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素质看吃饭,心理素质就看读书了。
心理素质好的人,大约都是精神方面的“杂食主义者”。这话反过来也对。或者说,反过来说更对。一个人心理素质好,往往就因为他“杂食”,没有禁忌。我坚持认为,一个从来就只读一种书或一类书的人,都难免死心眼。最好是什么书都读,不“忌口”,文雅的说法叫“博览群书”,也叫“开卷有益”。
不过,我还是有所不读。
实际上,几乎所有人都是有所不读的。比如何满子先生,就不读武侠小说。何满子先生无疑是博览群书的。否则,他老人家的学问怎会那么好?但对武侠小说,却“疾恶如仇”。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武侠小说这玩意,略似于香烟与麻将,有人吸有人不吸,有人打有人不打,均属正常。吸烟打麻将的不必说人家“不会生活”,不吸不打的也不必说别人“自甘堕落”。何先生不读武侠小说,自是他老人家的自由,我们管不着。提起这档子事,只不过想说明“有所不读”也是人人皆然。
问题是,不读什么?
这事搞不得问卷调查。一问,十有八九会说低级庸俗的不读,思想反动的不读,黄色下流的不读等等。这些话,也十有八九靠不住。你看地摊儿上,低级庸俗的无聊小报无聊刊物无聊图书何其多也。书商报贩兜售这些玩意,并非自己无聊,不过是为了赚钱。但倘若这些东西是没人读的,他们哪有钱可赚?
这事也不能去问导师和准导师。他们的回答,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禁忌更多。在那些喜欢开列“必读书目”的导师和准导师眼里,其实只有一种书是可读该读的,那就是“有用的书”。所谓“有用”,倒也不一定是“实用”,比如烹调裁剪养生化妆之类(我们的导师和准导师还不至于这么乏),多半是指精神方面的“有用”。比方说,能够励志啦,长知识啦,提高修养啦。导师和准导师都多半只读这一种书或这一类书,所以他们也多半乏味。
我的标准却不同。我读书,不问有用没用,只看有趣没趣。有用的书当然也要看,但那叫翻、查、用,不叫“读”。读书原本因为无聊,无聊原本因为没意思,这才要读书,叫“无聊才读书”。如果所读之书还是没意思,那么,读它做甚?
因此,我有“三不读”:一本正经的不读,不知所云的不读,装腔作势的不读。
一本正经的书怎么就读不得呢?不是说正经就不好。正经不好,难道不正经才好?但,写书的人,不能不正经,也不能太正经,更不能一本正经。一本正经,跟开会作报告宣读文件似的,那书就没法读了。所以,为读者计,或者说,为我这一类“无聊才读书”的读者计,写作的时候,最好不要一本正经。忘了是哪位大作家说过,只要一想到“我要写文章”,那文章准写不好。如果想“我要放屁”,结果一定是自己和读者都很舒服。自己和读者都很舒服的事不做,偏要整得大家都不舒服,那不是犯傻是什么?
其实,世上有严肃的调侃,也有认真的扯淡。一本书有没有价值,一个作家是否严肃,与他的文笔并没有关系。严肃是骨子里的事,用不着挂在脸上。反倒是,那些一脸正经的,骨子里往往是扯淡,尽管作者很认真。但,认真的扯淡,比不认真的扯淡还坏。不认真的扯淡因为不认真,大家都能看出是扯淡,也就无伤大雅。认真的扯淡则因其认真,大家不敢存疑,反倒先存了几分敬重之心。及至发现不过是扯淡,却悔之晚矣,岂不糟糕?所以我对那些一本正经的书,便干脆敬而远之,以免上当受骗。
认真扯淡的书,往往也让人不知所云。因为既然是“淡”又要认真去“扯”,则除了煞有介事地弄得谁都看不懂以外,也没有别的法子。因此我对那些不能用通晓明白的话把事情说清楚的书,也是敬鬼事神而远之的。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说不清的事儿弄不明白的道理。说不清,是自己没弄明白;没弄明白,则是智商太低。以其昏昏却想使人昭昭,这样的书就算硬着头皮写出来了,能读吗?
拉大旗作虎皮,以艰深饰浅薄,既是装神弄鬼,也是装腔作势。当然,装腔作势的种类很多。有装潇洒的,有装纯情的,有装深沉的,还有装疯卖傻的。不过,最多的还是装正经。正经不是人的天性,所有的正经都是“装”出来的。或如邓晓芒教授所说,只不过是在“表演人生”(《灵之舞》)。可惜,大多数人都不肯承认这一点。结果,越是不肯承认,就越是要刻意去“装”。最后,就变成了装腔作势。
知道正经都是“装”出来的,那他就是个明白人,他的“正经”也就不必再装,更不会去装明白。何况也装不了。因为明白不明白,是你自己的事。装得再像,不明白还是不明白。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同样,明白说明白,不明白说不明白,是真明白,也是真性情。是真性情,就顾不上考虑什么正经不正经。是真明白,就不会让人不知所云。当然,他也用不着装腔作势。所以,我的“三不读”,其实也就是非真性情真明白的书不读。我在《书生意气》一文中说过,“一本书,如果不是用真性情写的,就不是好书,甚至不能叫书,不配叫书”;而那些连作者自己都不明白的书还去读它,岂不是存心让自己从明白变成糊涂?
我想,总不会有这么蠢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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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卷何必有益
开卷有益是一句老话。正因为是老话,因此可疑。
老话怎么就可疑呢?因为一句话要想成为“老话”,恒久而不变,四海而皆准,除非什么都没说,或说了也等于没说,这才搁哪儿都不碍事,换什么朝代都管用(或一样都不管用),一万年前说着对,一万年以后说,也对。要不然,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前三皇后五帝,商汤武周文王,到现如今改革开放,什么事都与国际接轨,世道人心变了多少,哪有一句话能活那么长寿命的。
实际上,诸如“开卷有益”之类的老话,多半是些似是而非的空话废话。人类大多是懒惰的。你让他去探索真理,他觉得还不如去打麻将。人类又是脆弱的。不管干什么,他都希望能有个说法,以为支持或交代,这才“心安理得”,可以放开了手去做。这时,如果有一个人(当然得是个聪明人),想出一个说法了(比如“开卷有益”或“搓麻益智”),大家听了觉得有些道理,而且浅显明白朗朗上口,便会跟着说。一传十,十传百,说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老话”,甚至成了“真理”。这就好比世间原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但如果你硬要说这就是路,甚至就是“道”,那就是死心眼。
可惜不会有人去深究这一点。人类发明诸如此类的“说法”,原本不过为了对自己的“活法”有个交代。只要能交代过去,其任务也就完成,其说法也就成立,至于是不是真理,原本并不要紧。如果你硬要丁是丁,卯是卯,当面锣,对面鼓,条分缕析,弄得一清二楚水落石出,那就会扫了大家的兴,岂非自个儿找不自在?还是人云亦云算了。至少,人云亦云,不会有人来找你的茬。其实呢,第一个说这话的,自己也未必当真清楚,甚至不过信口开河,随便说说,只因为貌似有理又人云亦云,这才没人怀疑。许多平庸之见被视为真知灼见,其实就是这样稀里糊涂给哄抬起来的。所以,那些谁都想不到会有什么问题的“老话”,没准最成问题。
就说“开卷有益”。
开卷为什么就一定有益呢?其逻辑前提,大约无非因为书是个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接触一下,总归有好处。这其实同样似是而非。但凡是好东西,就一定要接触,或接触了就一定有好处吗?人参倒是好东西,也有吃了坏事的吧?何况书非人参。人参好歹是补品,书却未必,没准是泻药。世上有好书有坏书。有读了让人长见识的,有读了让人犯糊涂的,还有读了让人干坏事的,并非一定就是好东西,怎么能说一开卷就有益?
就算是读好书吧,请问又有哪些益处?想当然,无非益智、励志、增长知识、提高修养,也就是起到知识教育、道德教育和审美教育的作用。我不否认读书有这样的作用。问题是如果读书的作用仅此而已,我们也未必一定要读书。比方说,还可以上网。甚至就连打麻将,也能益智健脑,要不怎么说麻将是“平面太极拳”?苟如此,则“开卷有益”与“搓麻有益”,又有什么两样?至于最为道德家们所看重的“励志”功能,也同样经不起推敲。读书人的志或许要靠书来“养”,其他人就未必。比如刘邦项羽就不是,“刘项原来不读书”么!梁斌的小说中有对联云:“与有肝胆人共事,于无字句处读书”,这是何等志向?却与读书无关。实际上“人各有志”,哪能都靠读书来“励”?更何况,一个人的“志”,如果还要靠读书之类的办法来“励”,这个“志”本身就十分的可疑。
再说了,读书,就一定励志吗?怕也难讲。周国平先生有云:“玩物也可养志。”同样,读书没准也会丧志。世界上有激励意志的书,也有消磨意志的书。消磨意志的方法也很多。有不动声色的(比如让你“玩物丧志”),也有当头棒喝的(比如大讲“人生无常”),弄不好就会给你来个“万念俱灰”。苟如此,我们又将如之何呢?莫非在“开卷有益”后面再补充一句“开卷有害”不成?
开卷既然并非一定有益(甚至可能有害),为什么还要说“开卷有益”,而且很少有人怀疑呢?无非也就是为了给读书一个说法,一个理由罢了。但在我看来,读书可以有一千条理由,惟独不能用“有益”作理由。一个人,如果事先存了功利的目的,那书是一定读不好甚至读不成的。道理也很简单:如果仅仅因为有益才读书,那么,倘若无益呢?就不读了?事实上,“文革”中那么多人放弃了读书,原因之一,就在于那时读书已然无益甚至有害。既然如此,还读它做甚?
然而即便在那个“读书越多越愚蠢,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时代,仍然有不少人在坚持读书。据我自己的体验,那绝非因为读书有什么用,而仅仅只因为对书怀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爱。正是由于这样一份无法遏制难以隐忍的爱,使得许多读书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千方百计去寻找自己心爱的书,而且一卷在手,便如饥似渴,废寝忘食。
爱,是不能强迫的,也是无法泯灭的。因此,爱,才是读书惟一“正当”而“牢靠”的理由。既然如此,开卷又何必有益,何需有益?还不如说“开卷有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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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不如史(1)
开卷不必有益,却不能无趣。
没错,读书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不说能使贫者富,富者贵吧,好歹也能使人获得一种谋生的手段,比如去当孩子王、教书匠,或者在邮局门口摆个摊,替人代写家书或情书什么的。好一点,则能谋个官位,混个头衔,或者当一个“知本家”。在许多人看来,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要想吃香的喝辣的,穿得体面光鲜,就要付出代价。读书就是一种代价。因为是代价,所以是苦,叫“刻苦”。苦要战胜,所以要攻,叫“攻读”。当然,一旦发现得不偿失,读书并不能导致富贵,则“读书无用论”也就顺理成章。同样,由于读书被看作是“苦差事”,便总能找到逃避这苦差的“正当理由”,比方说,春来不是读书天。
然而对于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来说,读书却是没有什么季节之分的,也不是苦差事。因此读书的另一条理由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但如果这话的意思,仍是要以读书为代价去谋取“艳福”,则仍是屁话!真正意义上的“书中自有颜如玉”,应该是读书有如恋爱。几日不读书,就像和热恋中的情人分开多时,别一日兮,如三秋兮!
恋人总是有魅力的,书也一样。
有魅力的书必定是有趣的,就像有魅力的恋人总会有几分可人之处一样。很少有人会和道学老爷冬烘先生谈恋爱,心甘情愿地做他们的情人,反倒是那些“坏小子”,没准更招人喜欢,正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同样,那些一本正经的书又有多少人真正爱读,一天不读就茶饭不香呢?没有。
实际上,前辈读书人对此早有说法,叫“经不如史”。也就是说,读经不如读史,读史不如读子,读子不如读集,或者不如读稗官笔记。
读经怎么就不如读史呢?大约也就是经书太一本正经的缘故吧?经,无疑是世界上最正经的书了,要不然怎么叫“经”?这就难免与趣味发生冲突,也让人一捧起来,就有头皮发麻的感觉。其实经书也未必都是没有趣味的。就说《诗经》,开卷便是谈情说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翻译为现代汉语,只怕和《康定情歌》是一个调子,只不过一个先说“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另一个则先说“河水滔滔的洲中,两只啾啾的鸟”而已。至于“任你溜溜的求哟”,则是完全一样的。而所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大约也可以翻译成“漂亮妞呀,我想死你了”,也和“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哥哥什么时候才能走进你的梦乡”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趣味盎然的《关雎》一旦被解释为“后妃之德”,可就一点趣味也没有了。就算读出了趣味,也不敢有趣,只能硬着头皮去想大道理。可那两只鸟儿与治国平天下什么的,又有鸟相干?这关雎成了“经”,实在是比成了“精”还糟糕。
何况经书中没意思的也不少。被东晋谢安十分看好的“乖谟定命,远猷辰告”,或“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之类就了无趣味,《春秋》也远不如《左传》好读。难怪读经不如读史,也难怪古人有“《汉书》下酒”一说了。《汉书》虽然比不上《史记》,但好歹可以下酒,可见还是有点味道。其实,经不如史,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