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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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存敬畏
现在,读书已经是一件很随意的事了。
所谓随意,就是说,读不读,读什么,怎么读,都随各人愿意。当然,我这里说的不包括学文件、查资料、做学问、应付考试等等。在我看来,那叫学习,不叫读书。
读书在古人那里,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至少曾经神圣过。特别虔诚的,或者读特别重要的书,还要斋戒沐浴,焚香净手,把几案擦干净了,铺上毡子毯子,才敢开卷。最起码,也得正襟危坐,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拜读”。拜读这词现在也用,但谁都知道那是当不得真的客气话。没有谁会对那书鞠躬如也,反倒八成是随便翻翻,甚至压根儿没读过。
这也没什么不好。读书原本是读书人的一种生活方式,那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过去看外国电影,常见老外一觉醒来,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坐在床上就吃起早饭来,心里很是不以为然。后来自己也觉得好笑。人家又没在你床上吃,关你什么事?同样,咱们一大早起来,抄起一本书就往厕所里跑,也用不着别人来说三道四。
但,随意归随意,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却总还得心存敬畏。
这份敬畏不是对某个人的,也不是对某本书的。一个人,哪怕他学问大得跟钱锺书似的,也没必要对他点头哈腰。人,无论贵贱贤愚,人格上都是平等的。然而对于人类的文明,以及那文明的传承方式和传承载体,却应该有恭敬之心。这也是一个民族有没有出息的标尺之一。日本人就懂得这一点。日本人,不管表面上如何狂妄,不可一世,口气大得让人反感,心底里却总是保留着对某些东西的敬畏。在日本,一些国宝级的文物是必须跪下来看的。小泽征尔甚至说《二泉映月》是应该跪下来听的。中国人就不会说这句话。中国人只会对皇帝、对强权、对能够决定或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比如救苦救难的菩萨或明察秋毫的清官)下跪,决不会对一个什么瞎子拉的什么小曲下跪,何况那瞎子据说还“品行不端”!不把它弄到垃圾车上去做开道的声音,就不错了。
也许,这正是日本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向全世界叫板的原因之一。
中国人也不是没有敬畏。农村里一直有“敬惜字纸”的习俗,读书人至少也知道敬畏孔孟。但前者是巫术的,就像怕鬼,怕符咒,怕妖法;后者则是功利的,就像小孩怕大人,老鼠怕猫。因此,一旦孩子成了大人,或者知道了世界上并没有鬼,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你看现在一些人,书没读两本,只要混得一两个头衔,大小是个人物,就什么人都敢说,什么事都敢讲,什么场子都敢上去练把式,和当年的“斗批改”有什么两样?这可真是耗子成了精,连猫都敢打!
不是说谁谁谁就批评不得,也不是说只有谁谁谁才有批评权。但搞批评毕竟不是开黄腔,总得要有一条底线。有底线才会有底气。这根底线就是“无知”,或者说,自知其无知,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敬畏。惟其敬畏,才要读书。我在《春来不是读书天》一文中说过,读书原本因于恐惧——对未知世界和陌生世界的恐惧。这恐惧只有敬畏才能战胜。什么敬畏?先是对鬼魂的敬畏,后来是对神灵的敬畏,最后是对真理的敬畏。对真理为什么要心存敬畏呢?因为真理是天下之公器。它不是哪个人发现的,不是哪个人的私有财产,也不掌握在哪个人手里,只存在于一代又一代人不懈的追求中,而且永远没有穷尽。心存敬畏,就是要明白,任何人都不是真理的化身,已知也不等于全知。与未知领域相比,我们整个人类其实都知之甚少,没什么可狂妄的。
中国的学术界却似乎缺少这个传统。在中国古代的“圣贤”们看来,真理是可以穷尽的。岂止是可以穷尽,而且是已然穷尽。唐尧虞舜,文王周公,“先王之道备矣”。只要掌握了那一套,就是圣人——人人皆可为尧舜嘛!那么,我是尧舜我怕谁?即便当不成尧舜,流氓总做得了吧?那么,我是流氓我怕谁?
没有了敬畏,也就没有了底线。除了怕强权、怕暴力,什么都不怕,还怕你几个读书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只鸡都杀不死的,怕你个鸟!
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也不可能真正在乎自己;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最后就什么都不是;而一个民族如果什么都不敬畏,那就不但难有长进,没准连家底都保不住。一提起帝国主义的掠夺,我们就义愤填膺,却不肯想想,我们自己又烧了多少毁了多少?就在前不久,那个定海古城,还不是说拆就拆了?胆大包天嘛!
更可怕的还是“建设性破坏”:一哄而上的“现代建筑”,形同垃圾的“城市雕塑”,言之无物的“学术成果”,铺天盖地都是。急功近利,好大喜功,毫无敬畏之心。什么房子都敢盖,什么房子都敢拆,什么人都敢画图纸,什么人都敢写文章,什么颠三倒四着三不着两的话都敢讲。只要白大褂一穿,也甭管什么人,都敢在病人身上动刀子。
当然,随便读完什么书,也都敢发议论。
还有什么,比这种无所顾忌更可怕呢?
因此我以为,一个人,一个读书人,一定要有所敬畏,哪怕你一不信神二不怕鬼,哪怕你站着撒尿躺着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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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最有知识的人
读书人,又叫知识分子。顾名思义,也就是有知识的人。
有知识的人受人尊敬,知识就是力量嘛!即便不是什么力量吧,至少也是体面。一个人,有知识,天上地下,过去未来,问什么知道什么,说什么像什么,或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能插上一嘴,还能说得头头是道,自然让人敬重、佩服。这就有面子,就左右逢源,里外光鲜。所以,不管读过几本书,有没有知识,也都要作有知识状。就连那些星们,答起记者问来,也说自己的业余爱好是读书,尽管其中一些人其实是更爱泡妞或者拍写真照的。如果这人又有个博士学位,或高级职称,就更是牛皮烘烘,非得表现出自己“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道”不可。反正不会有人像苏格拉底那样宣布自己无知,哪怕他是一个苏格拉底专家,一个讲希腊哲学的教授。
苏格拉底这人也真怪,居然说出“自知其无知”这样一点也不世故的蠢话来。你说他谦虚吧,他说他是雅典城里最有智慧的人;你说他狂妄吧,他又说他的智慧只不过是知道自己无知。这简直就是开玩笑!最有智慧的人居然是最无知的人,那么,最有知识的岂不成了最没智慧的?难怪愤怒的雅典公民要用民主的方式把他送进阎王殿了。
其实,苏格拉底并没有说智慧就是无知,而是说,智慧就是知道自己无知。知道无知和无知不是一个概念。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无知都不知道,那是真无知。如果居然知道自己无知,就不无知了,因为他至少有自知之明。因此,我们可以说,苏格拉底不但是最有智慧的人,而且也是最有知识的人。有知识,才会知道知识是不可穷尽的。世界上没有人全知。全知全能的上帝也不知道因特网嘛!正因为没有人全知,这才要对知识、对真理心存一份敬畏。有此敬畏,才有对知识和真理的探求,知识和真理也才会和我们一路同行。如果你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能解释,还读什么书、搞什么科学研究呢?
所以,苏格拉底和别人讨论问题(这是他很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并不要求一定要得出一个最终的结论,反倒更喜欢得不出结论。大家都理屈词穷,大家都山穷水尽,也就皆大欢喜。皆大欢喜,不是因为大家都摆平了(这是中国人的想法),而是证明人的认识能力确实有限,没有人无所不知。能意识到这一点,就算是达到了最高智慧的境界。
其实,不要说苏格拉底的“自知其无知”,便是一般意义上的“无知”,有时也是获得知识的必要条件,知之甚多和习以为常反倒可能是深入理解的大敌。我赞成这样一种观点:“只有‘无知’、‘陌生’而引起的‘好奇’,才能让开放的心灵去直接感受来自生活本身的声音,然后去寻找各种表达的概念”(曹锦清《黄河边的中国》,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从而由无知而有所知。但其前提,却是“自知其无知”。
中国的传统正好相反。读书做学问,是为了证明自己无所不知。中国的读书人最耻言无知。说人无知,无异于挖人祖坟。但不说别人无知,又如何证明自己有知?所以又非说不可。于是,一旦发现别人的文章里有了“硬伤”,就幸灾乐祸,奔走相告,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那意思是说,你不是知识分子吗?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这回露马脚了吧?看你还敢再牛!不是说发现了错误也要装糊涂,也不是说不能指出别人文章里的硬伤。给作者提个醒,那是与人为善;公开说出来,也可以一正视听。但也用不着像瞎猫逮住了死耗子一样,硬拿这耗子证明自己不瞎。
被逮住的则往往死不认账,有的还硬要说这是某某集团的阴谋。想想真是何苦!也就是写作时小心一点的事。查个词典,核对一下出处,不明白的地方问问人,别望文生义自作聪明,不就行了?万一当真错了,也只有认错。硬伤就是硬伤,硬邦邦地在那里,谁都看得见,赖什么呢?
不过,设身处地替他想,不赖也不行。一认账,就不是“知识分子”了。丢了安身立命的本钱,靠什么混饭吃?因此必须抵死不认。其实,一两处错儿又算得了什么,万岁爷身上还有三五个龙虱呢!但在中国,就是不许你有三差两错:要么你全知,要么你全不知!稍有一两处不知,就等于什么都不知。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全知,就得拼命炫耀、卖弄、掉书袋。甭管写什么文章,一定都得引经据典,前三皇后五帝,东日本西印度,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包括道听途说间接知道的)都抖落了出来,就像装了玻璃门的“两脚书橱”,大步地在街上走。好在科技进步了,再厚的书也能刻成光盘,不怕肚子小装不下。只要装那么三五片,也就“满腹经纶”。这也没法子。中国的学问,历来就是这么个做法。因为真理早被发现,知识已然穷尽,“先王之道备矣”,没后生小子们什么事。所以“朝闻道”,则“夕死可也”。连活着都没了意义,还做什么研究?也就是比赛谁知道得多。比来比去,比到钱锺书,冠军决出来了。钱先生三朝元老八国联军,外语都会好几门,中国书更是没有没读过的,你比得了?比不了,就去找小D的茬,或者问一句“你见过杀头么”,顺便一巴掌砍在王胡的脖子上,让他瘟头瘟脑好几天。反正,得让大家伙儿知道,咱也是知道事儿的。如果别人不知道咱也是知道事儿的,或以为咱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书岂不是白读了?
总之,读书人,知识分子,就是有学问,知道的事情多。别人知道的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他也知道,就是不知道他自己。王朔管这些人叫“知道分子”。至于他老弟是什么分子,我们就不知道了,也许只能叫“不知道分子”吧!
中国有知道分子,有不知道分子,知道自己其实无知的知识分子,好像不太多。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一段广告词:
乐百氏,知道不知道?
哎呀,不就是者喱吗?
哪那么简单呀!
是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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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必读书”质疑
有知识的人都希望别人有知识,读书人也都愿意别人读书,至少是愿意别人知道读书好。但要说“开卷有益”,不少人心里就会犯嘀咕,心想古今中外的图书汗牛充栋,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哪能不识好歹一勺烩了?要是该读的没读不该读的读了,岂不误人子弟?最好是请那年长的、有学问的、见多识广的、一眼就能看穿是白娘子还是白骨精的,给筛选筛选,甄别甄别,定个盘子指条道,免得年轻人误入歧途,坏了自己的前程。
于是就有了“青年必读书”。
我丝毫也不怀疑导师或准导师们开列诸如此类的单子是一片好心,也绝对相信这些单子不会离谱到哪里去。毕竟有资格开书单的,即便不是什么泰山北斗吧,好歹也是高楼路灯,总归有些分量,而一个人平时说话做事哪怕再随便,这时也断然不敢马虎。因为一不小心,单子没开好,弄得舆论哗然,不但会被吊销导师或准导师的“营业执照”,没准还会背上“贻误青年”的罪名,岂是开得玩笑的事?
然而可疑之处也正在这里。
为了保住自己的学术名声,为了显示自己的学术水平,为了体现书单的学术分量,也为了百年树人这一千秋大业,导师和准导师们选择的,十有八九都是经典名著。什么《论语》啦,《孟子》啦,《史记》啦,《汉书》啦,《诗经》啦,《楚辞》啦,要不就是《古文观止》啦,《唐诗三百首》啦,再加《水浒》、《红楼》、《三国》、《西游》,或者其中的某些章节段子,总之是大家伙儿熟得不能再熟,谁都知道是好东西的东西。想想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世界上的好书那么多,总不能都罗列出来。为了保证书单的权威性,不至于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只好挑顶尖级的说。结果,挑和不挑,说与不说,没什么两样。
就算导师和准导师们推荐的书目,咱们先前并不知道,这推荐仍然可疑。可疑之处就在于:你说我该读的,我就一定读得到、读得懂、读得进么?经典名著有两种。一种是历史上有地位,现在却只剩下博物馆意义的;另一种是不但在历史上有地位,而且至今仍有生命力的。如果是前一种,就没有推荐的必要。比如司马相如的那些大赋,什么《子虚》、《上林》之类,无疑算得上是经典名著,但恐怕连导师和准导师们也没读过。即便导师和准导师们读过,而且至今仍有生命力,咱们也未必就该读。因为咱们有咱们的事要做,咱们有咱们的路要走,并不都打算当导师和准导师。
可见,以是否堪称经典名著为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