只小鸟飞到教室外边去。飞走了,就再也不到这个鬼地方来了。点点狠狠地想。
整个下午,点点闷闷不乐。
放学以后,点点没去办公室,一动不动地坐着。同学都回家了,值日生把教室打扫干净了,教室里别无他人很安静了,点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易老师进来了,走到点点身边。点点知道,应该站起来,问候一声“易老师好”,可是她没有,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实在太生气了。
易老师把作业簿放在点点的桌上,说:以后上课不能开小差。
点点抬起头,看到易老师的眼睛里全是慈祥和蔼。
易老师:你是个好学生。对自己要求严格一些。
相比较其他好同学,点点显得散漫,易老师没把这当作了不得的缺点,只是个性而已,对点点一直比较宽容。但是她不知道这种宽容其他老师会怎么看。在自己执教这个班级的最后的日子里,她要对点点严格一点,让她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易老师:连上课不做小动作都做不到,老师和同学会怎么想?马上升入中年级了,不能再任性。
点点轻轻地“嗯”了一声。
易老师把暑假作业还给点点,还送给点点两支铅笔。易老师总有许多铅笔,奖给作业好的同学。点点已经很久没拿到过了,她总是做不到“字迹端正,答案正确”,作业总在班级的中等地方晃悠,只有考试或者测验时成绩才会名列前茅。
点点接过铅笔,很喜欢。其实,铅笔并不好,比点点平时用的差远了。妈妈总是为点点准备最好的学习用品。点点的铅笔都是中华牌的,带橡皮头,笔杆是红色的,还镶有金色的条纹。但是点点很喜欢易老师送的笔,很珍惜地放进铅笔盒,说:谢谢易老师。
易老师:你各方面都能做得很好。你没做好,是因为你没想。你的态度没别人好。
回到家里,点点早把作业簿的不愉快忘了,兴高采烈地拿出易老师的铅笔给大家看。哥哥说:给你做道应用题。铅笔甲二分钱,铅笔乙一毛钱。铅笔乙是铅笔甲的几倍?
这么简单。点点刚要回答,看到哥哥坏坏地笑着,明白了,说:不一样的。
吃了晚饭,点点打开暑假作业簿,越看越喜欢,玩一样地做了起来。哥哥凑过来,说:嘿,吃饱了吗?
点点说:吃饱了。
点点对最近家里伙食很满意。虽然还很少见大鱼大肉,但菜里面偶而有了肉丝,大多数的时候饭也能吃饱,爸爸不再规定一顿只能吃一个馒头,或者两碗米饭。即使馒头米饭不多,妈妈会买回来面包糕点一类当作补充。这类食品市场上多了起来,粮票收得也少。
哥哥说:再吃一碗?把明天也吃了。
点点这才明白哥哥在说事,他就是自以为是,好为人师。点点“哼”了一声,推开哥哥,不要他管,一口气做完了小半本作业簿。
之后,点点没了兴趣,作业本就束之高阁。一直到返校那天早晨,点点才想起每天应该做作业这档子事,可是已经来不及。不过,吉人自有天相。点点所做的作业,居然正好和返校的日期吻合,看起来,点点就像是很守规矩地每天做着每天的作业。
余老师(一)
点点:哥哥,我们班同学都认识余老师。
哥哥:当然。
点点知道哥哥误解了,补充说:我是说,余老师还没给我们上课,我们班同学就都认识她了。
哥哥:当然。
点点糊涂了,说:你怎么都是当然?
哥哥:你说得对,我当然就只能当然了。
点点:为什么?
哥哥:全校没人不认识余老师。
这时,哥哥已经是中学生了,自己有许多事,许多功课,说话总是力求简单,因为他们班上正流行“闲话一多,人变猪猡”的说法。但是,提到小学时代,他还是乐意多说几句,而况看到点点已经有些不开心了。
哥哥:我们三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新老师,她上课我们不听,她又气又急,有时还哭。上语文课前,余老师就先到我们班级。她往门口一站,教室里立即鸦雀无声,没人再敢说话。
点点:真的吗?
点点的班级只有易老师在的时候安静,还不是特别安静,只有易老师生气了、或者批评大家了,才能真正的“鸦雀无声”。
哥哥站起来,双手往胸前交叉,微微抬头,眼睛瞪着点点,说:怎么?茶馆店啊?不想上课的都给我出去!
点点叫道:对,对,就是这个样。
哥哥模仿得像极了,余老师生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