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也自觉失言,忙四下看了看,见两个驿吏围在柜台前自顾自的闲话,其他几桌上的客人都一幅急匆匆地样子,无奈地看着大雨着急。
有个穿长条斑马装的长瘦汉子,对着天气叹了一口。他大概是个商客,看样子像是西域人,要到长安做生意,或者是回西域去。
“我看,咱们今天没准走不成了。”柳二转头看了看外面的雨,天气阴沉,大雨哗哗如从天上泼下来一般,“谁知道怎么摊上这么个差使。”
“我看这差使没什么不好。”赵三郎伸手摸了摸腰间,他的腰间微鼓,缠了一个内袋,是路上的盘缠。
唐代的驿路十分发达,出公差其实花不了多少钱。
“嗯,杨中书令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不肯委屈了他,照顾咱俩的口袋也是应该的。”
“话不能这么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杨尚书让咱们一路上照顾好杨公子,自然要尽心尽力。”赵三郎脸色一肃,正色言道。
他们两个一个称杨中书,一个称杨尚书,说的都是杨豫之的父亲杨师道。杨师道因为杨豫之的事情,受到牵累,从中书令已被降为吏部尚书。
柳二见说,知道赵三郎一向做事儿忠实,在大理寺是出了名的。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便顶嘴,笑了笑,话头一转说道:“二哥,你猜这寿春县主漂亮还是那武小娘子漂亮?”
“大概是那武小娘子漂亮。”赵三郎想了下,说道。
“也不见得,我看这个绿衫女子,只这身段便知是个绝色的女子……”
正说间,突然那绿衫女子回过头,向这边看过来。唬了柳二一跳,忙低下头去。
驿馆内距离柳亭有一段距离,相互根本看不到。但一想到那女子一双眼睛的威慑力,柳二心中不由打了个突。
早上一路从长安城出来,绿衫女子曾叮嘱二人一路上要好好照顾杨豫之,当时柳二想笑着打个哈哈,被那绿衫女子横了一眼,吓得他笑了一半忙又缩了回去。
“虽然不是公主,但听说这个寿春县主却极受圣上宠爱,好厉害……”柳二心中如此想,不敢再说下去。
……
那绿衫女子自然不是什么寿春县主。
到了渭城,杨悦才知道原来渭城便是咸阳。在渭水之滨,因而叫做渭城。
大雨磅礴之后,已渐渐转为蒙蒙细雨,阴沉绵长,更添了无限惆怅。
八角柳亭,一曲“阳关三叠”,依依惜别。
这首曲子在这个时候还不存在。只是到了这个渭城驿站,让杨悦便想起王维的那首“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光无故人。”
此情此景竟然正自己的心情十分相似,便不由自主的弹了一曲“阳关三叠”。这首曲子在现代是学琴入门常弹之曲,也是杨悦唯一一首还能记得起来的曲子。
“为什么?”
一曲弹罢,见杨豫之与尉迟洪道已吃了不少酒,杨悦禁不住问道。
“什么?”尉迟洪道一愕,莫名其妙的看了看杨悦。
“为什么非要去安西?”一直忍着没问,此时杨悦却终于憋不住心中郁闷,看向杨豫之。
“对不起大哥,这些日子让你们白白费心了。”杨豫之一扬头,一口干完杯中酒,勉强一笑。只是他的笑容让人十分的难过,似是从脸上强行挤出来一般,与他那视死如归的慷慨神色极不相称。从前那个无忧无虑地朗声大笑的少年再也不见……
“不要给我说这些废话。为什么一心要去赴死?”杨悦微微皱眉。
“赴死?”尉迟洪道纳闷地说道。
“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安西都护刺史姓郭,叫做郭孝恪。”杨悦则是今日一早才知道了此事。
杨豫之最终被判“流三千里,不赎”,他流放的地方本来可以选择“岭南”或者“辽东”,杨豫之却自己要求到“安西”。而安西都护刺史郭孝恪,与杨豫之打杀的那个郭孝慎是从堂兄弟。
杨豫之没有回答。
尉迟洪道却“哎呀”一声,不解地说道:“我怎么忘记这事儿。郭孝恪、郭孝慎,他们两个一定是亲戚。你怎么可以选择去那儿?”
“你们想多了,我选择那儿,只是因为大哥平日不是总说,好男儿要存四方志,要把我大唐的文明传到四方。西域向来便是……”
杨豫之说了一半,看到杨悦的眼神,便不再说下去。
“你在大理寺一直在要求给郭孝慎偿命,你以为我不会知道么?”杨悦一点一句的盯着杨豫之说道,“为什么?”
“偿命?”尉迟洪道纳闷地看着杨豫之,叫道,“自你进了大理寺,大哥为你的事儿想了多少办法,费了多大劲……你,你……”尉迟洪道气咽。
杨豫之想了想说道:“大哥一向主张‘人人平等’。这一次兄弟致死人命,‘杀人者死’,我怎能凭着特权逍遥法外……”
“你以为我会信?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你并非十恶不赦之罪,更何况你本身并未想杀姓郭的,更何况你情有可愿……”杨悦冷“嗯”一声:“哀莫大于心死,你难道真的不想让我们知道真像?”
自从杨豫之醒过来,无论众人怎么问,杨豫之都不肯说出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杨悦担心他想起当日之事会痛苦,因而一再告诫众人不要问当日之事,只是此时,她自己却再也忍不住问了出来。
武照为什么要让杨豫之杀了郭孝慎?武照为什么又要自杀?武照给杨豫之说了什么,以至于他根本不想活下去?杨悦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天,杨悦一等众人想尽办法去救他,杨豫之自己却请求大理寺判自己死刑,并且说自己是故意要杀死郭孝慎,而那武照也是自己推到河里去的,并非自杀……一心想要自寻死路。
面对这样的“案情”,令大理寺恼头,便是李世民也十分的费解。杨悦得知后,更是有点抓狂。
最后,实际上是杨悦极力说服李世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杨豫之性命。
李世民举行大朝会,这才判了个“流三千里,不赎”。
在选择流放的去向时,本来说好去“辽东”。杨悦知道明年会向高丽出兵,万一杨豫之运气好,能戴罪立个功,这个流三千里,也许会变成好事儿。而且蜀王李愔在河北道,自然会想办法照顾杨豫之。
没想到杨豫之自己却极力要求去“安西”。
安西就安西吧,杨悦认为杨豫之在家不过是只知玩乐,出门缎练一下也并非坏事儿。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今日早上听李世民说了安西都护府刺史叫做郭孝恪,杨悦心中才咯噔一下。郭孝恪,郭孝慎,只听名字便可以想象,二人或许有些联系。果然一打听之下,才知道那郭孝慎是郭孝恪的一个远房兄弟。二人虽然相差年龄较大,但却的确是同门兄弟。即便是二人的亲戚关系并不紧密,但总是亲戚。刁难、打击报复,总会难免。
杨悦这才明白杨豫之一直都抱着必死之心。
听了杨悦的问话,杨豫之眼中划到一道深深的伤痛,凝神闭气片刻,皱眉说道:“只有这件事儿,大哥请不要问我,我不想说。”
一阵沉默,杨悦没有勉强他说。她看到他眼中那道伤痛。
“究竟发生了什么?”杨悦心中不由默默地想。
柳亭里三人都没有说话。连尉迟洪道这个一向粗豪的少年,也看出杨豫之的这份痛苦,默默地没再去怪怨他,一只大手在杨豫之肩头拍了拍,以示安慰。
过了许久,杨悦紧盯着杨豫之,开口徐徐言道:“无论发生过什么,但有一点请你答应。无论如何你必须活着,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人的生命最珍贵不过,你痛过,痛得死去活来。那种感觉你知道,不要让你的父母也有这种感觉。
洪道和我还有力气来这儿为你送别。长公主跟中书令连送你的勇气都没有,你应当知道他们心中有多痛。
孔圣人说过:‘夫孝,德之本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你的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如果你有三长两短,杨中书只怕也会随你而去。这些天杨中书一直躺在床上,长公主整日以泪洗面……你真想让他们痛不欲生?
如果你痛地想死去,你已经死过一次。你当日没有知觉,没有意识,跟死去没有两样。是我跟洪道,不,更确切的说是小柔把你从鬼门关上又抢了回来。小柔的肩膀至今还吊着,你是我们救活的。你没有资格轻言去死你痛过,死过一次,这一次是你的第二次生命。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让人失望……”
“大哥——”
杨豫之一直默不做声,闭神静静地听杨悦说话,随着杨悦的话,心头不住翻腾,最后终于忍不住,抱着杨悦失声痛哭起来。
“记住,你的生命并非你一个人的,不可轻言放弃。”许久之后,见杨豫之不再哭泣,杨悦知道他终于有了生的念头,坚定地握住他的手说道。
杨豫之使劲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不会再想着去死。”
“中怕你这一路西去,却不是你想好好活便能好好活的。”杨悦摇了摇头,冷静地说道,“只怕你想要好好活,反而会有一凡艰难在等着你。”
杨豫之扬起头,眼中却已有了几丝坚定,嘴角划出一道笑意:“不怕他不来难我,只怕他不来为难我。”
“好兄弟能死境中爬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好男儿,真正的强者无论如何你都要挺住”杨悦拍拍杨豫之的肩膀,赞赏地说道,“死并不可怕,真正地是怎样从死地生存。怎样生存下去兄弟,不要让人小看你。”
“大哥,放心。终有一天,我会再回来。好好的站在你面前!”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千里之外
从渭城回来,杨悦心情不佳。送别总是伤怀,更何况杨豫之将去的地方,可谓生死难料。进了大内,直往咸池殿去。
杨悦的金鱼符已制好,金鱼袋十分显眼地悬在腰间。一路进来,各道守门内侍,殷勤地向她笑着点头,放她径自进去。
咸池殿中。
赵王李福跟曹王李明已开始上蒙学,不在。只杨贵妃正百无聊赖的坐在殿中。
看到杨悦进来,杨贵妃笑着迎上去:“悦儿有些日子没来咸池殿,怎么就不来看看师父?”又见杨悦似乎心情不佳,关心地出言问道:“悦儿脸色怎么如此不好。是不是病了。”边说着拿手去摸杨悦的头。
杨悦强打起精神来,摇头说道:“没有。只是刚送走一个朋友,有点累了。听说师父找我,不知何事?”
“嗯,河北道军中有人来。愔儿来了书信,有一封是写给你的。”杨贵妃回过头,招呼宫女将书信拿来。
“写给我?”杨悦有些意外,想了想又觉得正常,怎么说她与李愔两个人都是很好的朋友。
从宫女手中接过书信,打开来看。却只有两个字:“想你”。
杨悦不由一怔。这算什么?情书?
然而此时,却恰好拨动了她内心深处的一根弦。
这些日子为了杨豫之的事儿奔波、着急、伤痛。看到这两个字,竟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想一想,最亲近的三个兄弟。上个月送走李愔去了河北道;今日又送走杨豫之去了安西督护府;尉迟洪道进了和尚寺;而自己又要周旋在这个胆颤心惊地宫中,唯恐稍有不慎便被李世民发现。而且李世民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怪,自己这些日子为了杨豫之的事儿,难免会露些痕迹……过去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真让人怀念。
杨贵妃看到杨悦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免好奇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杨悦忙折起书信,强笑了笑:“没什么。”
“没什么?你都快要哭了,还说没什么?”杨贵妃狐疑地说道,“是不是愔儿又惹你生气,要不要我写信骂他。”
“真的没什么。”杨悦将书信放入怀中。与杨贵妃闲话一会儿,找了个借口尽快离开。
从咸池殿出来,杨悦沿北海池北沿慢步,坐在当日与李愔一起谈天的地方,静静出神……
铁锁重甲,全身武装,负箭八十支,背重弩,手持陌刀,腰跨横刀,粮袋满载。
近二百人正在急步行军,目标是百里外的茂山,行军要求只要两个时辰……
这队人马极不齐整,行不到一半,只剩百八十人。再一半,剩四十人左右,按时到达目的地的不过三十人而矣。
一路上有骑兵骏巡,无人敢偷懒作弊。
目的地设在一个半山腰中,山腰上有一个宽敞的平台,能按时到达平台者,被编入队中。
平台另一侧则是两个靶场,弓、弩各一。兵员分作两队,一队入弓靶,一队入弩靶。
弩靶远二百三十步,弓靶一百六十步。铁弓足有二百四十斤,弩重一十二石。
两队人引弓射靶,每人射四支箭,能中二支或以上者,入左队,不能中者入右队。
然后再互换靶场。同样,四箭能射中二箭及以上者,编入队中,其余淘汰。
如此严格的选兵,还从未见过。被淘汰者十分失望,坐在一旁不肯离开,望着被选编入队的同伴,露出羡慕之色。
顺前山腰的平台上方,也是一个平台。不过那个平台要比下面的平台小了许多。台上坐着一个中年将军,三缕胡须黝黑,精力充沛,十分威武。他的身后站着几个年轻的副将。皆玄甲重铠,身体挺拔,精神抖擞。
众年轻副将中,有一个极为显眼,身长肃立,与众将一般矫健,却更加英俊抢眼。
与众将不同,他的腰间跨的不是横刀,而是一把“破”剑。那把剑实在是太“破”,两片木板合在一起便是叫做剑鞘,陋得实在不能再陋。与小将军英气勃勃的一身贵重玄甲相配,实在不大相称,更显出它的“陋”。
众将向下看去,对下面平台里的众人,一览无余。
中年将军似是对眼前的结果极不满意,端起身边桌子上的茶水呷了一口,摇了摇头。
英俊小将听了他的叹气声,问道:“江夏叔似是不满意?”
江夏王慨叹一声说道:“自贞观十年以来,基本没有大的战役。这些折冲府的兵将都疏于训练,兵力大不如前了。”
“何以见得?”英俊小将言道。
“若在以往,二百人中至少能选出一队人马。”
“一队?”英俊小将似是十分吃惊,“五十人?这么多?”
“有比这更多的时候,选出两队,也有可能。”江夏王摇着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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