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梦想:易中天文集 第一卷·高高的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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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梦想:易中天文集 第一卷·高高的树上-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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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色彩线条,甚至不把它们看作色彩线条。结果,“是”变成了“非”,“非”反倒变成了“是”,这岂非正好说明绘画感觉其实是一种复杂的心理现象和意识状态?
  三
  其实,问题并不在于把绘画形象看作生活原型有多么复杂和困难,更在于我们这样看究竟有什么意义。
  意义首先在于占有。
  我们知道,原始人是不画花草树木的。他们只画动物和人。而且,主要是画动物。因为花草树木无关乎其生老病死,动物却直接关系着他们的生存。在原始时代,人与动物的关系可谓“你死我活”——不是吃掉动物,就是被动物吃掉。不吃掉动物固然无法存活,被动物吃掉更是不堪设想。这可真是性命交关!
  为了不被动物吃掉,也为了填饱肚子,只有吃掉动物。这就是占有。但要在现实中占有一个东西,必须先在观念上占有它。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绘画诞生了。
  绘画就是在观念上占有对象。史前绘画从来不是什么社会生活的再现或反映,它就是社会生活本身。它的所有形象都是生活中实有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比方说,是狩猎者们亲眼看见的那些野牛、羚羊和猛犸象。原始画家辛辛苦苦把它们画出来,不是为了欣赏,而是为了占有。因为在原始人看来,一个东西的表象和这个东西的实体是完全同一的。比如一个人的影子就是这个人,他的照片和画像也就是他。所以原始民族往往忌讳被人拍照或画像,因为这意味着自己被别人“抓”住了。我就亲眼看见一位牧人为了自己母亲的健康长寿,坚持取走了我的朋友为这位老妇人所画的速写;而北美曼丹人也十分反感一个名叫凯特林的白人探险家在他们那里画写生,因为“这个人把我们的许多野牛都放进他的书里去了”。这些猎人们抱怨说:“从那时起,我们再也没有野牛吃了。” 。 想看书来

化瞬间为永恒(3)
形象,岂止只是模样。
  绘画,岂止只是摹仿。
  既然摹仿即占有,那么,画得像不像,就不是或不仅是“好看不好看”,而是“得不得得到”了。要想“得到”(实际上占有),必先“像样”(观念上占有)。有几分“像”,就在观念上占有了几分。摹拟和再现一个事物的真实程度,是同实际占有这个事物的可靠程度成正比的。一个猎人艺术家在狩猎前画一头野牛,他画得越像,逮住这头野牛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如果画得惟妙惟肖,那就十拿九稳。倘若失手,则应该归咎于那位画家很愚笨地把野牛“画走了样”。这样一来,技巧拙劣的画手就会被淘汰,手艺高超的画家则备受尊崇,而史前绘画也就迅速地超越了“涂鸦”,走向了“写实”。
  四
  绘画写实能力的获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有此能力,人类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观念上占有一切对象了。
  不过观念上占有毕竟不等于实际上占有。绘画形象与它所要占有的对象相比,无疑“先天不足”。生活形象是生动的、鲜活的、千变万化的。那天边的云,远处的海,高原上的雪花飞舞,月光下的树影婆娑,瞬息万变;“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气象万千。绘画却只能把三维空间“压缩”在平面,把万端变化“定格”在瞬间,岂非“挂一漏万”又“捉襟见肘”?
  然而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平面静态的绘画形象相对其生活原型而言,固然是“不真实”的,但这种“不真实”却能造就更高的“真实”。现实生活的真实是“有限的真实”。它丰富多彩,却也转瞬即逝;生猛鲜活,却也终将死亡。一朵花在春风中绽蕾怒放固然美丽,但这美丽又能持续多久呢?也许数日暴晒,便枯萎零落;也许一夜狂风,便片瓣不存。生命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可以分解为无数个瞬间。并不是每个瞬间都是美好的、有价值的,值得回忆和保存的。生命如花、如云、如流水,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很可能只在某一瞬间,正所谓“昙花一现”。昙花一现为什么让人遗憾?因为人类总在追求永恒。
  化瞬间为永恒者,惟有绘画与雕塑。
  绘画与雕塑的意义也正在于此。也就是说,它们都能将稍纵即逝的变成永不消失的,从而把因生命的消亡而恐惧和悲哀的人类解救出来。一个人,或者一朵花、一匹马,一旦变成绘画或雕塑,就不会再“死”了。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绘画和雕塑作品中有那么多人像和神像,就因为神是不死的,而人又不愿意死。
  五
  不过绘画较之雕塑,又更胜一筹。
  绘画与雕塑的最大不同,就在于雕塑是三度空间的,绘画则只有二度空间。二度空间的形象相对三度空间的世界而言,无疑是不真实的,然而却又是最安全的。三度空间的每一个维度都可以无限延长。对于初萌的人类来说,所谓“无限”,也就是“遥远”。遥远已是神秘莫测,何况三度空间通向遥远的道路还是四通八达的!
  因此三度空间中的事物随时都可能从你眼前消失。史前的维纳斯,即那些生育女神雕塑之所以都没有腿,就是因为怕她们“跑掉”。二度空间中的事物却“跑不掉”,因为它与你的眼睛之间没有维度。或者说,这个维度是有限的。它出不了你眼睛所及的范围。因此,当一个事物进入了二度空间,它也就被“锁定”了。

化瞬间为永恒(4)
消失不消失,并不是一件小事情。因为所谓消失,无非就是沿着三度空间的某一个维度走向了不可知的“遥远”。因此消失往往意味着死亡。动物消失了,就“找不到”;人消失了,就“回不来”。相反,动物不消失,我们就总有饭吃;人不消失,我们就不会死亡。
  必须阻止消失。
  绘画就能做到这一点。因为绘画不但斩断了时间之维,还让空间之维残缺不全。于是,时间和空间实际上都消失了,原先存在于时空之中的事物反倒不会消失。因为没有了时间,就无所谓“消亡”;没有了空间,就无所谓“消遁”。当然,也就没有“失去”。
  这就消除了人对三度空间的恐惧,满足了人的内在需求,实现了“心理的真实”。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得不赞成利奥塔德的说法:“绘画是最令人吃惊的女巫,她能通过最明显的不真实来使我们相信她是最完美的真实。”
  六
  同时诞生的还有“意义”。
  事实上,当一个原始画家在岩壁上画下一头野牛时,他就不但创造了一个形象,同时也赋予这形象以意义。最初的意义不过是“占有”。但当这种观念上的占有变成了一种巫术行为时,就有了另一种意义。这就是通过具体可感的形象,去交感、捕捉、控制对象背后神秘的自然力。最后,当绘画的目的是为了将“稍纵即逝”变成“永不消失”时,它的意义就非同寻常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绘画才真正变成了艺术。
  所以,化瞬间为永恒,也就是“赋形象以意义”。
  形象是生命与意义之间的中介。生命鲜活,却也短暂;意义抽象,却也永恒。短暂的生命无法到达永恒,却又渴望永恒,便只有寄希望于形象。形象因为与实体相分离,因此并不一定和实体一同消亡。尤其是,当形象被雕塑和绘画锁定时,至少就具有了永恒的可能性,或者被看作永恒。否则,一棵树长得好好的,画它干什么呢?就因为只有把它画下来,生命之树才会真正常青。
  这就是“赋形象以意义”了。正如张志扬所说:“绘画的真实动机,不是为了把看得见的东西多此一举地再画一遍,而是为了把看不见的东西变成可以感觉的。”(《论绘画与感觉》)所谓“看不见的东西”,在巫术时代,就是神秘的自然力;而在艺术时代,则是不可言说的意义或者意味。
  于是,就有了“有意味的形式”。
  所谓“有意味的形式”,其实也就是“去象存形”,即承认色彩、线条,以及它们的关系与组合本身就有意义,或就能表达意义,而无须构成一定的具象形象。因为任何绘画形象,无论是人是狗,是山是水,说穿了,都无非线条、色彩,以及它们的关系与组合。那么,何不直接画线条、色彩,画它们的关系与组合呢?也就是说,只要能够“把看不见的东西变成可以感觉的”,画什么也就无所谓了。
  只有一点是“有所谓”的。那就是,无论画的是什么,是具象形象还是抽象形象,都必须去看。绘画毕竟是一种视觉艺术,而且是最典型最纯粹的视觉艺术。因为绘画除了给人看,别无用处。而且,如果不能看,不会看,那么,占有也好,真实也好,意义也好,化瞬间为永恒也好,都是空谈。
  那就好好看吧!
  *本文系为陈学晶著《目光在何处:关于绘画》一书撰写的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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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生活的艺术(1)

  一般地说,艺术和我们的现实生活关系不大。所谓“关系不大”,是说艺术并不能改变我们的生活,至少不能直接地改变。一个现实中的灰姑娘不会因为看了一出童话剧,就会有王子骑着白马来娶她;生活中的城市和村庄,也不会因詹姆斯·希尔顿的小说或陶渊明的散文而变成香格里拉或桃花源。画饼不能充饥,望梅不能止渴,艺术与生活不能划等号。以为只要读诗、读散文、读小说、看电影,多开音乐会或者多办画展,世界就会奇迹般地变得天堂般美好,那就比痴人说梦更可笑。艺术对生活的影响其实是潜移默化甚至微乎其微的。很少有人会因为一件艺术品的出现,就改变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
  只有一种艺术例外,那就是设计艺术。
  1946年,美国人在一个名叫比基尼的珊瑚岛上进行了一次核试验。十八天后,一个名叫路易斯·里尔特的巴黎服装设计师推出了他新设计的三点式泳装,并注册为“比基尼”。比基尼用料极少极薄,据说叠起来可以装入一只火柴盒,穿在身上则近乎全裸。然而,正是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玩意,其影响却比美国人在比基尼岛上进行的核试验还大。曾永祥先生说:“比基尼没有出现以前,文明的程度是以衣服对身体遮蔽的多少为标志的,但比基尼出现以后,敢不敢大胆地暴露身体成了检验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准。”(《比基尼》)这可真是“天翻地覆”。传统的价值观念、道德观念和审美观念都遭到了挑战。
  的确,如果回头看一看,我们就会发现,半个世纪以来,在世界范围内,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许多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但说了,做了,而且做到了。1907年,一个名叫安妮特·凯勒曼的澳大利亚人,还因为把露出了胳膊和大腿的泳装穿到波士顿海滩上,而被法庭控告犯了公共场合猥亵暴露罪。现在怎么样呢?不穿泳装反倒不能进浴场。半个世纪以前,哪有男人留长发的?现在呢,男孩子如果不留长头发,好像就不酷了。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男孩子都留长头发,正如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穿比基尼。问题并不在于留不留长头发,穿不穿比基尼,而在于无论你留什么头发穿什么衣服都没人在意了。这个变化才是巨大的、具有特殊意义的。这当然并不能完全“归功”于比基尼,但比基尼无疑是一个契机,一条底线。是啊,如果连比基尼都敢穿,哪还有什么不敢穿的?如果什么都敢穿,哪又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设计艺术就是这样介入并改变着我们的生活。
  因此,我们必须讨论设计艺术。
  二
  设计艺术又叫艺术设计。到底应该叫什么,学术界还有争论。叫“设计艺术”,是为了把它与其他艺术(如雕塑艺术、绘画艺术)区别开来;叫“艺术设计”,则是为了将它与其他设计(如工程设计、交通设计)相区别。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承认:第一,它是一种设计;第二,它是一门艺术。而且,作为一门艺术,它的核心是设计。
  人类很早就会设计。早在数百万年前,人就开始设计自己的生活了。说起来那也是迫不得已。那时候人刚刚走出森林,来到平原。他赤身裸体,赤手空拳,一无所有,既无法与草原上那些职业杀手比试高低,也不能像那些食草动物一样随遇而安,只好两栖于食肉食草之间,在夹缝中求生存。好在人比所有的动物都聪明。他不但会用牙咬、用手撕、用石头敲骨吸髓,还会玩刀弄斧。具体的做法,就是将砾石(鹅卵石)敲去一头,使之露出尖利的锋刃。锐利的一头用来切割和砍削,圆润的一头用来把握。这可真是刚柔相济,文武兼备。在这里,产品的功能和形式实现了高度的统一,你能说不是一种高明的设计? 。 想看书来

改变生活的艺术(2)
设计,使人类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
  以后,人又设计了许多东西。他设计了房子,用来遮避风雨;他设计了仓库,用来储存粮食;他设计了衣服,用来御寒遮羞;他设计了车辆,用来代替步行。从此,人的日子越过越好。本来,人是事事不如动物的。他力大不如牛,行速不如马,望远不如鹰,深潜不如鱼。但是,因为他会设计,会创造,结果,牛搬不动的他搬得动,鹰看不见的他看得见。他能一日千里,走遍天下,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鱉。
  设计,使人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这也正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动物永远生活在现实状况中,人却能把现实状况变成理想状况,并为此进行设想和计划。设计,就是将现实状况改变为理想状况的设想和计划。
  不过,人又是懒惰的。一种设计一旦成功地进入生活,人们就会相沿成习,不大想到要去改动它。日子只要过得去,大家也就懒得再动脑筋。事实上要动也难。所以,在前工业社会,人们更多地是沿用过去的设计,在前人设计的文化环境中生存。而且,历史越是久远,一项设计延续的时间也就越长。比如旧石器文化就延续了二三百万年之久,占整个人类历史的。直到19世纪末,设计对人类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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