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母亲左右不了父亲,只能跟着父亲一把汗水一把泪地砍木头、和泥、用柳条拌着稀泥,在山根底下垒起一个栖息之地——一间不到七平方米的马架窝棚。
马架窝棚又矮又小,就像常见的看瓜窝棚似的,锅台连着炕,一上炕脑袋就会撞到棚顶,炕脚底下只有半尺高,在炕上站着连腰都直不起来,系裤带只能下地。窝棚里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北窗,夏天热得要命,满屋都是黑压压的苍蝇,一到晚间,蚊子、小咬、跳蚤全部出动了,咬得我浑身奇痒,挠得胳膊、腿都化脓感染了。冬天屋里冷得要命,满墙都是白亮亮的冰霜,水缸都冻裂了。没有井,就吃门前一条小溪里的水,夏天挑水,冬天就刨冰。
搭窝棚那几天,父母带我借住在一个姓李的老头家里。我叫他李大爷。他孤身一人,双手残疾,洗脸时手够不到后脖颈。他很喜欢我,一煮倭瓜粥就喊我去吃。每次吃完,他都摸摸我撑得圆鼓鼓的肚子,问我吃没吃饱。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李大爷家借点盐,我推开门看见他捧着一件女人的花衣裳呜呜哭呢,哭着哭着,又将花衣裳往裤裆里塞……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让我去他家了。后来,我将这个人物写进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书中。
从此,父母就在这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山里开荒种地,过着比从前更艰苦、更难熬、更看不到出路的日子……
眼看快到开学的日子了,我问母亲:“妈,我上哪去上学呀?”
“嗨,”母亲长叹一声,“傻孩子,你看这眼前都是大山,哪有学校?”
我一听就哭了,我说:“不嘛!我要上学……”
“孩子,这山沟里没一个孩子上学。人家都不念书,你也别念了。噢,好孩子……”母亲一边给我擦泪,一边哄我,“你没听一到晚间就听见狼嚎吗?你自个要跑到山外去上学,万一让狼吃了,妈不悔死了?”
这里的狼比我家从前住的山沟的狼还多,一到晚间,就听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声,非常人。我家的猪圈紧挨着窝棚,夜里一听到动静,父亲就急忙起来跑到外面去敲铜盆、点火把……有一天父亲起来晚了,一头刚抓回来不久的猪崽就被狼叼走了。那时候的小兴安岭不仅有狼,还有野猪、黑熊、老虎……
可我却哭着央求母亲:“妈我不怕。我求你了妈,让我念书吧!”
我本来可以留在佳木斯上学,可是哥嫂有四个孩子,还有二姐和三姐都留在那儿,父母不想让我再给哥嫂添麻烦,就把我带来了。
“孩子,”母亲一脸无奈,“妈不是不想让你念书,可这里没有学校,你上哪去念哪?”
“那我自个儿回佳木斯!”我哭着喊道。
“你敢?看我不打折你的腿!”两手沾满黑泥,正往窝棚上抹泥的父亲,一脸怒气地接过话茬儿,“你这败家的孩子,大人这边连饭都吃不上,你他妈的还想念书?念啥书念书?痛快给我端泥来!”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经常毫无来由地冲我和母亲发火。
“你不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我忽然顶了父亲一句。
“小兔崽子,你他妈的还敢跟我顶嘴?”父亲抓起一根柳条棍子就冲我奔过来,母亲急忙把我挡在身后让我快跑。
这天晚上,躺在潮湿、闷热,一巴掌能打死好几个蚊子的窝棚里,父亲骂了我半宿,我也哭了半宿。
我虽然在佳木斯只读了一年级,但对书本、对学校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觉得书本里的东西太新奇、太吸引人了。我太喜欢考第一名的感觉了。老师摸着我的脑袋,让我站到全班同学面前,让全班同学向我学习,同学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那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最骄傲的时刻。我在班里第一批加入了少先队,一戴上红领巾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孩子。这种荣誉感在我心灵深处保存了好多年。每天晚上,我都把红领巾叠得整整齐齐地压在枕头底下。父亲骂我时,红领巾就在我枕头底下压着呢。
我一心要读书,还因为我的三个姐姐……
这年春天,大姐从沈阳来看望父母,看到我背着书包放学回来,大姐惊喜地说:“雅文你也上学了?大姐真羡慕你……老妹,你可要好好念书啊!可别像大姐似的成了睁眼瞎子,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说这话时,我看见大姐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二姐到佳木斯以后,上了几天夜校。一天晚间,她哭着从夜校回来了,对我说:“老妹,你可要替二姐多念点书啊!”搂着我就哭起来。在夜校里,有人指指点点说她罗锅还念什么书。自尊心极强的二姐受不了这种歧视,再也不去夜校了,只是偶尔拿出夜校的课本,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偶尔还问我哪个字念什么。
到工厂当了学徒工的三姐,也多次叮嘱我,要我好好学习,长大才能有出息。
《生命的呐喊》 第三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三十一节(3)
我从三个姐姐的泪水里,从她们的叮嘱中,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一些道理。因此,在我小小心灵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我一定要读书,我绝不能像姐姐那样成为睁眼瞎子……
再说,我从封闭的大山里走出来,看到城市里那种崭新的、与我家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幼小心灵受到极大的触动。这种触动是刻骨铭心的,就像现在的农村人来到城里一样。我再也不想回到过去,再也不想过那种单调、枯燥、一年到头只盼望过年吃顿饺子的穷苦日子了!再也不想像父亲那样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毫无欢乐地活着了。我渴望像城里孩子那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渴望长大以后也像城里人那样快乐地工作……
这种渴望非常强烈,那是任何人都不可阻挡的。我决心明天偷偷地跑回佳木斯……
人的命运往往就在自己不成熟、不经意间决定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睡着,父亲没好气地喊我:“痛快起来!”
我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不知他叫我起来干什么。正忙着做饭的母亲站在锅台边,隔着一尺高的矮墙对我说:“你不是要念书吗?”
一听到“念书”两个字,我从炕上“腾”地跳了起来,一高兴竟忘了窝棚太矮,“砰”一声撞到棚顶的檩子上,把脑袋撞出一个大包……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我睡着以后,父亲对母亲说我要是个男孩儿,一定会有出息。父亲说:“你看她的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多有灵性!”
我听了却不服气,心想,男孩儿有啥了不起的。
出了家门,父亲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背着书包紧着两条小腿,跟头把式地跟在他身后。刚下过雨,我穿着母亲做的红条绒拉带布鞋,鞋底上粘着厚厚的黑泥,走几步就得甩两下。出了山口,就来到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草甸子。草甸子里常年积水,长满了多年的草根及一人多深的蒿草。我们称草根为塌头墩子。没有道眼,只能在塌头墩子上蹦来蹦去。有的塌头墩子距离太远,我的腿太短跳不过去,“啪嚓”一声掉进泥水里,两只鞋全湿透了。我渴望父亲能站下等等我,哪管骂我几句也好。可是父亲连瞅都不瞅我,光顾自个儿往前走。
走出大草甸子,顺着山根有一条几十米宽的河,叫永翠河。父亲沿着山根向前走去。看着父亲大步流星的背影我挺生气,觉得父亲一点不管我的死活。我这么短的小腿,能跟上你的大长腿吗?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就是要让我知道,从今往后就你一个人走这条山路,什么泥呀,水呀,蛇呀,你都得受着,受不了就甭想上学!父亲是想让我打退堂鼓,可我一声不吱,始终连滚带爬地跟着他,只要让我上学我什么都不在乎。
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一个村子,不记得叫什么村子了,只记得山坡上有一间孤零零的、东倒西歪的破草房——这就是我的学校。
老师是个男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破棉袄,腰间扎着一根草绳子,却光着脚,一股股黑泥从他脚指头缝儿里钻出来,像一条条小泥鳅似的。他笑眯眯地望着我,问我念几年级了?
我心想:“这哪是老师呀?穿着大破棉袄,连鞋都不穿……”
老师姓罗,学校就他一名教师,一个教室,一个班级,三个学年。
父亲把我交给罗老师,问我:“你自个儿能不能找到家?”
我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父亲说他要到镇里去买玉米面,说完转身就走了。
从此,我就在这只有一个班级却有三个学年的学校上学了。每天上课时,罗老师先给一年级的学生讲,讲完让一年级的学生做作业,再给我们二年级、三年级的学生讲……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次哭着喊着要上学是多么正确!
否则,我像山里其他孩子一样糊里糊涂地成了小文盲,也像我的几个姐姐一样成了睁眼瞎子,最后嫁给一个并不相爱的男人,窝窝囊囊、愚昧无知地过一辈子,那我这一生该是多么悲哀!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胜利,也是第一次体现出“性格决定命运”的人生哲理。我为自己感到庆幸,也感谢父母对我的宽容。
后来,有记者朋友曾问我:“别人家的孩子都不上学,你为什么一定要上学?是不是像现在许多有志气的农村孩子一样,想走出大山,想用知识改变命运、改变贫穷的家庭状况?”
我告诉记者,那时的农村人很傻,很愚昧,家家都很穷,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命运,更不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再说中国当时并不提倡这些,也没有知识改变命运的提法。父亲对命运不满也只能是抱怨罢了,而母亲只能是逆来顺受。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儿,更不明白那些高深的人生哲理了。我只是怀着一种简单、淳朴的愿望,就是不想在山沟里过一辈子。我羡慕城里的孩子,想跟城里孩子一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
这就是我一心要上学的原因。
《生命的呐喊》 第三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三十二节(1)
从此,十岁的我每天风雨无阻地走在那条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上学路上,每天要走三四个小时,往返二十多里路,一双小脚整天泡在湿漉漉的布鞋里,脚丫子都泡白了。后来母亲给我在书包里带一双干爽布鞋,让我上课时换上干的,放学以后再换上湿的。
路上,我总是扯开嗓门儿大声唱歌:“来呀,看呀!杨柳条变绿了。来呀,看呀!桃花也开了。大家都欢唱,春天来了!”“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
在学校学会的歌唱没了,就自己胡编,见到路边开的石柱花我就唱:“石柱花,你真美丽。我把你折下来,你可别生气……”
直到今天,我对小小的石柱花仍然情有独钟,去山上散步,偶尔看到粉红色的小石柱花总会折几枝带回家来,插在瓶子里。我先生奇怪地问我:“咱家那么多花你看都不看,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种小破花?”
我告诉他,石柱花陪伴我度过了漫长而寂寞的童年。
路上,每当看到美丽的朝霞,看到微风吹动望不到尽头的大草甸子,看到大雨过后五彩缤纷的彩虹……我就想唱歌,就想把心中美好的感受唱出来,可我不会那么多歌,也没有那么多词汇,只能信口胡编。现在一想,这可能就是大自然赐给我的美感启蒙吧。
每天我都冲着太阳唱,冲着山涧的小溪唱,冲着路边的石柱花唱,不为别的,只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想狼要听见我唱歌就会被吓跑了。
每天晚间躺到炕上我都犯愁,明天上学怎么走啊?夜里经常梦见狼来追我了,吓得我又哭又叫。可是无论夜里多么害怕,到了第二天早晨,一个小人儿都会准时出现在没人深的大草甸子里,出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但是,苦难并不能泯灭一个孩子的天真童趣。我让母亲用铁丝给我做了一把渔钩。清晨,我把拴着蚯蚓的渔钩扔进永翠河里,等放学回来再来起钩。我从未钓到过一条鱼,可我每天都兴致勃勃地钓下去。不过,我在门前的小溪里却抓过一条二寸长的白漂子,高兴得大呼小叫地往家跑,让母亲给我做鱼吃。母亲看到我手里的小鱼哭笑不得,在我的一再哀求下,只好用它打了鱼酱。
一天,父亲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往后不许在路上采花抓蝶的!山外一个孩子在河边抓蛤蟆,一条蛇突然钻进他嘴里,不一会儿就憋死了!”
吓得我好长时间不敢采花,可时间一长又忘了。
这里的蛇多,有时一不小心就踩到蛇身上了。有一次,父母没在家,我看到一条一尺多长的小蛇钻进我家门缝里了,我只好硬着头皮,用炉钩子把它钩出来扔到外面去。还有一次,我跟母亲到地里摘豆角,看到地头一棵老榆树窟窿里趴着好多条蛇,一个缠一个像拧麻花似的。母亲拉着我急忙离开了老榆树。母亲告诉我,那是长虫“起雾”,也就是集体做爱,要是搅了它们的春梦,它们该出来咬人了。
一天放学回来,看到山坡上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呼哧呼哧弄得树叶哗啦哗啦直响。我以为是谁家的老牛呢。父亲却说可能是熊瞎子,还叮嘱我,今后要遇到熊瞎子不要直着跑,要拐弯跑,还说熊瞎子傻,到地里掰包米掰一穗扔一穗,最后只剩下一穗……
还有一次,我看到山坡上有一头猪靠在树上蹭痒痒,心想谁家的猪跑这么远,就捡起一根树枝往村里赶它。我看到这头猪的个头很大,腿很长,两颗大獠牙往上翘翘着。听到动静,它回头冲我呼哧呼哧两声,撒腿就向山上跑去……
《生命的呐喊》 第三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三十二节(2)
回家却遭到父亲的一顿臭骂:“败家的孩子,你不要命了?谁家的猪跑那么远,那是野猪!野猪的牙快,小盆粗的树几口就能咬断喽!你没听山里人说‘一猪二熊三老虎’吗?野猪比老虎和熊都厉害,往后再看见野猪躲远点儿!”
这天晚上,吓得我半宿没睡着觉。
母亲却安慰我:“别怕,别听你爸吓唬你,没事!有狐老太太保佑你呢。”母亲经常为我烧香,祈求狐老太太保佑我平安无事。
夏天和秋天还算好过,到了冬天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