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常会有些幸福的梦,回到向日葵遍布的山中,阳光浓烈,青苗娇小可爱,他和父亲顶着草帽,在山中饮自酿的米酒,用粗盐煮制新收的花生。当从梦中醒来时,他又快乐又悲哀,全是这些梦漏给他一道幸福的光,支撑着他越过无尽之洋,回到彼岸。
很多年以后,他回到故乡,村里的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上海口音的老者。园中的向日葵仍旧开得那么热烈,烂漫。房舍化作猪寮,几口大肥猪在那哼哼。他去了安葬死者的山梵,采了些花,想给战友们聊聊,但是已然无人能分出这些尸骨的国籍,无论是华人还是倭人,都被合葬在一起。整个森林仿佛都在说同一句话:“你们且去睡吧,剩下的让我来。”
他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似能闻到清新的气息中,揉碎的残败家庭。墓地边软油的草地与花,积淀着长埋的憧憬与彩虹似的梦。
他持着花,紧捏了很久,叹了口气,还是把花放下了,这些花儿无论是送给战友,还是那些敌人,都不重要了。长眠于此的人,无论生前幸福,痛苦,优裕,敏感,思索。现在全都融于这片土地上,不分彼此。虽然那些失去他们的人的悲伤,比这世上任何一条湖泊还要深,比慧星的扫尾还要长,但对于他们来说,唯一需要的仅是安眠。生前无论如何扭打,倾轧,仇恨,残杀,现在都躺于一处,共以大地为被,如多年知交般抵足而眠,共枕入睡。
他坐了一下,抚摸冰凉的石碑。
碑上刻着略微磨损的铭言:仇恨是需要理由的,但爱不需要。
他向人讨了本旧历,讨了些水,就象少年时坐在自家门口那样地,坐在猪寮前翻开。
他翻开旧历,翻到他入伍的那一天!
上面只印着几个字
今日无事!
那天早上,世界上四十五亿人仍在考虑早饭吃面包或稀饭,2700人死于空袭,3242人死于炮火,一万四千人受到芥子气,登革热与鼠疫的侵袭。六千人死于饥饿。淞江口上塞满了尸体。
他又看了遍那页纸。
今日无事?
于是不觉淌下了些液体
只是心中不再有疼痛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