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流寇路线图
现在想来,我这一生,大约命中注定会有几次转型。第一次,是1965年高中毕业去新疆,从“学生娃娃”转变为“革命战士”。第二次,是十三年后,即1978年,由新疆考进武汉大学读研究生,从“革命文青”转变为“青年学人”。十四年后,即1992年,从武汉大学到了厦门大学。其结果,是从“传统学人”转变为“另类学人”。再过十三四年,即2005年到2006年,通过上“百家讲坛”,又毫无思想准备地,从“另类学人”变成了所谓“公众人物”。因此,我把出版《艺术人类学》,看作第二次转型的完成;而把调入厦大,看作第三次转型的开始。
第三次转型的标志,就是收入本卷的《闲话中国人》。
其实刚开始并没有这想法。我在武汉大学读研究生,专业是老专业(古典文学),先生是老先生(胡国瑞、吴林伯)。所受之训练,自然“传统”。理想,也是像老先生们一样,做一个传统的学人。所以,毕业以后,甚至调入厦大以后,我一直都在中规中矩、像模像样地做学问,这才有了收入第二卷的那些论文,以及收入第三卷的《艺术人类学》。尽管该书写得并不“八股”,但那是学习马克思、恩格斯的文风。从本质上讲,还是“传统”。
但是到了1994年,我决定“另类”了。
另类也有多种原因。比方说,失望。失望开始于邓晓芒和我合作的《黄与蓝的交响》(第一作者邓晓芒)。这本书原名《走出美学的迷惘》,1987年便已完成。但是,书稿在数家出版社和不同编辑手中转来转去,最后才于1989年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事实证明,这是一本好书。更名为《黄与蓝的交响》后,曾于1999年和2007年,分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武汉大学出版社两次再版,印数上万,颇受好评。然而在1989年,我们那本《走出美学的迷惘》,印数却只有区区八百册,几乎无人知晓,无人问津。其实我们这本书的观点,在当时是非常超前的。所以晓芒跟我说,由于中国出版界这一愚蠢的失误,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至少要推迟二十年(请参看邓晓芒《〈黄与蓝的交响〉再版序》)。
可惜,人还在,心不死,于是又写了《艺术人类学》。这本书虽然承蒙评委“慧眼识珠”,两次获奖,学界的反映却其实是“冷淡”。冷淡也有多种原因,比如对“实践美学”不感兴趣,当然也不会去关注什么“新实践美学”。而且,1992年以后的学术界,大体上也没人关注别人,因为大家都在忙自己的。就算关注,顶多也就看看“首都学界”有什么动静,或者“学界大佬”有什么说法。像我这样偏于东南一隅的“外省学人”,研究的又是“传统课题”,根本就不会有人多看一眼!更何况,美学本身的境况,也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大家都是“泥菩萨”,自顾尚且不暇,哪里管得了许多!
这就怨不得别人了。再说,我也没有资格抱怨。事实上,也就在这两年,我自己也开始不看同行的著作和论文了,因为根本就看不过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国家的“人文学者”,有如过江之鲫。他们的“学术论文”,每天都会在“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来,汗牛充栋,铺天盖地。既然如此,与其挂一漏万,不如统统不看。
很快我又发现,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做法。大量的学术论文和学术著作,都只能堆在库房里,交由老鼠的牙齿去批判。于是我想,一本书,如果刚一出版,就命中注定只能送进废品站和造纸厂,那么,我们写它做什么?我们为所谓“学术繁荣”而砍掉的树,难道还嫌不多吗?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无意强加于人。你主张“曲高和寡”也好,他为了“养家糊口”也罢,对我都无所谓。反正,我是不再跟这体制玩了。
不跟体制玩,是不被它牵着鼻子走,不等于非得“落草为寇”,也可以当“吃皇粮的个体户”。办法,是种完生产队的“责任田”(额定工作量),再种一点“自留地”。这也不难。我和邓晓芒,都是以同等学力考入武汉大学读研究生的。他在哲学系,我在中文系;他是初中生,我是高中生。所以,我们都不是“黄埔出身”,只能算作“土匪”,还都是湖南的。湖南“土匪”的特点是:霸蛮,不信邪,我行我素,吃软不吃硬,等等。比方说,为了抗议某些不合理规定,晓芒曾愤而辞去博导职务,就是他“匪性”的表现。
不过我们还是有所不同。他是“坐寇”,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西方古典哲学领域,成为公认的学术权威。我是“流寇”,几十年如一日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直弄得现在“面目不清,身份不明”,让贴惯了标签的人无从下手。
其实,“流寇”也有“路线图”。我读研究生,学的是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学位论文选择《文心雕龙》,合情合理。这就从“文学”转到了“文论”。研究《文心雕龙》,侧重于其美学思想,也合情合理。这就从“文论”转到了“美学”。讲美学,得弄清楚美和艺术的起源,于是有了《艺术人类学》;也得弄清楚美学史,于是有了《破门而入》。但是,要讲清楚中国美学,就得弄清楚中国文化,于是又有了《闲话中国人》、《中国的男人和女人》、《读城记》和《品人录》。《品人录》已经在讲历史。以后有《品三国》,也不奇怪。不过,要讲清中国历史,必须弄清楚中国政治,这就有了《帝国的惆怅》和《帝国的终结》;而要弄清楚中国政治,又必须有参照系,这就有了《费城风云》。这个时候,回头再看中国历史,不能不追溯到春秋战国,于是有了《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也就有了《我山之石》和《中国智慧》。这一路走下来,岂非顺理成章?只不过,从《闲话中国人》开始,我的书,就是写给广大读者的了。内容和形式,统统“另类”。
所以,《闲话中国人》是一个开头。这个头一开,就一发不可收拾。
2010年9月6日
闲话《闲话中国人》 代序 李树林
闲话中国人
(本书初名《中国:掀起你的盖头来》,海南出版社1995年出版;后改名《闲话中国人》,华龄出版社1996年出版。进行大幅修改后,2000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饮食、穿衣、单位、家庭、人情、面子……是人们生活中最基本的内容。惟其是最基本的,人们对这些时时处处可见的现象,也就习以为常,乃至麻木不仁了;极少有人去深究为什么是这样,它与中国文化是怎样的关系?
《闲话中国人》的作者易中天,却独具匠心,在对中西文化的研究中,从中国几千年文化的积淀里,对这些生活现象进行了系统的研究,从具体到抽象,从抽象到具体,努力发掘着文化的内核,给予理论的阐述,指出这一切之所以是“这一个”而不是“那一个”,在于中国文化的内核是“群体意识”。它由近及远,于细致中阐发了中国文化的要旨。
该书特点之一,是用“闲笔”来写“正书”。这是研究中国文化的著作,但却不像一般专著那么抽象,那么理论化,那么枯燥。全书讲述老百姓(当然不只是老百姓)的事情,态度闲适,读起来轻松愉快,而又深刻地切中要害,令人常有“还真是那么回事”的感慨。
该书特点之二,是深入浅出。在对林林总总的生活现象进行剖析时,或诠释字词,或引经据典,从本义到广义,从现象到本质,像与你聊天般地娓娓道来,揭示出这些现象深刻的社会性。
该书特点之三,是文笔流畅,语言生动。既是“闲话”,就不能做“官样文章”。作者往往用生活习惯用语叙述生活习惯,风趣幽默。
该书特点之四,是结构上环环紧扣。从饮食到服饰,从单位到家庭,从面子到人情到友谊,把各个似乎是不相关的方面,从一引申到二,从二引申到三,看完这一章还想接着看下一章。
一语概之,《闲话中国人》一书宛如一壶馨香扑鼻的碧螺春,细细品来,回味无穷,爱好传统文化的朋友不可不读。
代序 附记
这篇序言原本是李树林同志为华龄版《闲话中国人》所写的书评,发表在1997年4月16日的《中华读书报》。作者是中央某部门的一位干部,与我素不相识,至今尚未谋面。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权钱交易”或“面子人情”。他这篇书评,原本是应机关图书馆之邀,为他们介绍馆内新书的内部刊物《机关图书简介》而写的,不知怎么被《中华读书报》看中,公开发表了。文章发表后,我看到了,写信去与他联系。因地址不详,这封信几经辗转,树林同志才收到。后来他回信说,这篇书评是怎样发表的,在他至今仍是一个谜。
也许,正因为这篇书评是这样写出、发表的,因此,它比许多应作者或出版社之请,刻意炒作或敷衍塞责的所谓“书评”,要真实得多,也实在得多。我相信,文中所写,都是树林同志的真实感受或体会,没有任何矫饰、虚套和做作。树林同志后来在信中说,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靠着床头,沏一杯茶,灯下抱一本喜欢的书,静静地看,漫漫地思索”。他说他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看完本书的。其实,这也正是我的希望。我希望读者能读得轻松愉快,千万不要“苦读”;我也希望读者读后多少有点收获,不至于“白读”。在读了树林同志这篇书评后,我欣慰地感到,我的希望并没有落空,我的心血也没有白费。事实上,从写作动机、构思创意、理论视角、研究方法、思想内核到篇章结构,这些隐藏在大量现象、实例、故事和俏皮话背后,不易为人察觉的用心良苦之处,那些“成如容易却艰辛”的地方,树林同志都看出来、说出来了。如果说,我写《闲话中国人》,是试图为解读中国文化找到一把钥匙,那么,《闲话〈闲话中国人〉》,便可以看作是解读本书的钥匙。
因此我特别向读者推荐这篇书评,并在征得作者同意的前提下,将其收入修订本,作为本书序言。本来,一本书写完了,出版了,作者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剩下的事,便是一任读者诸君去说三道四,品头论足。所以,我对书评,并不十分在意(当然也不是全不在意)。我之所以特别看重这篇书评,除了前面所说的原因外,还因为我写《闲话中国人》的动机之一,是要改革和改变学术著作的写法,为学术著作的写作和出版,探寻一条新路。我的办法,是用“闲笔”写“正书”,创造一种“高品位,广读者”的“随笔体学术著作”。既然是“随笔体”,是“广读者”的,就必须风趣幽默,生动活泼,有较强的“可读性”;既然是“学术著作”,是“高品位”的,就必须观点新颖,逻辑严密,有一定的“深刻性”。对于读者,则希望不但看得挺“热闹”,也能看出“门道”来。以此文为序,即所谓“有所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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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看不懂的中国人(1)
这本书是讲中国人的。
中国人的事最不好讲。
比如腐败。中国人喜欢腐败吗?当然不喜欢。提起腐败,中国人没有不咬牙切齿痛心疾首恨之入骨的。就连那些行贿受贿者,也未必当真喜欢腐败。如果不受贿即可财源滚滚,他为什么要冒丢官下狱的风险?如果不行贿就能通行无阻,他又为什么要拿自己的钱送人?渴望腐败的大约只有一种人,——在种种权钱交易或权色交易中拉皮条的。但那是极少数。
多数人是不喜欢腐败的。但他们又离不开腐败。事实上许多中国人一旦自己有事,首先想到的便是拉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如果所有的官员都当真既不吃请也不收礼,恐怕不少人就会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的事到底办不办得成。所以,不反腐败是不行的,反得太厉害怕也不行。最好是留一条尾巴,限制在吃一两顿饭和收一两条烟的范围内,则皆大欢喜。
你说这是逼出来的?也未必。比如公款吃喝,是大家都反对,都憎恶的。但如果你请那从未参加过的人一起来吃,则多半会欣然前往,且面有得色。可见他反对的并不是公款吃喝,而是别人有份自己没有。因为自己没有份,便只好连公款吃喝一齐加以反对。
那么,中国人两面派吗?不对!他是“始终如一”的,也是有“原则”的。这个原则,就是我们以后要讲到的人情、面子等等。你请他吃饭,是你的人情,也是给他面子,岂能不领情,给脸不兜着?换句话说,他吃的只是你的人情你的面子。至于用的是公款还是私款,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当然也不妨碍他在理论上反对公款吃喝。结果,大家都反对公款吃喝,而公款吃喝却屡禁不止,且愈演愈烈。因为没有人会把抽象的原则和具体的事物混为一谈,也没有人会为了某个大道理牺牲面子人情。怎么说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比方说,你那个老朋友是一贯反对公款吃喝的,但如果他到了你的辖区,你不拿公款招待他,他还不高兴!因为这似乎意味着他上不了台面,或没有资格享受公款吃喝,是很没有面子的。
显然,不是中国人说一套做一套,也不是中国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而是为人处世的“原则”或“法则”太多,又往往互相矛盾。老祖宗留下了不少的遗训,这些遗训常常都是要打架的。比方说,老祖宗谆谆教导我们,一个人,应该“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同时又会告诫我们“少管闲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么,我们是管还是不管?哈!这你就不懂了。管不管,要看那事是不是“闲事”。如果是闲事,就不该管;不是闲事,就应该管。所以,见义勇为是对的,袖手旁观也是对的。中国有句老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就是说,有理没理,不光看讲不讲得出道理来,还要看你是“公”还是“婆”。
这样一来,研究中国人“国民性”或“民族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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