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对许多有志者来说,贫穷与苦难,不啻一所特殊的学校。它磨砺人的意志,锤炼人的性格,造就一个人不畏艰险、不惧苦难的个性,使这个人在人生路上,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能咬紧牙关挺过去,为了改变命运,可以吃尽人间的一切苦难,按着自己的意志顽强地活下去。
我感谢父母把我带出了农村,也感谢上帝把我降生到这样一个家庭,使我深切体会到农民的艰辛与困苦,从而创作出《趟过男人河的女人》那样的作品。
1957年秋天,我终于结束了三年多的苦难生活,跟随父母回到佳木斯市。
一个叛逆而痴情的少女一场疯狂的苦恋。一个错误的选择。一位可怕的教练。一个拄着双拐的少女痛苦的青春之梦。而更大的不幸又将降临到一个十六岁少女头上……
《生命的呐喊》 第三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四十节
搬回佳木斯以后,父母先是租住别人家的一铺北炕,后来终于有了一间自己的住房——半间草坯结构的偏房。
这偏房本来是房主装杂物的,被父亲买下来重新抹一遍泥,在里面糊上一层废报纸,搭起一铺小炕,就成了我们的家。
小屋矮趴趴的,又窄又小,只有巴掌大的一扇北窗,无论冬夏都见不到阳光,屋里永远是黑咕隆咚的。炕上勉强能挤四个人,地上只能站一个人,炕短,晚间睡觉要在炕沿上接出一块木板。同学们来我家,都说我家像狗窝似的。后来我先生第一次来我家,竟然不敢进屋……
是的,我家房子可能是佳木斯最小、最破、最不起眼的,但对我来说却像天堂一样。这个家比原来的马架窝棚强多了。我再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怕遇到狼了,再也不用顶着大烟泡,手脚冻得直淌黄水,每天跑二三十里山路了。我就读的电机厂子弟小学,离我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
父亲没有正式工作,只能靠干临时工来养家糊口。春天,父亲扛着一条板凳,板凳上安着一台绞馅机,走街串巷,高喊着:“绞大酱——绞大酱——”东北人爱吃自己下的大酱,下酱前要把烀好的黄豆绞碎。过了绞大酱的季节,父亲就用手推车给人家拉煤、拉锯末子、干瓦工,什么活都干,是城市里最底层的苦力。
放学的路上,每当看见父亲拉着一车煤,身子都快贴到地面了,脸和脖子上淌着黑糊糊的大汗,我就急忙跑过去帮他推一把……
一见到我,父亲总是气喘吁吁地问一句:“大学士放学了?”他总是叫我“大学士”,而不是叫我“大学生”。
父亲的脾气好多了,脸上有了笑容,而且还经常跟我开着玩笑:“老儿子过来,跟爸顶个脑门儿!”
我就乐颠颠地将脑袋伸过去,顶完脑门儿,父亲又说起苏东坡戏谑苏小妹的话:“你瞧你这大笨儿露,‘未到街前三五步,然而额头到街前’,不撞回去长大找对象,谁要你呀?”
“我才不找对象呢!”我笑着嗔怪父亲。我们这对底层的父女经常这样开着苦涩的玩笑。
晚上,父亲带着一身煤屑,脸上带着黑一道白一道的汗迹,进屋就头朝下往炕上一躺,喊我:“大学士,快把鞋给爸脱下来!老婆子,快去把车上的煤屑扫下来!”
我急忙把父亲的鞋脱下来,倒掉鞋壳儿里的煤屑,问他:“爸,鞋壳儿里这么多煤渣,你不嫌硌脚啊?”
“你看你这孩子,一点都不会过日子!赶紧把煤渣儿扫起来倒进煤槽子里!”父亲看我把煤屑倒到地上,立刻嗔怪我,转而又叹息一声,“嗨,硌脚有啥法子?等你这个大学士长大有出息那天,你爸就不用像驴一样干这种操蛋的活了!”
说这话时,父亲总是茫然地望着低矮的纸棚,深陷的眼睛里饱含着一种复杂的、很久以后我才读懂的内容——那里饱含着老一辈对小一辈的憧憬,也饱含着对自己这辈子的无奈与惆怅。
我则笑嘻嘻地回他一句:“等我长大有出息了,保证不让你去拉煤了!”
晚上,父亲把一天挣来的钱交给母亲,有时是一两元,有时只是几角钱,有时一分钱都没挣到。母亲接过父亲带着体温和汗水的钱,精心地数一数,然后放进棚顶一只小木盒里。父亲总会对母亲叮嘱一句:“好好攒着,留着给我老儿子将来上大学,娶媳妇!”
我以为父亲是在开玩笑,后来才明白,父亲所以有了笑容有了憧憬,那都是因为我……
按理说,我本应该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可我却因为天真幼稚而陷入一场疯狂的苦恋,从而改变了整个人生。
《生命的呐喊》 第三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四十一节
事情发生在搬回佳木斯的那年秋天……
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同学杨淑娟带我去运动场看她哥哥训练,她哥哥在体工队当长跑运动员。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运动员,不知道运动员是干什么的。
这天,我第一次看到运动员穿着银灰色运动服,骑着自行车在跑道上风驰电掣、你追我赶的情景,觉得既新奇,又好玩,心里很是羡慕。
杨淑娟告诉我,运动员比赛成绩好了,还能去北京,还能为中国争光呢。
也许,运动员那种充满活力的拼搏精神,唤醒了我个性中潜在的特质。也许,杨淑娟的话触动了我小小的虚荣心及荣誉感,总之就在这天下午,我竟然突发奇想产生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长大也要当一名运动员!”
按理说,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儿,一时心血来潮,一会儿想当歌唱家,一会儿想当运动员,纯属不知天高地厚地瞎胡闹,过两天就会抛在脑后了。可是,千万不要小瞧了我这个小屁孩儿的异想天开。
十三岁,正是我靠幻想支撑生命、编织童话的年龄,正是懵懂无知、不自量力的年龄,同时也是可塑性极强、可以上天入地的年龄。我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伟大人物,也可以把自己变成渺小、平庸、甚至可恶的罪人。因为我是时间上的富翁。我可以把整个生命投入其中,为自己所向往的理想豁出一切地去赌、去拼、去搏……
所以说,十三岁的我要作起妖来那是很可怕的。
而且,我这个人一辈子不轻易爱上什么,一旦爱上就会爱得发疯,爱得终生不渝,甚至把小命都能搭进去,无论对事业、对爱情都是如此。
拜尔说:“少年就像一个快乐的王子,他不问天多高,也不知人间尚有烦恼,一心只想摘下天上的明星,铺一条光辉灿烂的大道。”
人在年少,确实不知天高地厚。其实,我并不是搞体育的料,可我却像着了魔似的疯狂地爱上体育,一心想当运动员。至于当什么运动员我并不知道,只知道当运动员就得练跑、练滑冰、练打球……而且,第二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去跑步了。从此以后,无论冬夏,我这双在山路上跋涉的小脚都会准时敲击着空寂无人的马路……
我本来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但为了当运动员,我居然变成了一个赖皮。冬天,我想滑冰没有冰刀,就跑到电机厂工会为工人准备的冰场旁,扒着小窗,哀求租冰刀的叔叔:“叔叔,我没钱租冰刀,求你借我一副冰刀好吗?我想当运动员……”
“就你这蚂蚱似的小样儿,还想当运动员?”租冰刀的叔叔嗔笑我,“痛快离开这儿,别在这儿捣乱了!”
我却赖着不走,一个劲儿地哀求人家:“叔叔,求你借我滑一会儿吧。好叔叔……”
磨了半天,租冰刀的叔叔看我冻得嘶嘶哈哈的小样挺可怜,让我把棉手套押在那,总算借给我一副四十号的冰鞋。
我抱着冰鞋乐颠颠地跑进冰场,可是,我的小脚放进四十号的冰鞋里,就像小船放进了大海一样。脚脖子软得像面条似的,根本就立不起来,没等站稳就“啪叽”一声摔倒了。整个冰场就我一个人,我只好把冰场旁边一条长凳推进冰场,撇拉着两只“大脚”,“劈嚓啪嚓”跟头把式地滑起来。
没有手套,手冻得像猫咬似的,大鼻涕流出好长,不记得滑了多久,也不记得滑了几圈,只记得我能扔掉板凳站住了。
天黑了,租冰刀叔叔上冰场来喊我:“你想滑到第二天早晨啊?”他发现我能滑走了,说了一句,“小家伙学得挺快呀!”我急忙脱下冰鞋还给人家。
晚间睡觉,我发现我的两只脚踝骨磨出血了,膝盖摔得又青又紫。可我没敢告诉母亲。
从那以后,租冰刀叔叔天天免费借我冰刀了。
一天上体育课,教体育的傅德老师站在全班同学面前,问大家:“同学们,市体委要举行全市中小学滑冰比赛,我问你们谁会滑冰?”
傅老师身体很壮,大嗓门,大眼睛,一瞪眼睛全校同学都怕他。
全班同学没一个举手。我犹豫一下,悄悄地举起了手……
看我举手,全班同学都小声嘀咕:“她从农村来的还能会滑冰……”
傅老师也问我:“你什么时候学的滑冰?”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等我用绳子绑上脚划子冰刀一上冰,同学和老师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从那以后,一上体育课全班同学都穿着脚划子冰刀,唯独我自己穿着褐色反毛皮鞋的冰刀,同学们都特羡慕我,我心里也觉得可美了。不久,我代表电机小学参加全市中小学滑冰比赛,获得了平生唯一一次冠军——五百米第一名。
不久,学校成立女子篮球队,我班几个大个儿同学都被选进了校队,并没有我。可我却厚着脸皮跟在女篮队员身后,兴致勃勃地练起来……
傅老师一连几次劝我:“雅文,你个子太矮,别练了,等你长高以后再来参加校队吧。”
当时我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不到四十公斤,胳膊细得像麻秆似的,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能把篮球从罚球线投到篮筐里。回到家里,我就找来一块大石头,跑到我家房后杏林河的堤坝上,练习投篮,把堤坝砸出好多大坑。
不管傅老师怎么说,我就是“赖”在球场上不走,一心想当运动员。后来,傅老师索性不管我了,任我这个又瘦又小的小干巴孩儿,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女篮队员身后,成为一名板凳队员。有一次,傅老师让我上场当了一会儿替补,我的表现让傅老师从此刮目相看了。
一年后,傅老师带领这支生龙活虎的小学女子篮球队,打到全市成年组亚军。而我从一名板凳队员渐渐升为一名主力……
我觉得我的那股劲头,有点像美国电影《阿甘正传》里的阿甘。不过,没有阿甘那么高的体育天赋,我是一个运动场上的失败者,但那种傻乎乎的劲头确实有点像他。
《生命的呐喊》 第三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四十二节
1959年3月初的一天下午,傅老师对我们说:“今天,我带你们上最后一堂训练课。我告诉你们,市体委选中了我们队的五名队员……”
一听这话,我顿时紧张起来,不知被选中的队员里有没有我。
当傅老师宣布被选的人员名单,最后一个说到我时,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两年来,我就盼望着这一天呢!
但却遭到了老师和父母的强烈反对。
老师们纷纷劝我,说我应该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音乐老师说:“雅文,你音乐天赋好,不应该去搞体育,你将来应该考音乐学院……”一脸大毛胡子的朱校长得知我要去当运动员,连声说:“可惜呀,可惜!”班主任费琳玫老师更是替我惋惜,苦口婆心地劝我,说我耽误了学业会后悔一辈子……
费老师对我非常好,把我当成女儿一样,她儿子过生日,让我陪他们母子去照相。可现在,老师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了,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无奈,老师去我家找我父母。父亲冲我大发雷霆。
“你这个败家的孩子,不好好念书,起什么高调?一个女孩子家,整天跑跑跳跳,能有啥出息?你痛快给我好好念书,再去体委胡闹,我就打折你的腿!听到没有?”
见我不吭声,父亲抓起笤帚就冲我甩过来,我一躲,笤帚正好打在座钟上,“哗啦”一声,玻璃被打碎了。这使父亲更加恼火,脱下一只鞋就冲我抡过来,被母亲一把拦住了。父亲气得摔门而去。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我:“雅文,你应该理解你爸的那番苦心,他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希望你能考大学,将来能出人头地,好给他长长脸……再说,老师对你那么好,你咋连老师的话也听不进去呢?”
的确,到电机小学这两年,是我少年时代最快乐、最风光的时
期……
我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我代表学校参加全市中、小学生赛诗会,朗诵自己写的诗歌,还获了奖;全校推选五名优秀学生参加佳木斯第一届少年儿童夏令营,全班就选我一个;电机厂几千名职工开大会,学校让我代表全校师生上台发言……
可现在,父母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了。我渴望球场上那种你争我夺的竞争,渴望赢球后的掌声,渴望像电影《女篮5号》那样坐着火车,唱着歌,到处去打比赛的生活,更渴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运动健将,能为国争光……就像当年一心要读书,一心要走出大山一样,现在,我一心渴望走出校门,渴望走向更新奇、更广阔、更充满激情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对我永远充满了不可抗拒的诱惑!
后来我才发现,我长了一颗不安分的心,生就一副争强好胜、竞争欲极强的个性,而这种个性就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十岁那年,我哭着喊着要上学使我获得了人生的第一次胜利,无形中给了我鼓励,也无形中助长了我自作主张的个性。现在,任何人都阻挡不住一个十五岁少年的狂热了。
于是,我像所有不听话、被酷爱冲昏了头脑的叛逆少年一样,毅然决然地走进了自己画的圈——这是我自己画的,而不是狐仙画的。
1959年3月10日,一个决定我命运的早春。
清晨,父亲带着玉米面窝头和两块咸菜,早早地出去干活了。临出门,他回头悻悻地瞅我一眼……
母亲又在屋里屋外地忙活着。而我则手拄下巴坐在炕沿上,呆呆地望着北窗外巴掌大的天,心里盘算着如何逃出家门,因为今天是去体工队报到的日子……
九点多钟,母亲要出去买菜,临出门,又叮嘱我一句:“雅文,你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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